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吃完早饭,按照惯例王老爹要去湖边买鱼。
他随意地朝前走,就在这时,一个神色匆忙的男孩拿着鱼篓头都不抬地从他身后擦肩而过,差点没和王老爹撞个正着。看背影,王老爹认出这个男孩子,于是上前抓住他,好奇地问:“跑这么急?前面出什么事了?”
男孩被王老爹拉住,非常着急,但他身材太瘦弱,一时又挣脱不开,只好老实交代:“快放手,鄱阳湖岸边跳出好多活鱼,去晚了就都被人抢没了!”
鱼自己从湖里跳出来?王老爹活了这把年纪,还是头一回听说,于是疾步跟着男孩前去看个究竟。
果不其然,湖边已经围了很多人,他们走近一看,很多鱼像发疯一样拼命地往岸边游,有的甚至跳出了水面,直接掉在了泥地上,场面非常诡异。
而争先恐后捡鱼的人可就乐开了花,老的少的都抱着鱼往家里跑,还不时有新来的人加入。王老爹也暗自庆幸自己来得及时,立刻脱了褂子俯身去捞鱼。不一会儿,就捞到了好几条大活鱼。
捉鱼的人比鱼更疯狂,正在大家兴致勃勃捞鱼时,不料人群中有个人忽然叫了起来,开始是一声尖锐的喊叫,似乎是个女人,而后捞鱼的人去围观,接着大家一阵惊呼。王老爹把捡到的鱼包好,也赶紧跑过去,一看之下,他惊呆了——原来湖边竟然浮出了两具不腐的男尸。
湖水里浮出死尸并不奇怪,问题是死尸的样子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尸体的皮肤已经被泡得发白,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琥珀色的光,身上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体上。而最令村人不解的是,他们两人的双手居然环绕住对方,两人的脸紧贴在一块儿,嘴巴大张着,里面似乎塞了很多黑色湖泥,眼球和眼皮早已不知被什么鱼虾吞吃了,而脸上表情更是凄惨。
村人见识了这一惨景,捞鱼的热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场的年轻人居多,可胆子再大也没人敢把尸体拉到岸边。
平时,有人在水上遇险,附近的渔民都有抢险救难的良风,如果落水之人一息尚存,那么不管认识与否,一般都会出手相救。
如果遇到死尸浮于水面,附近的渔民大都知道这样一个古老禁忌,就是有两种尸体不能立刻下水去捞——面朝天的女尸或俯身脸没于水里的男尸。这两种情况不能立刻打捞,但也决不可视而不见,要等到波浪将尸身冲翻后才可打捞。若是贸然打捞上来,那么很快便会有不测发生,但究竟有什么不测,却没人知道。
虽说听起来迷信并且荒诞,但每个古老民族都会遗留下一些传说或规矩,后人大多遵循这种禁忌,不是传播迷信,而是对前人的一种缅怀和敬畏。
由于眼前尸体不是仰面也非俯身,造型之怪过于骇人,所以没人敢轻举妄动,不得不找来了当地的公安。公安不信鬼神,也有人说警帽上的警徽百毒不侵,恶鬼遇到了也得退避三舍。于是两名公安就把尸体拖到了岸上,然而在拖拽的过程中,两具尸体像焊接住了一样,没有松开分毫。
王老爹走近一看,这才看清此二人便是之前失踪了的七根和水生。难道他俩在那一晚就不幸淹死在了湖中?这么长时间泡在水里,尸体却没有腐烂,除了失去了眼球,身上也没有鱼、虫啃咬过的痕迹,实在太不正常了!
惊骇之余,忽听身后传来哀号之声,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挤进人群,站在尸体前呆立了几秒,然后哇的一声,扑倒在尸身上,大声哀号起来。
“不可能吧?”赵嘹亮瑟瑟地坐着,声音都有点发抖,“死了十多天,这么热的天不可能没有腐烂!”
