这场宴会,不应该来的。坐了不到一刻钟,贾逸就泛起了这个念头。
首席上左边坐着朱治,右边坐着张温,都是当今名震朝野的人物。朱治是吴国元老,中平五年跟随孙坚起兵,辅佐孙家三代雄主,战功卓著。去年被吴王孙权拜为安国将军,配金印紫绶,封故鄣侯。前几天被吴王召来武昌,听说是要拜为太子太傅,教授世子孙登征战沙场、运筹帷幄之术。张温则是年仅而立,就官居辅义中郎将。今年更是出使蜀汉,与丞相诸葛亮把酒言欢,促成了吴蜀再度结盟通商。
两人虽然相差了几十岁,但平日里多有来往。朱治跟张温的父亲张允关系极好,张允去世之后,朱治更是把张温当同辈看待。今晚宴席,张温本要执子侄礼坐在下首,被朱治硬拉到了首席。两人推杯换盏,酒还未过三巡,竟都有了些醉意。
贾逸抿了口酒,夹了一筷蒸羊肉,慢慢地嚼着。从开席到现在,没有人前来跟他敬酒攀谈,甚至没有人看他一眼。前去邀请他的长随既客气又执拗,什么他家主人极力邀请,宴后还有要事相商,足足磨蹭了一个多时辰,直到贾逸答应前往。结果入席之后,张温根本没有招呼过他,偶尔目光相对也是匆匆而过。
贾逸仍在嚼嘴里的那块羊肉,直到没了味道,才咽了下去。坦白说,这里的酒菜虽然丰盛,但并不合他的胃口。平时贾逸吃饭很简单,都是一碟素菜下饭。偶尔去趟醉仙居,才会跟萧闲、秦风一起喝点酒,尝些荤腥。他不是刻意要过得清苦,而是经过这四五年,对吃穿用度早已淡泊之极。他又抿了一口酒,打算再坐一会儿就不告而别。
就在此时,一名衣着华丽的文士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贾逸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认得他名叫吴祺,是吴郡都督吴奋的弟弟。吴祺此人自视甚高,经常聚集不少所谓清流名士高谈阔论,评议朝政。
只见吴祺走到筵席中间,摆着双手大声道:“诸位,诸位!静一静,都静一静!在下有话要说!”
席间众人在吴祺喊话下逐渐安静下来,都转头看着他,他满是油汗的脸上堆满了笑容:“承蒙诸位赏光,出席我的世侄辅义中郎将张温迎接安国将军朱治的晚宴,在下先代中郎将谢谢诸位!先饮一杯!”
席间众人哄然应诺,一片觥筹交错之声。
吴祺又道:“如今诸位能有闲暇至此,美酒美食在侧,可知多亏了谁?”
不等有人回答,他就接口道:“都是多亏了至尊!当年破虏将军率兵起事讨伐董卓,讨逆将军开疆辟土雄霸江东,都已经算是不世之功,但他们都比不上至尊啊!至尊受命于危难之中,重贤臣、远小人,国势昌盛。赤壁大败曹操,夷陵大破刘备,尽收荆、扬、交三州,虎踞江东,傲视天下,比父兄更为可敬可佩!来,大家再饮一杯!”
他抓起身边长案上的酒樽,仰头灌下,随即大笑着环顾四周。席间一片附和之声,莫不夸赞孙权未雨绸缪、高瞻远瞩,就连朱治和张温也不得不端起了酒樽。大家都明白,这马屁拍得就算再无耻低劣,也是拍至尊的马屁,不附和很容易被人指为怀有不臣之心。
贾逸喝下了一大杯酒,越发觉得无趣。但在此时,又不便离开,只好枯坐着等这胖子表完忠心。吴祺又拿起了一樽酒,道:“现如今,曹操、刘备已死,曹丕多谋寡断,刘禅昏聩无能,魏蜀两国良臣名将凋零殆尽,庸碌无能之辈充斥朝堂。反观我江东,至尊英明神武,文臣武将灿若星河,四海升平,百姓安康。假以时日,在至尊的带领下,必定能大杀四方,一统天下,成就千秋万代不世之功!”
吴祺话音刚落,众人还未来得及附和,就听角落中传来一声低低的冷笑。笑声并不高,却在这个时刻特别刺耳。吴祺脸色一僵,拨开众人,向声音传来的角落走了过去。贾逸稍稍直起身子,朝那个方向看去,只见是个儒生模样的中年人,穿了身洗得发白的深衣,正神色自若地据案独饮。
吴祺皮笑肉不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吴郡寒士暨艳。”
他故意把“寒士”两个字咬得很重,然后得意扬扬地扫视四周。
暨艳官拜选曹尚书,担任人事考籍、选拔任用的职责,可以说是位高权重。吴祺对他的官职绝口不提,只说出身,讥讽之意显而易见。四周落座宾客,大部分都出身世家豪门,对于寒士出身却能身居高位的暨艳本就不满,听吴祺这么一说,齐齐大声哄笑起来。在满堂哄笑声中,暨艳神色不改,只是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
暨艳这个人,贾逸还是很清楚他的底细的。出身寒门,性格刚直,处事果断,被吴王孙权赏识,几年内连续擢升,直至选曹尚书。很多时候,一些人总会做出孤傲清高的举动,但大多数都是为了显示自己与众不同、博取虚名的手段而已。但暨艳不同,此人倒真像个正人君子,颇有强项令董宣之风。
吴祺瞄了眼首席的张温和朱治,见两人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于是继续大声道:“暨艳,你刚才出声讥讽,难道是认为我说得不对,我朝国运不昌?”
暨艳冷冷道:“国运到底如何,明眼人一看即知,不是谁说什么就是什么。”
“哦?那不知道你这个明眼人看到的国运是什么?”
“北有曹魏,占据冀、幽、并、凉、豫、青、徐、兖、司九州,得天下人口七成,兵力、军马为我五倍之上,猛将名臣多不可数,隔江虎视眈眈,多有袭扰;西有蜀汉,自称汉室正统,人心所向,不但有天下奇才诸葛亮打理朝政,更凭借山川天险觊觎荆州;南有百越诸族,一旦我朝对外用兵,他们极可能会在后方伺机杀官造反,掳掠百姓,实为心腹大患。这是外忧。”暨艳道。
吴祺大笑道:“到底是寒士出身,格局狭小,一点微末琐事就被你危言耸听,说得好像天都要塌了一般。既然外忧有了,想必还有所谓的内患了?你是不是要说俸禄太少,吃不饱,穿不暖了?”
四周又是一阵哄堂大笑,首席的朱治和张温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在低声笑谈着什么。贾逸摇了摇头,放下了筷子,全然没有了胃口。暨艳的话没有错,只是在这种场合,面对这些人,未免太不合时宜。
暨艳起身,冷然道:“所谓内忧,正是诸位!”
哄笑声瞬间消失,整个厅堂鸦雀无声,几乎所有人都在看着暨艳。
暨艳环顾四周,道:“现如今我堂堂大吴,举荐选士被江东豪族或淮泗旧臣把持,只要出身好就会被推荐做官,真正有才能的人反而被埋没在乡野之间。结果呢?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已经身居权位的诸公,不是出身江东豪族,就是出身淮泗功臣,每天想的不是为至尊建功分忧,而是为了派系的利益整日钩心斗角,损公肥私!”
“放肆!”
“胡言乱语!”
“好大的胆子!竟敢暗讽至尊治国无方!”
席间爆出数句呵斥,吴祺反而往下压了压手,示意暨艳继续说下去。
“不知再这样下去,为数不多的有识之士老的老、死的死之后,吴国朝政落在你们手里,会变成什么样子?可笑的是,就是你们这些人,竟然洋洋自夸贤臣,炫耀国势昌盛!真是恬不知耻!”
吴祺冷着脸,道:“暨艳,你颠倒黑白、暗讽至尊,到底是何居心?你就不怕我等上报至尊,免了你的官?”
暨艳冲首席一拜,道:“两位,此等宾客,暨艳实在不愿为伍,告辞!”
言罢,他长袖一甩,扭身就向门外走去。
吴祺喝道:“慢着!你想走就走,想来就来,把这里当成了什么地方!来人哪……”
张温却忽然插话道:“吴世叔,他喝多了,走了就算了。”
吴祺转身看了眼张温,有些悻悻不乐。本来他憋足了劲儿,想给暨艳一个难堪,想不到张温却出言阻拦。以张温的家世和身份,既然他都不在意,吴祺再跟暨艳过不去,就显得有些出格了。他只好暗忍一口怨气,目光一扫,看到贾逸,脸上浮现出一丝阴笑。
吴祺抓起酒樽,走到贾逸身边道:“听闻贾校尉一直深居简出,几乎从未出席过武昌城内的宴席,今日怎么这么有空?”
“以前没空,今日有空,那就来了。”贾逸道。他明白,吴祺这是想从自己身上找回点威风。要是在平日,贾逸淡淡一笑也就过去了,但今天他并不想让吴祺开心。
“贾校尉的意思是,平日里一直很忙?”吴祺脸上笑意更浓了,“可据我所知,贾校尉在解烦营里并没有什么紧要差事,完全被虞青、吕壹两位部督无视,怎么会很忙呢?想必是贾校尉在解烦营之外,还有十分繁忙的事情了?”
席间又是一阵哄笑。
贾逸面不改色,道:“请问您贵姓?”
吴祺脸上笑意一僵,道:“今日出席晚宴的诸位宾客,非富即贵,你竟然连人都认不全?”
“不、不、不,这里除了你之外,其他人我都叫得上名字,”贾逸很真诚地看着吴祺,“请问你是谁?”
吴祺气哼哼道:“我乃出身江东望族吴家……”
“啊!我想起来了,你叫吴奋,对不对?”