王老爹闷着头抽了一会儿烟,突然挥着手,有些激动地说:“就是啊!所以才说这是件怪事。”
“后来呢?”毛勇敢问。
“后来,警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尸体分开。七根媳妇叫来了两个儿子,把七根的尸体抬回家。水生家没什么人,尸体就被警车拉走了。”
“那公安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我问。
王老爹耸耸肩,迟疑了一下,才答道:“公安找来地质水文等专家学者,专家经过考察,认为鄱阳湖底有很多裂缝,遇到个别天气,水面很容易形成旋涡,水生和七根当晚把船划在一处捕鱼,遭遇到不测,船被水浪掀翻,两个人一起落水,在相互施救过程之中由于过度害怕环抱在了一起,不幸被旋涡吸进了湖底裂缝之中。因为那些裂缝阴凉无比,也没有什么生物,所以才没有腐烂。直到昨天,天气发生变化,湖底再次产生旋涡,尸体才被冲了出来。还有涌上岸的那些鱼虾,也是被旋涡搞晕了头,才会游向浅水。我估计,那些鱼是害怕被吸进裂缝里,才会朝相反的方向拼命游的……”
“这似乎有些玄乎啊!”毛勇敢插话道。
“是有些离奇,但也不是没有可能。”赵嘹亮喝了一口茶,一脸高深莫测,“因为据勘测,鄱阳湖底确实布满大小不一的裂缝,专家根据流传于民间的故事中得知:湖面上凸起的落星山和隔岸遥遥相望的落星墩,同是两千多年前的一颗流星爆炸后的两片硕大残片坠落于鄱阳湖中形成的。”
“咋又出来了一颗流星?”毛勇敢问。
赵嘹亮扶正了眼镜,有些像是背书一样,娓娓道来——
据传说,当时空中出现了两团巨大的火球,映红了半边天。两团火球很快坠入鄱阳湖中,先是一阵巨响,紧接着是一连串的巨大爆炸声,大地也随之剧烈地颤动起来。大火迅速蔓延,整个湖区瞬间成了一片火海。紧接着狂风大起,滂沱大雨也随之而来,咆哮的飓风将树木连根拔起,大雨像水柱一样往下泼,所有的水流都波涛汹涌,洪水泛滥,到处呈现一派破败景象。
那从天而降的两块硕大的流星残片坠入湖中,即形成了大小不一的两座山——落星山和落星墩。巨大的压力使得湖底和周边地区的地壳被震出许多大大小小的裂缝,温度过高迫使湖底下面的岩浆源源不断地喷射出来。
由于大量的岩浆从湖底喷射而出,使湖底下面好大一片空间成了“真空地带”。这“真空地带”就形成了一条宽大的地下河流或是一条隧道似的深潭,所以每当湖面天气剧变,形成旋涡,不幸经过那里的船只很容易被卷入“真空地带”中去,所以才会导致有些水域发生沉船的事故。
“好了,别说了。在火车上宣传水怪理论,到了旅馆又讲天外流星。”我及时打断赵嘹亮的长篇大论,“咱们还得经过鄱阳湖,你总说沉船、水怪什么的,搞得人心惶惶的,多不吉利。”
赵嘹亮点点头,似乎觉得自己的确有些过分,“也是,积极接受战友的意见,以后不说了。”话音未落,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对了,我说王老爹,刚才我们吃的那条鱼,不会就是……和那两具死尸一起浮上来的吧?!”
三个人嗓子眼一紧,同时看向王老爹。
“不是,不是,你们放心。”王老爹伸出双手,来回摇摆着,“那鱼我哪还敢要啊,早就丢回水里了。”
听赵嘹亮这么一说,我也感到一阵恶心,庆幸刚才自己没吃多少。我拿起茶壶倒了杯茶,转变话题对王老爹说:“嗯,那个七根的尸体……没什么异样吧?”
“这就不知道了,反正刚才看见七根家的两个儿子去买水,刚才那碗水,我就是从他家买的。”王老爹回答说。
“可是,我看见七根对门也摆着一桶水,不是说水生家没人了吗?”我好奇地问。
王老爹仰着脸看着门口,想了半天才说:“那或许是七根的媳妇见水生一个人孤苦伶仃太可怜,让自己儿子给他买的水……其实,村里还有传言,说七根媳妇嫁给七根之前,怀了水生的儿子,唉,他们两家的关系比较复杂,一时也说不清楚。”
“是够复杂的,您的意思是说,七根的大儿子是水生的……”没等赵嘹亮说完,王老爹再次紧张地挥动双手,“可不要乱讲啊,我也是听长舌的女人讲的,看来是我多嘴了。”
天边的太阳还剩下些余晖,天很快就要黑了。王老爹长叹一口气,从炉子上提下一壶开水,把桌上的茶壶斟满,然后对我们说:“你们慢慢喝,我还得去七根家看看。唉,人这一辈子,能安全地从小活到老,可真不容易啊!”他蹒跚的背影,消失在黑漆漆的门口。
“好了,咱们言归正传!”我抬起手,用力敲了敲桌子,“你们说,到底咱是走陆路呢,还是坐船?”