吴祺脸色一阵青白:“那是家兄,我乃……”
“哎,我就觉得不对。吴奋正在吴郡做都督,整日忙得要命,怎么会来这里吹牛喝酒呢?”贾逸微微笑道,“不好意思啊,是我认错人了,吴奋的弟弟,对不住了。”
吴祺脸色已红,怒道:“我乃吴……”
“对了,你刚才说我在解烦营无事可做,一定是在外面有什么事忙。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吴祺气闷道:“意思很清楚,你在解烦营是个闲人!”
“不,我在意的是你说的那句,一定在外面有什么事忙。”贾逸慢条斯理道,“你明知道我这几年,大多数时间都住在郡主府,你这句一定在外面有什么事忙,到底是什么意思?恐怕得当着众人的面,说清楚吧?”
吴祺倒抽了一口凉气。这几年屡有传言,说贾逸明明出身进奏曹,却还深得孙尚香信任,是因为两人之间有不可告人的关系。孙尚香对此大为恼火,已经下手狠狠惩治了几个私下传谣的人。如果刚才那句话被孙尚香误会,吴祺不死也得被扒层皮。
吴祺大怒道:“混账!我并无此意,你不要血口喷人!”
“此意到底是何意?吴奋的弟弟,麻烦你先说清楚。”贾逸道。
一个脆生生的女声突然从后堂传来:“吴祺,你竟敢出言侮辱孙郡主,是不是活腻了?”
贾逸循声看去,只见屏风后走出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子,柳眉倒竖盯着吴祺。贾逸稍微恍了下神,认出了这个女人。潘婕,年方十九,出身江夏潘家,是朱治的外甥女。据说她性格刚烈,弓马娴熟,还曾经跟朱治一起上阵杀敌。适才女宾都在后堂饮宴,潘婕听到暨艳和吴祺辩论,便站到屏风后偷听,待到吴祺向贾逸发难,才忍不住走了出来。
吴祺摆手道:“我对孙郡主并无恶意!”
“恶意?你也配,你算是什么东西?孙郡主是女中豪杰,贾公子是盖世英雄,你编排他们两个的流言,究竟是何用意?”潘婕快步上前,站在贾逸身旁。
贾逸看了看她,忽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在吴国已经五年了,这五年间,在这种场合,为他出头的人寥寥无几,遑论一个如此美貌英气的女人。
吴祺恼羞成怒:“你这丫头片子,我骂贾逸,你掺和什么!”
“看不惯你这么大岁数了还不要脸!”潘婕道,“贾公子来到我吴国之后,帮至尊平定荆州士族、挫败太平道谋逆、襄助夷陵之战,这些赫赫功绩众所周知,你却说他是个闲人?你平日里干了什么?可有一件能拿来跟贾公子相比……”
朱治在首席上轻轻咳嗽一声,道:“婕儿,不可对你吴世伯无理!”
潘婕瞪了吴祺一眼,拉起贾逸的手:“贾公子,我们走,不跟这些装模作样的人坐在一起!”
贾逸没有抗拒,跟着潘婕一起走出了厅堂。
张温起身道:“吴世伯请勿动怒,我先饮一杯,为此事告罪。”
吴祺得了台阶,只好也起身端起了一杯酒:“世侄不必多礼,我跟这等宵小之徒计较,也当罚酒一杯。”
众人纷纷起身,举起了酒樽,席间随即又充满高谈阔论、开怀大笑之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朱治刚刚饮完杯中之酒,就剧烈咳嗽起来。
张温关切道:“路上感染的风寒还没好吗?少喝点酒吧。”
朱治不屑道:“这点小病算得了什么。”
“侧室里有点驱寒祛湿的姜茶,世伯不妨先喝上几口,压压寒气。”
朱治起身,在喧闹声中随张温一同走进侧室之内。张温回身把木门轻轻关上,并未去拿什么姜茶,而是讪笑地看着朱治。
朱治道:“我就说没有必要,你偏还要再试一下,现在满意了?”
张温叹了口气:“本以为至少会有几个人赞同暨艳的说法,谁知道满座皆如冢中枯骨,实在出乎意料。”
朱治道:“你也不想想,除了诸葛瑾那几个独臣之外,如今朝中文武不是出身江东系就是淮泗系。格局小点的为自己牟利,格局大点的为家族牟利,让他们赞同你我的想法,无异于与虎谋皮。可叹朝堂虽大,像你我这样为国分忧的,却是寥寥无几。”
“至少还有暨艳和徐彪他们。”
“只怕加起来,不过一双手掌。”朱治忽然想到什么,“对了,为什么还邀请了贾逸,莫非你想拉拢此人?我听说他阴险狡诈,出尔反尔,毫无忠义之心,恐怕不太合适参与此事。”
张温摇了摇头:“我并未邀请他,看到他出现在席间,也觉得奇怪,于是就问了下长随。他确实是拿着请柬来的,至于是如何弄到手的,那就不太清楚了。”
朱治沉吟了片刻,道:“这人在至尊面前深得宠信,你说会不会是至尊派他来监视我们的?”
“不会,至尊就算再多疑,也不会不相信自己的儿子。太子已经向至尊禀报过了,至尊对于我们要做的事,是默许的。”张温道。
“那么,你已经决定了?你要明白,这是与满朝文武为敌,一旦开始就回不了头了。”
“我明白。可如今我们吴国是外强中干,再这么下去会变成什么样子,世伯你我都很清楚。总要有人站出来,做些什么。”张温道,“再说了,是暨艳和徐彪他俩出面,我只是在后助力。他们两个出身寒门的都不怕,我又怎么可以退缩?”
朱治点头:“好,既然你心意已决,我就用太子太傅的身份助你一臂之力。”
“不知道我们能不能赢。”张温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或许,你该问我们能不能活下去。”朱治推开了门,纸醉金迷的喧闹世界扑面而来。
出了张温府邸,贾逸借着月光仔细打量着潘婕。这位潘家小姐穿了身蜀锦襜褕,束了一条碧玉镶金腰带,脚上是双皂色流云履。脸上虽未施粉黛,但一身男装在月光下显得英姿飒爽,倒也别有一番韵味。贾逸心中一动,想起了和田川初次相遇时的情景。田川偷偷跟踪在他后面,穿的也是类似的衣物。他还记得自己打了田川一拳,被她纠缠着要汤药费。
“贾校尉,在大庭广众之下直勾勾地盯着女人看,可是不太合乎礼仪啊。”潘婕笑道。
贾逸有些尴尬:“抱歉,看到潘姑娘,不禁想起了一位故人,走了神。”
“莫非,是那位传言中的田川姑娘?”潘婕试探道,“我听说过很多关于你的事情,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能不能边走边跟我讲讲?”
贾逸道:“潘姑娘不等朱将军了?”
“等他做什么,搞不好又喝醉,睡在这里了。”潘婕道,“贾校尉方便不方便,能不能送我回去?”
先是在宴席上为贾逸出头,然后又提出这样的邀约,这姑娘的心思一目了然。近几年除了孙梦外,这是唯一对贾逸表示好感的姑娘。他迟疑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而行,潘婕不住地提出这样那样的问题,贾逸都耐心地一一作答。明月当空,夜风习习,走在狭长而又宁静的街道上,贾逸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自从来到吴国之后,几乎每一天都在尔虞我诈之中度过,像这样佳人在侧、信步而行的日子实在少得可怜。一番言语下来,贾逸发现这位潘姑娘听过太多传闻,已经把他当成了无所不能的大英雄。
这突如其来的美人青睐让他有些不自在,只想尽快将潘婕送回住处。好在只要穿过眼前这条狭长的小巷,就能到达驿馆了。贾逸很有礼貌地和潘婕保持一步的距离,走到了小巷的中央。
夜已经深了,小巷中寂静无声,没有一个行人。两侧光滑高耸的院墙隐藏在夜色中,平添一股压抑。几抹淡淡的月光透过云层洒下来,勉强照亮脚下。贾逸有种很不好的感觉,这条小巷让他想起了很久之前的那个夜晚,鲜血、白衣、断剑、火把……
“贾校尉,我知道问这个不太合适,但还是忍不住。”潘婕小心翼翼地问道,“田川姑娘那晚……”
她的声音突然断了,脚步也停了下来,目光落在小巷的尽头。那里站着一个人,一袭上好的白色绸衣,脸上蒙着一张白色的丝帛,负手站在夜色之中,犹如一位风流倜傥的世家公子。
贾逸觉得小腹好像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胃部传来阵阵悸痛,一股苦涩涌了上来。他右手搭上腰间长剑,紧紧握着剑柄,青筋尽露。无数个夜晚,他都梦到过这个身影,犹如附骨之疽难以摆脱。他也曾想过,早晚会再次面对这个身影,到了那时,他会不会还是不堪一击。
白衣剑客没有动,贾逸也没有动。潘婕情不自禁地往贾逸身边靠了靠,低声道:“前面这个人,似乎有些问题。”
贾逸没有回答她,反而眯起眼睛,吐纳之声渐渐变得平稳。白衣剑客拔出长剑,挽了个剑花,漾起一片迷离剑光。
“来。”贾逸沉声道。
白衣剑客面朝着贾逸,一股凛冽的杀意压迫而来。潘婕虽然自幼习武,也算有些定力,仍是打了个寒战,往贾逸身后退去。
“来。”贾逸重复了一遍,声音平淡麻木。
白衣剑客骤然跃起,犹如一道闪电向贾逸直射而来,贾逸却未拔剑。眼看匹练剑光只有三寸之遥,贾逸抬起左臂,轻描淡写地挥了下手。一捧暗光炸开,将雪白剑光顷刻吞噬。白衣剑客运剑如飞,只听“叮叮当当”连续几声脆响,将暗器一一击下,冲势仍旧未减,转眼间剑锋已刺到了贾逸面门。
贾逸脚下一震,身形转换,剑刃擦着鬓角刺了过去。白衣剑客手腕一抖,正要运剑横扫,却不防贾逸左拳已出,带着呼啸风声击向他的咽喉。白衣剑客只好收剑跃开,落在离贾逸数步之遥的地方。转眼间两人已交手数招,似乎白衣剑客一直咄咄相逼,贾逸疲于应付。
但贾逸却淡淡道:“你就要死了。”
白衣剑客挽了个剑诀,杀气满怀。
“你不是大剑师王越。你的境界太差,连杀意都收敛不起来。”贾逸按在剑柄上的右手放了下来。
“在下进奏曹……”
“你也不是进奏曹的人,当年那条小巷中,进奏曹不少人见识过白衣剑客的绝世风采。如果是他们安排的刺杀,不会选你这种身手低劣的人来冒充大剑师王越。”贾逸道,“军议司?”
“你话太多。”白衣剑客的声音嘶哑艰涩,“死人是不该这么多话的。”
“算了,想杀我的人太多,也没有必要一个个都问清楚。”贾逸脚下一滑,人已经欺到白衣剑客跟前,左掌中寒光一闪,切向白衣剑客颈间。
白衣剑客挥剑向贾逸左掌斩去,只听一声脆响,长剑竟然应声断为两截!他大惊之余,硬生生往后一扬,那道寒光在喉间掠过一丝血痕。还没等他暗叫庆幸,那道寒光竟然划出一条不可思议的弧线,曲斩下来。白衣剑客旧力已老,新力未生,眼看要被寒光切入胸间,却见贾逸忽然回身,腰间长剑骤出,挑起脚下几块青石板飞到半空。只见黑暗中,数捧夺目火星骤然激起,一连串的爆声在耳边炸响。
“出来吧。”贾逸平举长剑,指向黑暗之中。
一个吴军哨尉端了柄连弩,缓步走了出来:“杀你真是件不容易的事。想不到在这种情形下,你都能挡下诸葛连弩。”
“诸葛连弩,你也是军议司的?”贾逸的声调依旧很平稳。
“进奏曹武安,”哨尉笑道,“诸葛连弩只不过是个栽赃给军议司的幌子。”
“你倒是比军议司的要诚恳些。”贾逸道,“只是我想不明白,进奏曹什么时候跟军议司联手了?”
“不是联手。我只是收到消息,你今晚会出席这个宴席,身边没有枭卫。对于我们刺客来说,这是绝佳的刺杀机会,军议司应该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武安开始慢吞吞地给连弩上弦。
“他栽赃你,你栽赃他。你们倒是心有灵犀,配合默契。”贾逸淡淡道,“这几年遇到过不少次暗杀,同一时间出现两拨人的却是少见。”
白衣剑客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颈间还在渗血,将他胸前染成一片红色。白衣也沾了不少尘土,还有几处撕破了,显得狼狈不堪。他丢掉手中的断剑,从怀中摸出了一把匕首,依然没有说话。
潘婕的脸色发白,靠在小巷墙边不知如何是好。跟随大队上阵杀敌是一回事,赤手空拳面对武功高强的刺客,又是另外一回事。
“你就站那里,不用插手。”贾逸难得笑了笑,“很快就结束了。”
潘婕用力点了点头,一双眼睛里充满了崇拜之情。
武安已经装完了弩箭,讪笑道:“贾逸,你这么说有些托大了吧。”
贾逸左手一抖,一柄乌黑短剑指向白衣剑客,右手一柄似水长剑指向武安:“你们两个一起上吧。”
白衣剑客绷紧身子,充满戒备。根据张佑送来的评定,贾逸只是中上之资,还说只要利用贾逸的心魔,假扮白衣剑客绝对一击必杀。但刚才几招交手下来,白衣剑客已经明白贾逸不论身手、心态都远胜自己,不由如临大敌。
武安端起连弩,眉目间依旧是副轻松模样,搭在机枢上的手指却在微微颤抖。先前他趁贾逸跟白衣剑客交手,一连射出七支弩箭,以为势在必得,却不料被贾逸轻松化解。他有些后悔,被宁陌逼得太紧,没有再多找些人手前来。
武安勉强笑道:“你以为……”
话还没说完,就见贾逸身形一动,已经向白衣剑客冲了过去。武安暗骂了句脏话,端起诸葛连弩瞄向贾逸。白衣剑客扎稳脚跟,拉开架势,想要硬接下贾逸这招。他也明白,只要缠住贾逸两三个回合,武安就有机会射杀贾逸。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贾逸长剑已刺到白衣剑客跟前,武安的连弩已经瞄准了贾逸的后心,贾逸却一个空翻转过身,一道乌光直射武安面门。
武安大惊之下,下意识提起连弩向上格挡,连弩应声断成两截。那柄乌黑短剑擦着他的肩膀,钉入身后墙中,仍在不住颤抖。武安急忙往腰间摸去,但贾逸已经到了跟前。长剑犹如毒蛇一般向他腰间连刺六七下,武安左躲右闪,堪堪避过要害,还是被剑锋划开几道伤口,鲜血随之迸出。贾逸背后破绽百出,白衣剑客凝神纵身,用尽全力冲了过来,没有留下一丝余地。他们两个都明白,能否活下来,就看这一击了。
黑暗中,武安看到贾逸嘴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刹那间全身冰凉。他想要向白衣剑客大声示警,然而已经来不及了。贾逸跺了武安一脚,借力向后在半空翻了个跟头,跳到白衣剑客上方,剑光随之劈头刺下。白衣剑客反应迅速,抬手向剑光迎去,一片血雾在半空炸开。
贾逸翻身落地,随手甩去剑上残血,气定神闲地看着两人。
武安沉声道:“兄弟,你我联手,我攻上,你攻下。”
然而他并没有得到回应。武安斜了一眼,发现白衣剑客正在缓缓倒下,后颈上一支弩箭泛着微微冷光。
武安叹了口气:“贾校尉,你单凭剑术就已跻身一流高手,身上还带这么多小玩意儿,不觉得太阴险下作了吗?”
“很多人都骂我是奸诈小人、反复无常之徒,总不能让他们失望吧。”贾逸道,“至于愧疚什么的,像你我这种人是没资格在意的。”
武安大笑道:“贾校尉如此不知廉耻,在下当真是自愧不如。”
他抽出腰间的缳首刀,左步踏前,刀锋遥指贾逸。他已经明白,这场刺杀的结局会是什么,但他还是要继续下去。是因为当年赴任时的誓言,还是因为老友苏琛的情谊,或是因为别的什么,他也说不清楚。他知道再过一会儿,自己也会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但他却只能继续下去。
宿命。
脑中闪过这两个字,死亡伴着璀璨剑芒呼啸而至。
贾逸蹲下身子,在白衣剑客身上小心搜索。
潘婕躲在他身后,惶惶问道:“我们还不赶紧走吗?万一等下还有杀手呢?”
“一个进奏曹、一个军议司,两个死对头互不相避反而合作行事,很明显是人手不足,不会再有杀手了。”贾逸解释道,“被伏击之后,我习惯摸下底,有时死人也能告诉你很多事情。”
潘婕俯身看着尸体:“那从这个白衣剑客身上,你能看出什么?”
“年龄不到四十,皮肤白净,他可能大多时候都待在室内。手指修长干燥,右手虎口和大拇指第一关节处有老茧,指甲缝里还有残存墨汁,说明平时握笔抄写居多。虽然穿了身白绸,但中衣却是黑色麻布所制,应该身份不高。而且他身上还有股淡淡的樟木油香味,樟木油价格比较昂贵,经常被涂抹在需长期存放的重要竹简、帛书上防蛀。再加上细作通常会潜伏在官员曹署之中,这人多半是文渊阁中的书吏。”贾逸道。
“只是从一具尸体上,你就能看出这么多?”潘婕赞叹道,“贾公子,你可真是太神了。”
她的身子俯得越发低了,一缕发丝落在贾逸耳边,淡淡的体香随之传来,让人有些心猿意马。贾逸往旁边避了避,开始检视武安的尸体。潘婕跟着靠了过去,脸颊有意无意贴在贾逸耳边。而她的右手,则十分小心地从怀中摸出一把乌黑的匕首,轻轻地朝贾逸后心落下。
激战之后,是人最容易心神松懈的时刻,谁能料到,已生情愫的大家闺秀,竟会在这时痛下杀手?匕首离贾逸后心只剩半寸,潘婕的动作很慢,幅度很小,贾逸完全没有察觉。须臾之后,这柄利刃就能刺穿贾逸的衣服,没入血肉之间。匕首虽短,却锋利之极,而且还淬满了毒药。只要见血,贾逸在一炷香之后便会毒发身亡。潘婕咬着嘴唇,虽然有些紧张,却很是得意。什么进奏曹、军议司,都比不上她一个女流之辈。
“从这具尸体上,贾公子看出了什么?”匕首已经快要抵到衣服,潘婕仍在假装好奇发问。
“他叫武安,是平文门的守城哨尉。”
潘婕怔了一下:“贾公子能从尸体上看出他的姓名和身份?”
“我认识他。”
“既然认识他,为什么还要看这么久呢?”潘婕娇嗔道。
“你说呢?”贾逸的声音听起来很冷。
潘婕心中泛起不好的预感,咬牙用力将匕首刺下。眼看锋刃已经快要碰到衣服,潘婕忽然觉得小腹被骤然一击,踉踉跄跄往后退了好几步,痛楚深入肺腑之间。她咬紧牙,拭去额头上的汗珠,只见一柄剑鞘从贾逸肋下斜出,遥遥指向自己。
贾逸缓缓起身,漠然地看着她,犹如猎人在看跌入陷阱的猎物。
潘婕懊恼道:“岂有此理,明明就要得手了!你背后长了眼睛?怎么识破我的?”
“从你在宴席上说话开始,我就已经觉得你可疑了。”
“呸!你少自夸!那几句话我说得滴水不漏,怎么可能被你怀疑?”潘婕怒道。
“那几句话是没漏洞,可惜与你之前说过的话相互矛盾。”
“之前?”
“去年六月十六日,你和一些世家女眷结伴前往黄鹄山游玩,陆淑骂我逼死她堂哥陆延,你说我阴险恶毒、卑鄙下贱。去年九月十七日,在悦来茶庄,一名游侠夸我挫败太平道阴谋,有勇有谋,你大骂他有眼无珠,识人不清。甚至到了今年的上元节,你还在骂我,说我依附郡主府,狗仗人势、恬不知耻。我想不明白,你怎么突然就对我有了莫大的好感?”贾逸道,“佳人青睐固然会让人心情愉快,可惜我是个小气的人,很喜欢记仇。”
潘婕道:“就算我以前骂过你,可女人善变,你就没想过可能是我经过了什么事,对你改观了?”
“抱歉,我从不会这样骗自己。”贾逸道,“况且刚才我与两名刺客动手时,你虽然故作紧张,但有两次都跃跃欲试,想对我出手。虽然你的动作幅度很小,但还是被我看到了。”
潘婕提起匕首,横在胸前:“既然你早已看穿了我,为什么刚才要用剑鞘将我逼退,而不是直接杀了我?”
“我有些问题想问你。比如说你身后的人到底是谁,跟军议司、解烦营是否联手,为什么要杀我。”
“你以为我会说?”潘婕骄傲道,“未免太小看我了!”
“别太高看自己,或许你能挺得过严刑拷打。但潘家呢?朱治呢?若他们被你牵连,你良心可安?为了背后的人,把他们都搭进去不值得。”贾逸将长剑挂回右腰,缓步向潘婕走去,“更何况,你背后的人到底有什么目的,你就没有想过吗?”
潘婕沉默不语。
“你身手不行,性格直率,根本不适合做刺客。选择你,多半是看中了你的出身。成了,有朱治和潘家的地位,不好再去深究幕后指使之人,杀了你就可以结案;就算不成,还可以用你的死,来激化我与朱治、潘家的矛盾。你是死是活,对你背后的人来说,都无足轻重。”
“少在那里挑拨离间!”潘婕冷笑道。
“怎么,就算被出卖,依旧心甘情愿为他赴死?”
毫无预兆地,潘婕猛然反手将匕首刺进自己的颈间,鲜血如雾般迸出,她眼睛里却闪着光芒:“为公子彻而死,是我的荣幸!你这种卑鄙无耻之徒,早晚会被他碎尸万段!”
贾逸并未扑上前施救,而是停下脚步,看着潘婕抽搐倒地。狭长的小巷里,回荡着潘婕越来越小的骂声,渐渐归于寂静。他上前几步,在潘婕尸体旁蹲下身,不顾男女有别,在尸体上仔细摸索起来。一炷香之后,贾逸依旧是两手空空。潘婕身上出乎意料的干净,就连女儿家常带的香囊都没有,看来是得人指点,提前做了准备。
公子彻……贾逸默念了几声,想不出任何头绪。能让潘婕甘心赴死,这人的出身应该很高贵,魅力和声望必定不小,可能还风流倜傥、仪表堂堂。但在东吴境内,贾逸所知道的世家公子有上百人,符合这些条件的也不少,只是没有一个单名“彻”字的。
潘婕参加宴会,驳斥吴祺为自己出头,跟召开宴会的张温有没有关系?张温给自己发来请柬,并派长随极力督促赴宴,这件事透着一丝怪异。但如果真是张温设局,未免又太过简单粗劣。如果是公子彻呢?难道说请柬和长随,都是公子彻安排的,跟张温无关?那自己出席宴会的消息,是不是公子彻透露给进奏曹和军议司的?奇怪,这个公子彻以前从未听说过,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为了什么目的,要向自己动手?
贾逸站起身,向左右看了看。三具尸体倒伏在地上,鲜红的血液正沿着青石板的缝隙四处流淌,平添一股萧瑟气息。一晚上连续遭遇三次刺杀,也算是极其少见。若不是他赴宴之前已有疑心,恐怕已经死在潘婕手下。在东吴已经是第五个年头了,贾逸只觉得一年比一年艰难,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多了个寒蝉客卿的身份,虽然多了个倚仗,但似乎也将他拉入了更深的漩涡。
早在荆州公安城时,他就曾经迷茫过一段时间,不清楚为什么活着。现在回头去看,被乱世挟裹的小人物,能活下去都是一种奢侈。至于理想、信念、追求,都是虚无缥缈的愿景,用来麻痹自己的借口。贾逸幽幽地叹了口气,掸去身上的灰尘,转身走进了黑暗之中。
仅仅过了一会儿,小巷旁边的院墙上便垂下了两条麻绳,几个黑影沿着绳索滑下,迅速奔到各具尸体旁。宁陌最后一个滑下来,快步走到潘婕身旁,拾起了那柄匕首仔细端详。他们跟踪武安,来到这条小巷,无意间发现了对贾逸的伏击。在他看来,进奏曹和军议司的杀手伏击失败,并没有什么悬念。但潘婕从出手到失手,都远远超出了宁陌的意料。尤其是潘婕口中的公子彻,更是让他心中疑云重重。
公子彻这个名字,宁陌并无印象。但能让潘婕死心塌地刺杀贾逸,事败后当即自杀,这人究竟有多强的手腕,可见一斑。宁陌有些担心,有这样的人对贾逸出手,并非一件好事,搞不好自己还未调查出贾逸跟寒蝉的关系,贾逸就被公子彻给杀了。
解烦卫们查验过尸体,并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宁陌沉吟片刻,唤来解烦卫吩咐了几句。眼下一条线是继续筛查武安的人际交往;一条是去文渊阁查白衣剑客的底细。最后一条,却是很难办。虽然宁陌和手下都看到了潘婕行刺贾逸,但此事牵涉太傅朱治,如果按照实情上报,会招来许多麻烦。
宁陌喊来陈奇,道:“你去一趟驿馆,就说要找太傅朱治汇报潘婕的死讯。记住,我们是在跟踪进奏曹细作时,发现尸体的。”
陈奇不解道:“朱治不是还在张温府上饮宴吗?还有,潘婕死因是什么,我们要不要说?”
“我们只知道朱治奉诏来到武昌,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知。”
陈奇会意,点头离去。
接着有解烦卫上前,将一块白布铺在地上,把附近遗落的暗器兵刃都摆了上去。连弩是用紫杉木打造,木质紧密,韧性极佳;长剑光芒耀眼,寒气逼人,都是上好的兵刃。现如今这两件兵刃都已经断作两截,不光连弩,就连长剑的断处都十分光滑,贾逸的那柄乌黑短剑究竟锋利到了何种程度?那支刺入白衣剑客颈间的弩箭,比一般的袖弩弩箭还要小。乍看脆弱易折,但细细端详之下,即可发现整只弩箭都是熟铜冲压打磨而成,纤细精巧,所费工时人力令人咋舌。还有那些细如铁针、长不过寸的暗器,到底是如何击发,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宁陌命人将这些暗器兵刃全都包裹妥当,连同尸体一并带去解烦营。他没有打算传唤贾逸,从品秩上来说,贾逸官秩大他一级,由他审问并不妥当。他也不想让都尉府或者其他人插手此案,那样会打乱他查案的节奏。这场刺杀,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拖下去,反正武昌城内没几个人在乎是谁要刺杀贾逸,大多数人都巴不得他被不明不白地杀了。
不能让这些人如愿,至少在查出贾逸和寒蝉的关系之前,贾逸绝不能死。
一直睡到日上三竿,贾逸才醒过来。他坐在木榻旁恍了一会儿神,起身用青盐漱口、皂角洗脸之后,缓步走到了厅堂。长案上照例摆着早饭,一碗豆粥,一碟煮白菘,一碟腌藠头。贾逸坐了下来,提起木勺舀了一勺豆粥,还好,不算太凉。他忽然觉得有些异样,抬头看去,发现秦风和萧闲正并排站在门口看着他。
“你们也要来吃?”贾逸笑笑。
秦风叹气道:“你真是没心没肺。”
“怎么吃个早饭,也算没心没肺?”贾逸皱眉。
秦风从怀里掏出一串大钱,拍在萧闲手里:“给,你赢的一百大钱。”
萧闲笑着把钱随手放下,道:“秦风说经历了昨晚那些事,你肯定会十分焦虑,我说不见得。他就非要跟我打赌,说你一定连早饭都没心思吃。”
秦风大大咧咧坐在长案旁,把豆粥推开:“昨晚朱治的外甥女潘婕跟你一起离开的,是不是?”
贾逸点了点头,夹起一片煮白菘,嚼得咔嚓响。
“她在半路上死了,你知不知道?”
贾逸又点了点头,还想再夹一块腌藠头,却被秦风夺过了筷子。
“外面已经备好了一匹快马,还有三十两黄金,你立刻上马向西,一路上我和老萧会提前打点。赶紧走,再不走恐怕就来不及了。”
“我为什么要走?”贾逸道。
“潘婕跟你一起出去,不明不白死在半路。虽然这事儿跟你无关,但虞青整天想找你麻烦,不见得能让你轻易撇清。你就算再问心无愧,也得出去避避,等风头过了再说。”
萧闲道:“走倒是不用走,不过郡主府有必要去一趟,把事情说清楚,免得被虞青冤枉,被朱治误会。”
贾逸打了个哈哈:“听你们两个的口气,都不相信是我杀了潘婕?”
秦风大叫道:“潘婕真是你杀的?”
萧闲皱起了眉头:“怎么回事?”
“如果说是她想杀我,我被迫还手,你们信不信?”
“她想杀你?”秦风瞪着眼,重复了一遍。
“她跟你没见过面,没有仇怨,哪有杀你的理由?”萧闲摇头。
“她说是受人指示,但还没等我问出那人的身份,她就自杀身亡了。”贾逸道,“这事说起来很蹊跷,我觉得不管去都尉府,还是去解烦营都不见得有人相信,索性就直接回来了。”
“还是赶紧先避一避,我去把马牵过来。”秦风转身出了门。
“为什么不去郡主府?莫非你有把握不会出事?”萧闲皱眉问道。
“孙郡主这人脾气很古怪,你如果惹了事就跑去找她,她会觉得你在利用她,懒得理你。如果你有了麻烦不去找她,她反而觉得自己的人被欺负,会主动帮你。”
萧闲摇头道:“就算孙郡主的脾气的确如你所说,也可以去见见孙梦姑娘吧。”
贾逸道:“她不是刚从交州回来么,让她先休息下吧。”
“嗬,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怜香惜玉了?”
贾逸摆了摆手,拉过了长案上的那碗豆粥。
萧闲的眼睛看着别处:“其实,有件事我一直很在意,但并没有问过你。”
“什么事?”贾逸一口气喝下半碗豆粥,抹了下嘴角。
“你还记得前年陆延那件案子结束后,我们在这里饮宴吗?那时你将孙梦也背了过来,秦风还取笑你终于对她下手了,我也以为你们好事将近。可是在宴席上,你不住地灌醉孙梦,追问她脚踝上的旧伤,显得十分唐突。”
“有吗?”贾逸抬起头,看着萧闲,“不记得了。”
“孙姑娘说是早年间,跟孙尚香郡主一起游猎时,不小心跌下马摔伤的。你似乎并不怎么相信,继续灌了她不少酒,反复追问地点、时间和各种细节,直到她醉得不省人事才罢休。”萧闲道,“后来这两年里,我总觉得你对她有些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哪里怪。”
“所以呢?”贾逸道,“你该不会是觉得我嫌弃她脚上有伤吧。”
萧闲盯着贾逸看了一会儿,忽然笑道:“别说她脚上有伤,就算她是个瘸子,你也不会嫌弃她。你在意的是她伤到脚的原因。这是为何?”
“你这么喜欢刨根问底,不去解烦营当个都尉,真是太可惜了。”贾逸打岔道。
萧闲还想再问,却见秦风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于是调笑道:“怎么,马这么快就牵过来了?”
秦风摇头:“不……不是,我刚出中厅,还没到马厩,就碰到了解烦营的人,他们来抓你了。”
萧闲怔了下,看向贾逸:“这么快就上门抓人?你不会是在现场落下了什么证物吧。”
“潘婕不是我杀的,能有什么证物?”贾逸站了起来。
秦风拔出了破风刀,道:“老萧你退后,他们进来了,我先顶着。老贾你伺机行动,瞅个空当就往马厩那边跑。”
“别冲动,看情况再说。”萧闲上前按住了秦风的胳膊,“要是现在动手,反而坐实了罪名。”
说话间,解烦营众人已经来到了房门口。六名解烦卫依次入内,守住门口和窗户之后,一名脸色苍白阴沉的都尉才跨进了房门。他扫视了一眼房内的人,向贾逸拱手道:“下官解烦营左部督麾下都尉宁陌,拜见贾校尉。”
贾逸起身回礼,道:“宁都尉多礼,不知道带了这么多人前来,有什么事?”
宁陌道:“昨晚朱治太傅的外甥女潘婕不幸遇难,还有一名文渊阁书吏、一名城门哨尉被杀,下官斗胆前来,向贾校尉问几个问题。”
秦风大着嗓门道:“嘿嘿,你想问,别人可不见得想答。”
贾逸冲秦风摆了下手:“文渊阁书吏和城门哨尉都是我杀的,潘婕不是。我这么说,宁都尉相信吗?”
“相信。”宁陌回答得干脆利落,出乎众人的意料。
秦风忍不住道:“你真的相信老贾?”
宁陌道:“文渊阁书吏和城门哨尉的身份已经查清,是军议司和进奏曹的人。他们晚上出现在小巷,又带着兵刃,想必是要伏击贾校尉。贾校尉还手杀了他们,是天经地义之事,这个没有任何不妥之处。至于潘婕之死,从伤口的形状来看,与杀死那两人的兵器不同,如果真是贾校尉所杀,对付一个身手一般的女人,没有必要换第三把兵刃。”
贾逸眉毛一抖:“你怎么知道我有两把兵刃?”
宁陌低着头,声音很轻:“贾校尉听说过这句话没有,有时死人也能告诉你很多事情。”
这句话,是昨晚贾逸说给潘婕听的,如今从宁陌口中说出来,只能证明一件事——昨晚的那条小巷,宁陌也在场。
“而且,杀死潘婕的兵刃上淬满了毒药,以贾校尉的身手,没有必要这么做。更为重要的是,从潘婕手握匕首的姿势和伤口所处的位置来说,更像是自杀。”
贾逸道:“你有没有想过,潘婕是被我逼迫自杀的?”
秦风上前一步:“老贾你说什么胡话!”
“并没有证据能证明此事,除非贾校尉亲口承认。”宁陌道。
“你说要来问我几个问题,大概不是问这些吧。”对于如何应对官府,贾逸昨晚已经想好了几种方法,就算不能说万无一失,也不会给自己带来什么麻烦。可今日上门的这个都尉,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出乎贾逸的推算,不是个容易对付的角色。
“自然不是。”宁陌挥了下手,解烦卫们鱼贯而出。他面容阴冷地瞟了秦风和萧闲一眼,做出了个“请”的手势。
秦风怒道:“这里是镜花水榭,不是解烦营!你想让我们出去,我们就得出去?”
萧闲却看着贾逸,问道:“你自己可以应付?”
贾逸点了点头。
萧闲拍拍秦风肩膀:“你说得对,这里是我们的地盘,谅他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我们就在外面等着好了。”
说完,萧闲负手而出。秦风只好冲贾逸使了个眼色,跟着走了出去。宁陌转身关上房门,坐在了贾逸对面。
他眼睛低垂,声音很轻:“你是不是寒蝉?”
不啻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响,贾逸看着那张苍白的脸,下意识问道:“什么?”
“当一个人明明听清了问题,还要求对方重复的时候,多半是在争取时间,思考如何回答。”宁陌冷然道,“但我不介意再重复一遍,你是不是寒蝉?”
“寒蝉是什么,你知道吗?”贾逸强笑道。
“贾校尉在进奏曹时,曾经追查过寒蝉,那你又知不知道?”宁陌看着贾逸,目光阴冷。
“没有定论,可能是蜀汉间谍,可能是汉帝间谍,也可能是魏王曹丕设下的一个圈套。”
“我倒觉得,寒蝉很可能不是一个人。”宁陌道。
一瞬间,贾逸泛起了无数个念头,甚至想出手杀了这个都尉。他勉强按捺住冲动,道:“不是一个人,难道会是一尊神?”
“应该是个称号,或者是个职位。”
贾逸暗地里松了口气,原来宁陌对寒蝉只是揣测,并未接触到真相。
“难道我猜错了?”宁陌忽然道。
“猜错?何出此言?”贾逸道。
“在我说寒蝉很可能不是一个人的时候,贾校尉的嘴角紧绷,眉头上扬,右手青筋凸显,是在全神戒备。但当我说出猜测时,贾校尉的嘴角松弛,眉头平复,右手青筋隐去……”
“你说寒蝉不是一个人的时候,我还以为你识破了寒蝉,自然心情紧张,期待你说出真相。但所谓称号和职位的猜测,未免太荒唐可笑,所以才泄了劲,整个人松弛下来。”贾逸讥讽道,“宁都尉,看事情不要带着成见,疑人偷斧的故事,你应该也听说过吧。”
“承蒙贾校尉赐教。”宁陌不亢不卑地回了一句。
“既然你也不知道寒蝉到底是何方神圣,又为什么会怀疑我是寒蝉?”贾逸问道。
宁陌从怀中掏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布包,放在长案上,一点一点地展开。布包里,是一支小巧的熟铜弩箭和几枚犹如铁针一般的暗器。
“贾校尉认不认得这些东西?”宁陌的目光依旧低垂,声音冷得犹如刀锋。
“认得。”贾逸没有一丝迟疑,“是我的东西。”
“宁某在解烦营数年,见识过不少奇技淫巧的东西,但像这种不计成本和工时投入的上乘暗器,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不像是吴蜀魏任何一方的东西,不知道贾校尉是从哪里弄来的?”宁陌的语速很快。
“丹阳豪族,宁都尉听说过吗?”
“当然听说过。丹阳出产好铁,羽林卫和枭卫的铁剑全都是由丹阳豪族打造供给,就连解烦卫的佩剑也有部分出自那里。”宁陌道,“可是丹阳那边只有好铁,并不产铜,更没有能打造出如此精巧暗器的工匠。”
“不错。这些东西并不是丹阳豪族自己打造的,是他们早年间偶然遇到一伙来自琼州的客商,花了大笔黄金买下的。我从魏地逃到吴国后,得到丹阳豪族中的好友倾力举荐,走了孙尚香的路子进入解烦营。临行前,他送了我这些东西,权作防身之用。”
“琼州的客商……贾校尉,琼州与我吴地隔着茫茫大海,鲜有船只来往。而且琼州岛上多为化外之民,割地自据,根本无法派人前去查验。你就算是在扯谎,也让人无可奈何。”
“你问,我就答。至于信不信,那是你的问题。”贾逸道,“仅凭几枚暗器就怀疑我是寒蝉,也得我认才行。”
“那是自然。我手中还有其他的疑点,就不再一一向贾校尉赘述了。”宁陌话锋一转,“潘婕死于自杀,这个我已经上报虞青部督,并且通报朱治太傅和都尉府了。”
“你这么做,只是为了方便查索我是不是寒蝉。”
“不错,贾校尉无须谢我。”宁陌道,“恐怕日后还要多多叨扰贾校尉。”
贾逸端起剩下的半碗豆粥,抿了一口,已经完全凉透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宁都尉请便。”
宁陌点了点头,起身轻轻推开房门。他并没有迈步走出房间,反而在门口停了下来。阳光从他肩头斜射下来,落在地面的青石板上,映出明明暗暗的光影。院中的解烦卫们在整装待命,只等一个号令就上前拿人。萧闲坐在回廊上,悠然地看着这边。秦风早已拔刀在手,身后还站着几个劲装打扮的精壮汉子。
宁陌苍白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转身向贾逸长揖至地:“贾校尉,保重。”
说完这句话,不等贾逸回应,他就大步离去,没有一点迟疑。
朱治这位安国将军、太子太傅,在吴臣之中极为特别。他早年就追随孙坚、孙策征战天下,深得信任和依仗。孙策甚至将母亲以及孙权、孙翊等幼弟,寄养在朱治家中。后来孙策遇刺身亡,朱治与周瑜、鲁肃、张昭一起拥戴孙权继位,是货真价实的元老勋臣。这么多年来,也全靠他征伐山越、镇抚东南,才保得东吴后方无忧。
按常理来说,朱治与周瑜等人一起共事,理应归属淮泗系。可他偏偏又出身江东吴郡,跟“顾陆朱张”中的朱桓朱家还有点沾亲带故。血浓于水的道理,大家都很清楚。建安二十四年,淮泗系与江东系争夺大都督一职时,朱桓曾派弟弟朱据以子侄礼节拜访朱治,十分委婉地提出要朱治认祖归宗,谁料朱治竟当即拒绝。朱桓素来心高气傲,哪能咽得下这口气,随后公布江东朱家只有他吴郡这一支,与丹阳朱治一支并无血亲关系。这看起来像是朱治与江东系的决裂,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在推举大都督一职时,朱治竟然舍弃了淮泗系的甘宁,按照孙权的意愿,选择了江东系的陆逊!
夷陵之战前期,陆逊几乎不被任何人看好,麾下诸将牢骚不断,难以弹压。朱治三番四次给身在军中的儿子朱然写信,要他凡事听陆逊安排号令,全力配合。后来陆逊大胜刘备,朱然军功甚丰,朱治却又上书,称一切都是孙权用人得当的结果。
身为元老勋臣,既不党不群,也不居功自矜,这两点让孙权非常受用,早将朱治视为继吕蒙之后的心腹之臣。如今又将他召来许昌,授予太傅之职,教授太子孙登兵法治军,可谓恩宠之极。
这样一位大人物,外甥女被人逼死,会作何反应?如果告诉他,是潘婕先动的手,他会不会相信?贾逸心里一点底都没有。本来他是打算等官府介入之后,再面对朱治的。但谁料到,今天上午宁陌就登门拜访,很干脆地报了个自杀,仓促得让人怀疑是解烦营在护短。贾逸坐到了下午,朱治还未派人找他,看起来是相当沉得住气。贾逸怕再等下去早晚生变,索性主动登门拜访。
到了驿馆之后,他才得知朱治感染风寒,吴王派来的御医正在诊疗,只得在花厅等候。与贾逸一起等候的,还有个十六七岁的世家子弟。他端端正正地坐在贾逸对面,身旁放了个锦盒,不时用脚去碰一下,看看是不是还在。除此之外的时间里,就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贾逸几次挑起话头,少年都是问什么答什么,从来不多说半个字。大半个时辰过去,贾逸只问出这世家子弟名叫“顾谭”,奉了太子孙登之命,前来探望朱治。看得出来,顾谭的回答虽然很有礼节,却极为克制。就是那种明明讨厌你,碍于家教,又不得不虚伪客套的感觉。
贾逸笑笑作罢,这些年他在别人眼中不是奸诈狡猾之徒,就是心狠手辣之辈,对他有好感的人并不多。被这样对待,已经算是不错了。很快顾谭就被唤了进去,留贾逸一人枯坐等待。顾谭是顾雍的儿子,与诸葛恪、张休、陈表并称为太子孙登的四友。这四人中既有淮泗系之后,又有江东系之后,还有独臣之后,背后势力如犬牙交错,竟然彼此交情都还不错。只是不知他日孙登继承大统之后,又会是个什么状况。
仅仅盏茶时间,顾谭就出来了。贾逸起身,跟着长随一起走进了正堂。贾逸行过礼,不亢不卑地坐在侧席,一言不发地看着朱治。朱治正在吃药,汤药从唇边洒下几滴,在白色麻布便服上留下了几点暗色污渍。他放下药碗,面色看起来有些灰暗,还在不住咳嗽。
“怎么,坐不住了?怕我因为婕儿的事情找你麻烦?”朱治开口了,声音听起来仍旧很洪亮。
“下官本以为老将军会相招询问……”
“有什么问的?这件事我很清楚,婕儿没能杀得了你,反而死在你的手上,是她咎由自取,怪不得你。”
贾逸心中一震:“老将军知道潘婕要杀我?”
“别想多了,杀你不是我的主意,是她自己的。我虽然看不起你,但也明白至尊需要你们这种人,去做那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情。”朱治道。
“如果潘婕得手,那我现在岂不是已经成了一具尸体?”贾逸问道。
“如果你被她杀了,那也只怪你徒有虚名,同样怨不得她。”
“老将军说得很有道理。”贾逸笑了笑。
“不必担心潘家报复,他们对这个特立独行的旁支女儿,一向不闻不问,绝对不会为她出头。不管婕儿是被你杀死,还是被你逼死,都不会有人找你麻烦,没有必要惶惶不可终日。”朱治说完,又剧烈咳嗽起来。
贾逸顿了顿,问道:“既然老将军知道潘婕要杀我,那知不知道幕后指使之人是谁?”
朱治摇了摇头。
“那老将军知不知道公子彻这个人?”
“公子彻?”朱治重复了一遍,皱起眉头问道,“这人怎么了?”
“潘婕失手之后,我故意说了些话,激怒了她。她提到一个人,名叫‘公子彻’,言语之间很是信任,应该就是这次刺杀的幕后指使之人。”
“没听她说过。”
“一次都没有?”
“没有。”
贾逸有些失望,刚刚朱治的表情,分明是想起了什么。
“对了。你既然来了,那我就跟你提个醒。”朱治道,“现在有些人说你是至尊心腹,你觉得呢?”
“心腹一说未免有些夸张了,我只不过算是个独臣。”贾逸道,“能称为至尊心腹的,恐怕只有诸葛瑾他们。”
“既然明白自己的身份,那就好说了。我和张温最近要做一件大事,可能会引起轩然大波,估计不少人都会反对,什么手段都可能用上。你不要因为婕儿的关系,将我视为对手,趁乱出手,阻拦那件事的推进。”
仅凭那几句话,贾逸自然不会对朱治打消疑虑,所谓的开诚布公,很多时候都是虚与委蛇。
贾逸岔开话题,问道:“老将军说的大事,到底是什么事?”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不必多问。”
“若是至尊要我对你们出手呢?”
“不会。这件事对至尊最有利,他不会看不透。”
贾逸还想再问,却见朱治已经端起了茶碗。怪不得先前顾谭那么快就出来了,这老将军行事可谓干脆利落,话刚说完就撵人了。
贾逸只好起身,拱手作别,离开了驿馆。刚出大门,就见秦风披甲带刀,牵了两匹马站在对面不住张望。
贾逸奇道:“你怎么来了?”
“嗐,我这不是怕朱治难为你么,就带齐了家伙在这儿等着。万一有个不测,我立刻冲杀进去,接应你。”秦风围着贾逸转了个圈,打量一番,“怎么,那老头儿没难为你吧?”
“没有。”贾逸问道,“萧闲呢,他没来?”
“老萧说你肯定不会有事,一大早就去逛什么胭脂水粉铺子了。”
胭脂铺子?贾逸有些茫然不解。没听说萧闲有心仪的姑娘,他去逛胭脂水粉铺子做什么?
闪电在乌云深处犹如毒蛇一般肆意翻滚,震耳欲聋的雷声此起彼伏,周围充满了暴雨来袭之前的土腥味。暨艳站在选曹曹署门口,抬头看着厚重的乌云快速卷过天边,以灭顶之势压下来。几点雨滴落在颈间,身上泛起一丝凉意,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未几,倾盆大雨如注而下,将他全身衣服淋透,皱巴巴地贴在身上很不舒服。
暨艳走回院中,左右两侧的厢房门窗紧闭,书吏们都早已回家,只有几个当值的兵丁在屋檐下躲雨。看到暨艳漫步雨中,有个哨长连忙拿起一柄油纸伞跑过来,递给了他。
暨艳握着那柄油纸伞,在雨中站了很久,终究还是摇摇头,没有撑开。他信步走到后院,推开了次厅的门。眼前骤然暗了下来,暨艳站了一会儿,才适应了屋内的光线。目之所及都是一堆堆木简,码放得整整齐齐,足有半人高。木简之间,只留下了一条条狭窄的过道,仅容一人侧身而过。在房屋的角落里,晃动着微弱的光亮,映出一个正在伏案疾书的人影。那是徐彪,官居选曹郎,在这间屋子里整理这些木简,已长达半年之久。暨艳脱下湿透的衣服挂在墙上,小心地从书简中穿过,向徐彪走去。徐彪已经年过四十,跟暨艳一样,都出自寒门。两人同署为官十多年,脾性相投,经常在闲暇之余议论时事。起初暨艳是徐彪的属官,后来得吴王赏识,一路擢升,成了徐彪的上司,二人交情依旧很好。
“怎么不多点几盏灯?”暨艳站在长案旁问道。
徐彪头也没有抬:“屋内都是木简,我怕烛火太多,容易失火。”
“梳理文武百官的人际关系一事,极为机密,只能由可靠的人来做。这半年来,可真是辛苦你了。”暨艳道。
“没什么,职责所在。”徐彪顿了顿,“不过就算到了现在,我还是有些怀疑,你说的那件大事,能办成吗?”
“能,太傅朱治和中郎将张温都会支持我们。”
“可是我听说,前晚的宴会上,那满座宾客没有一个给你好脸色的。”徐彪笑道。
暨艳有些尴尬,索性脱了靴子,在徐彪对面坐下。他看到徐彪用手在鼻端下扇了扇,不满道:“都是做大事的人,别在乎脚臭这种小事。”
徐彪摇了摇头,没有反驳。
暨艳道:“那些宾客,不,满朝文武都不过是冢中枯骨而已,何足为惧?你看看这些木简上的记载,如今朝中大小官职,有九成以上都被淮泗系或者江东系把持。这几年就连举荐个孝廉,都得跟他们沾亲带故。再这样下去,以后占据官职的都是些权贵子弟,酒囊饭袋,指望他们去抵御曹魏还是蜀汉?可能吗?”
“你再发牢骚也没用,即便朱治和张温算得上高官,只凭他们两个支持,难道就能成事了?”徐彪叹气道,“就算大厦将倾,你我势单力薄,也不是力挽狂澜之人。”
“不是还有太子孙登吗?”
“太子仁厚,优柔寡断,性情温和。如果此事阻力太大,第一个半途而废的恐怕就是他。”
“就算太子指望不上,还有至尊呢。”
“至尊?”徐彪疑问道。
“是的。张温要我们不必有顾虑,尽管放手去做,整顿吏治就是至尊的意思。如今冗官庸官太多,就拿咱们选曹来说,选曹尚书是我,侍郎连带你有四人,员外郎七人;这十二人之中,做事的最多只有五人;而在这五人当中,敢于担当、不畏权贵的只有你我二人。”
“至尊真的要整顿吏治?”徐彪仍在追问。
“对。你想想,光一个选曹,就有七个官员不做事,其他曹署冗官庸官更是多如牛毛。这些人不光不做事,还分为江东系、淮泗系两派,相互掣肘、屡有攻讦。每一件公事,考虑的不是对错,而是利弊,有功必争,有过必诿。不但将朝局搞得乌烟瘴气,就连面向民众的各处官衙都是人浮于事,慵懒散漫。”暨艳愤愤道,“前阵子,我要调阅一份存档,竟然履行了九道手续,十几个人签押,耗时一个月才转到手上。选曹前去办事,尚且如此,面对升斗小民他们又会如何?这朝政已经到了……”
“子休!”徐彪加重语气,直接喊了暨艳的字,“我问的是,至尊是否授意要整顿吏治?”
“张温说,至尊听了太子登的禀报,虽然没有明示,但已经默许了。你想,整顿吏治,裁撤冗官,保的是孙家天下,至尊为何不支持?”
“你要想清楚,此事一旦开始,无异于变法。”徐彪道,“自古变法者……”
“无一得以善终。商鞅如此,吴起如此,晁错如此,”暨艳满眼热切,“但我们不一样!至尊是位明君,收复荆州、诛灭太平道、平定山越,都是不世之功。如果能整顿吏治,削弱江东系和淮泗系在朝中势力,任命提拔一批寒门子弟,精兵强国不在话下,一统天下也指日可待!”
说到兴奋处,他猛地挥了下手臂:“到时候!你我都是元勋功臣,必定名垂青史!”
手臂带起风声,油灯随之而灭,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徐彪摸起长案上的火折,重新点燃了油灯,映亮了暨艳那张略显尴尬的笑脸。
“名垂青史什么的,就算了。只要对朝局有利,对百姓有利,那就试试吧。”徐彪从长案下拿出一卷厚厚的帛书,“你的这个方略我详细推敲过了,有些太激进的地方,都圈了起来,要仔细商榷一下。”
暨艳翻开帛书,草草看了两眼:“这么多都要暂缓推行,这吏治要整顿到什么时候?不行,不行,既然要做,就要以雷霆万钧的手段,摧枯拉朽,一举打开局面。”
徐彪道:“子休,我担心下手太快太狠,容易引起反弹。其实我们现在并没有什么可靠的后盾,张温出身江东四族中的张家,朱治不光跟朱家有牵连,还跟淮泗系说不清楚,至尊的心意到底是什么,我们也不能完全知晓……”
“嗐!大丈夫做大事,何必畏首畏尾!”暨艳打断徐彪的话,“如果我们没在短时间内做出大改变,莫说太子,恐怕连张温、朱治都要退缩。这事宜快不宜慢!”
徐彪沉默了一会儿,勉强点头:“好吧,就按你说的做。不过,稽考裁撤这个方案铺开之前,最好还是先拿哪个曹署来试下,免得流程中有纰漏之处。”
“我早想好了,解烦营!”
“解烦营?”徐彪急道,“他们的职权可是刺探军情、稽查百官,干的都是说不清的勾当,人脉更是错综复杂,能动得了吗?别被他们抢了先,把我们安个罪名,先下狱了。”
“不。我们要动的不是解烦营整个曹署,只要象征性裁撤一两个冗官就行。来个杀鸡儆猴,让别的曹署看看,解烦营我们都敢动,都能动,谁还敢有什么闲话?”
“子休,你的想法是对的,可解烦营中哪里有冗官?这个曹署是朝中最为精简的,里面那些都尉、校尉各个都是要命的人才……”
“有个人可以动,而且很多人都希望能动了他。”
徐彪沉吟了一会儿:“你是说,贾逸?”
“不错,他是从进奏曹叛逃过来的,根基不稳。虽说投了孙尚香郡主当靠山,但五年了仍旧是个校尉,可见孙郡主对他也不怎么上心。在解烦营中,他既不隶属左部督虞青,也不隶属右部督吕壹,不怎么受人待见。而且,前几天他跟朱治太傅的外甥女潘婕一起外出,潘婕不明不白地死了。解烦营给出的结论是潘婕自杀,信的人不多,都说是解烦营护短,还有传言贾逸妄图染指潘婕,潘婕不从以死殉节的。我们动他,可以说各个方面都不会有阻力,甚至有些人巴不得他失势,会暗中相助也说不定。”
徐彪却道:“不妥,贾逸虽然毫无根基,却办下了几桩大案,深得至尊信任。这几年虽然有不少人诋毁他,甚至罗织罪名,都被至尊视而不见……”
“他只是因为运气好,碰巧破了几件案子而已。我觉得至尊也不见得多看重他,如果真是恩宠,早擢升他当部督了,不会还是个校尉。”暨艳双眼充满了亮光,“放心吧!你去拟个议案,我拿给张温、朱治看下,商量妥当之后,直接上报至尊。我琢磨着,这个议案下来,就算我们不在中间做什么手脚,也会有人想办法趁势把贾逸裁撤掉!”
徐彪还在沉默。
暨艳早已起身踱步:“裁撤掉贾逸之后,我们以此为参照,迅速在所有曹署中铺开,三个月内,裁撤四成以上冗官!”
贾逸将那盒金花燕支盖上,推还给了萧闲。
萧闲瞟了他一眼:“真的不要?孙梦不是一直都用金花燕支吗?”
“不要。这种东西,要自己买来送她才合适。”贾逸道,有些话他不想说明白。当年在公安城,贾逸跟踪孙梦到过一家胭脂铺。那家铺子掌柜给了他一盒金花燕支,说是孙梦买下留给他的。再后来,孙梦才开始用金花燕支,只是因为她以为田川曾经用过。
“你不说,她怎么知道?”萧闲道,“再聪明的女人,也是需要哄的,你不主动,怎么会有进展呢?你们都二十好几的人了,难道要孙梦姑娘一直等下去?万一到时候,孙郡主把她嫁给了别人,你怎么办?”
“我听秦风说,城中有名的胭脂铺你都转遍了,该不会是为了买这盒东西吧?”贾逸岔开了话题。
“当然不是,我是去打探消息。”萧闲道。
萧闲现在的产业越做越大,醉仙居、银钩赌坊、镜花水榭都成了武昌城内数一数二的名店。尤其是镜花水榭,已经成了高雅清谈之地,来往宾客都是豪门世家、高官显贵。水榭里姑娘们的素雅妆容,在荆扬一带已形成风气,引得不少女子效仿。城内大点的丝绸铺、首饰铺、胭脂铺跟萧闲都很熟络,有不少甚至把跟萧闲有生意来往作为招牌。世家女眷经常光顾这些铺子,闲言碎语说得不少,有心的掌柜们通常都会记下,来迎合她们的喜好。
“关于潘婕的消息?”贾逸道,“我记得她到武昌城的次数不多,能从这些铺子里问出什么东西?”
“所以说,你是真不懂女人。像这种世家女眷,大多都会有一个或者几个闺房密友的圈子,就算她来武昌城的次数少,依旧会有不少传言。再碰上几个表面热络、背后诋毁的,还真能听到意想不到的消息。”萧闲道。
“你打探到了什么?”
“潘婕性子要强,喜好舞枪弄刀,在世家女眷中很是另类。参加过几次踏青、品茗之类的聚会,也是议论时政、点评百官,跟聚会氛围格格不入。有一点值得注意,她对你是从去年突然开始厌恶起来的,从黄鹄山游玩那次聚会开始,频频对你进行抨击。”萧闲道。
“大概是我逼死陆延的缘故吧。”当初赴宴之前,因为心怀疑虑的缘故,贾逸详细阅读了寒蝉提供的情报。在对他有敌意的名单上,潘婕排行第二,原因就是跟陆延有关。
“不对吧。陆延是前年九月死的,直到去年六月,潘婕才表现出对你的厌恶。她就算反应再慢,也不至于过了大半年,才表露出来。”萧闲道。
“是吗?那是为什么?”贾逸心道,是寒蝉的剖析弄错了吗?
“去年五月份,潘婕在一次聚会中,提到了一个人,言语之间多有崇敬。我觉得,她对你的态度转变……”
“那个人,是不是叫公子彻?”贾逸打断了萧闲的话。
“你怎么知道?”萧闲奇道。
“潘婕在失手后,提到了这个人。按照你的脾性,应该顺着公子彻这条线摸下去了?”
“可惜,查不出公子彻是谁。这个人很神秘,潘婕虽然屡次说到他,却对身份地位只字不提。就连关系最好的朋友当面问她,她也闪烁其词,只说博学多才、智绝超伦什么的。”萧闲道,“不过,城西那家烟水阁的掌柜倒说起一件事。潘婕今年来过一次武昌城,去他铺子里买水粉,指名要产自西域的玉绵胭脂,说是公子彻最喜欢的。”
“玉绵胭脂……我记得前几年,至尊正妻潘夫人曾经专门派人去西域采购,只有王室宗亲才用。”贾逸皱眉道,“难道,这个公子彻是王室宗亲?”
“但是在王室宗亲里,并没有单名彻字的公子。不过这个公子彻这么神秘,名字极可能只是一个代称。如果单从条件上来排查,最有可能的是谁,你心里有数吧。”萧闲道。
贾逸沉吟一会儿,抬头道:“太子孙登。”
他忽然想起,去驿馆拜见朱治的时候,碰到过孙登“四友”之一的顾谭,对他也是表面恭敬,实则厌恶。
“年方十六的东吴储君,才华横溢、谦和仁厚、礼贤下士,都说他日继承大统,必定是位明君。潘婕就算是再骄傲,为他所倾倒也是寻常事。”萧闲道,“如果真是他要对你动手,那你的麻烦可就大了。”
“我与他见过几次面,”贾逸回忆道,“感觉他并无恶意,对我似乎还有些欣赏体谅之情。你说至尊是公子彻我都信,他是公子彻?总觉得不可能。”
“虽然都说孙登仁厚,但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有他自己知道。当年周公摄政称王,平叛开疆,世人皆称僭越;王莽折节谦恭,尊礼贤士,满朝皆曰圣人。如果他们都在那个时候死了,那周公不就被人当成奸臣,王莽不就成了忠臣?人心这种东西,是最让人看不透的。他身为储君,自然懂得驾驭之术,你还是自己小心点。”萧闲顿了下,“当初在许都,你可是差点死在曹丕手上。”
狭长的小巷,冰凉的石板,凛冽的剑光,殷红的鲜血……纷乱的记忆碎片蜂拥而来,贾逸似乎又置身于黑暗之中,手忙脚乱地将金疮药倒在田川身上,用力地压着伤口,无可奈何地看着鲜血从指缝间涌出。
贾逸站起了身。
萧闲诧异道:“你要做什么?”
“去趟郡主府,那盒金花燕支借我用一下。”
萧闲嘴角歪了歪,将金花燕支塞到贾逸怀中,推他出了门。贾逸向门外走去,正好碰到秦风大摇大摆地回来。这位游侠拎了一坛酒,提了一只烤羊腿,大笑道:“别走,别走,这是我昨天弄的野味,后厨刚收拾好,我们今晚来个不醉不休!”
萧闲上前一把拽住秦风:“贾逸有要紧事,来,我陪你喝。”
秦风道:“什么事啊,喝了酒再去呗!”
“你把他灌得一身酒气,就不怕孙姑娘拿剑柄敲你脑袋?”
“啊……孙梦啊,要去,要去!”秦风嘿嘿笑道,“今晚别回来了!我们可不给你留门!”
贾逸摇着头,揣着那盒金花燕支,出了镜花水榭。
郡主府门口的枭卫早已跟贾逸熟稔,没有通传,直接开门将他让了进去。
贾逸在府中转了一大圈,才远远看到孙梦斜躺在一处湖心凉亭里。他站在远处,负起双手,静静地看着孙梦的背影。孙梦穿了件宽大的蜀锦绸衣,斜靠在一张木榻上,一手懒洋洋地抓了一支钓竿,看也不看水面一眼。另一只手则捏了颗葡萄,放到唇边,轻轻用牙齿咬个小口,沿着小口将葡萄皮一缕一缕咬着撕掉,再吸入口中,闭着眼睛慢慢品味。
如果不看脸庞和身形,只看神态和动作的话,实在难以将孙梦和田川联系起来。孙梦狡黠聪慧,说话的时候总喜欢盯着你的眼睛,从你的眼神语气中揣摩你的心意,就算有时候偶尔会耍耍小性子,也是为了达到她的目的。而田川不同,高兴就笑,生气就骂,不懂迂回,不懂以退为进,喜欢自夸,还有点骄傲,相信谁就把一切都托付给他,整个人都有点傻乎乎的。
这几年来,贾逸一直在回想,跟田川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刻骨铭心的事情,才让他念念不忘。想来想去,一件都没有。他也曾经以为,对于田川的思念,是因为那天晚上的那场刺杀,让他产生了愧疚感,才一直耿耿于怀。到后来,他才终于明白了,早在进奏曹时,他已经喜欢上了田川。那个看起来呆呆傻傻的少女,有着他所难以奢望的纯净和真诚,犹如寒夜中温暖和煦的阳光,照亮他的整个世界。
只可惜,斯人已逝。
萧闲曾经劝过他,不管孙梦是不是田川,都不应该成为他的心结。男人三妻四妾实属平常,就算田川还活着,也不能成为他和孙梦在一起的阻碍,更何况田川已经死了呢?人最悲哀的,莫过于沉溺于过去,错失了现在,迷惘于未来。踟蹰不前并不算用情至深,只是逃避,不管对死去的人,还是活着的人来说,都太过残忍。
贾逸叹了口气,走上弯弯曲曲的回廊,进入了凉亭。
孙梦看到他,嘻嘻笑道:“听说你前几晚送美人回家,差点被人用小刀扎了。不错啊,贾校尉,面对美色还能保持警惕,看来镜花水榭那些美人还是有点用的,毕竟见得多了,就不稀罕了。”
贾逸干咳了一声:“孙姑娘说笑了。”
孙梦轻轻哼了一声,没有理他,又捏起了一颗葡萄。
贾逸无言,坐了一会儿,才从怀中掏出那盒金花燕支,推了过去:“送给你的,多谢这几年的照料。”
“送我的?”孙梦看了他一眼,坐正身子,将木盒接过来放到了膝上。
她拿过一块白帛擦了手,才打开盒盖,嗅了几下:“哟,绝好的金花燕支啊。”
贾逸点了点头。
“这一盒起码也得你三个月的俸禄,你舍得?”孙梦问道,“该不会是萧闲那个坏胚子买了,撺掇你拿来哄我的吧。”
贾逸有些尴尬:“这个……”
“管它怎么来的,既然是你送我的,那就是我的了。”孙梦把木盒放到身边,“说吧,又有什么事要我帮你在郡主面前说?”
“没有,”贾逸道,“只是单纯想来看看你。”
孙梦歪着头:“真的假的啊?”
“上次因为我坚持撤去枭卫护卫,惹得郡主大发雷霆,多亏你从中周旋,要不然鞭子已经挨到身上了。”贾逸掩饰道,“来东吴这么几年,全凭孙姑娘照料,我心里很是感激。”
“哼,还以为你想我了才来的。”孙梦小声嘟囔了一句,马上换了话题,“你被伏击的消息,我已经飞鸽传书给了表姐。她说潘婕背后之人可能大有来头,如果你想查,要我尽量陪你一起。”
“谢了。郡主这次外出游猎,大概要多长时间?”
“谁知道呢,表姐那性子,玩疯了半年不回来都有可能。”孙梦眨了眨眼,“你有事要问她吗?”
“潘婕杀我,是受一个叫公子彻的人指使,我怀疑是哪位世家公子的代称。”贾逸问道。
“公子彻?”孙梦思索了一会儿,“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你觉得太子孙登人怎么样?”
“儒雅而温和,虽然比较内向,也很有自己的想法。”孙梦忽然醒悟过来,“难不成,你在打孙登的主意?”
“只是猜测。”贾逸低声道。
孙梦盯着贾逸看了一会儿,把陶碟往前推了下:“吃葡萄。”
贾逸摆了摆手,这东西是前朝张骞从西域带回来的,经过了这么多年的改良种植,已经不算是珍馐之物,只是价格依旧昂贵,不是平民百姓能吃得起的。孙梦的意思他很清楚,不是真的让他吃葡萄,而是让他闭嘴。
“事关生死,不得不察。”贾逸道。在别人面前怀疑储君,无疑是找死。但在共历这么多次生死的孙梦面前,他无所顾忌。
“他是储君,至尊百年之后继承大统,整个东吴都是他的。他有什么理由,要用潘婕这样的人去杀你这个不入流的小官儿?”孙梦捏起一颗葡萄,用牙齿小心地咬去外皮,递到贾逸嘴边,“真不吃?”
贾逸稍稍后仰,这样的举动实在太过暧昧。
孙梦嘻嘻笑起来,手腕折回,将晶莹剔透的果实放在唇间,咬了下去。
“也罢,我也觉得他应该不是公子彻,只是随口一提。”贾逸道。他看到浮在水面上的芦秆在一沉一浮,正要出声提醒孙梦,却见她握着钓竿的那只手轻轻一抖,一尾鱼在半空中划了道完美的弧线,跌落在贾逸怀中。
足有一斤多重的鲤鱼,在贾逸怀中扑棱棱跳个不停。贾逸用手去抓,却被甩了一脸水,只好用衣服将鲤鱼裹了起来,问道:“交给后厨?”
“放了吧。”孙梦懒洋洋道。
“放了?”贾逸愣了下。
“你呀。钓鱼的乐趣在于鱼咬钩被钓起的那一刹那,并不在于吃鱼。”孙梦丢掉鱼竿,翘起嘴角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