毛勇敢看看赵嘹亮,随即把视线集中在我脸上,很认真地说:“要我说,我肯定选陆路,不管是坐汽车还是三轮车,我觉得在土地上走心里踏实,可是……”
“可是什么?”我问。
“可是何排长不是说严处长要求咱们必须走水路吗?”毛勇敢说完,便定定地望着我。从他的表情我可以看出,他对何群也存在着一定程度的不信任。我因此想探探他的口风,我摸了摸眉毛,无力地笑了一下,朝毛勇敢那边挪了挪,小声问:“勇敢同志,那个何排长……你到底了解多少?”
毛勇敢警惕性很高,他探头朝门口张望了一眼后,才压低了声音说:“其实,不瞒你说,我也认识他不久,他是有些……”说到这,他故意拉长了声音,似乎是在寻找一个贴切的形容词。
“行为古怪!”我的语气中有某种投石问路的味道。
“是啊!你也发觉了?”毛勇敢露出很吃惊的样子,显然是低估了我的智商。他看向我,我则举起了茶杯喝茶,等着他自己把想法说出来。
没等毛勇敢张嘴,赵嘹亮却抢先说道:“呃,他这个人的确不太爱讲话,整天板着个脸,但为人还是很不错的,至于这两天,我觉得他是哪里不舒服,感觉整个人都怪怪的。班长,都是自己同志,你不要疑神疑鬼的好不好!”
“你们以前听说过何群有胃病吗?”我又问。
“胃病?这个我不知道,你得问嘹亮同志。”毛勇敢说。
“他平时的饮食,是不是有些特别,比如不喜欢吃热的,而喜欢冷水泡饭?”我的表情很认真。毛勇敢听了之后,居然笑了:“啥?冷水泡饭?你是听谁说的?我们老家的人说,只有死人才吃冷茶泡饭。”
于是,我就把今早在火车上看见的跟他俩说了。毛勇敢想了一会儿,才道:“怪不得感觉何排长怪怪的,原来是胃病犯了,要不咋看他脸色那样差呢。”
“真的只是胃病犯了这么简单吗?”我意味深长地说,“我觉得他这个人非常值得怀疑!”
“值得怀疑?什么意思?你说何排长靠不住?”坐在一边思索良久的赵嘹亮突然说,“人吃五谷杂粮,保不齐会生病,你们不用替他担心。”
“是啊,我当然不是怀疑何排长,只是我和他毕竟不熟悉,所以才跟你们打听一下情况。我希望你俩不要把今晚的话告诉何排长,省得何排长觉得我们内部相互猜忌,这样就不好了。”我眯缝着双眼,循循善诱地说。
毛勇敢听罢,很是理解地点点头,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保证道:“我懂,我懂,一切都是为了任务安全地完成嘛,你放心吧!”
我微笑地点点头,侧脸对着赵嘹亮说:“刚才吃饭时,我见何群躺在床上很痛苦的样子,他说他胃疼,所以我没打扰他,让他好好休息。至于走水路还是走陆路的问题,要不我们等到明天何群同志好一些了,再和他商量。现在天黑了,咱们还是早点休息吧。”
大家确实累了,没人反对我的提议,于是我第一个走到我们的房间门口,轻轻地拉开门。屋里异常昏黑,借着窗外的一点月光,我看见何群依旧平平地躺在床上,看起来和刚才一个样,似乎都没有翻过身。
我担心惊醒何群,所以没有拧亮灯泡。三个人于是摸着黑,蹑手蹑脚地各自找了张床躺下。我的头一接触枕头,顿觉眼皮发紧,脑袋发涨,没过几分钟,就沉沉睡去。
直到听见院子里公鸡那嘹亮的打鸣声,我这才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
窗外蒙蒙亮,我抬腕看了看表,四点半了。我用力地伸了个懒腰,嘴里还轻声喊着:“同志们,该起床了,别以为没人吹起床号,就可以偷懒……”
可就在我坐起身看向何群的床位时,他的床上竟然空空如也!我的脑中立时嗡的一声巨响,紧接着大叫道:“赵嘹亮你别睡了,何群呢?”
喊声过后,才觉察出这屋子死一般的寂静,于是我转过头朝赵嘹亮和毛勇敢的铺位一看,他俩居然也没在床上。这一刻,全身的血液一个劲儿地朝头顶涌来,几乎令我晕眩。
难道自己是在梦中?
我闭上眼睛沉静了几秒钟,然后猛地睁开眼,不是在做梦,但心比之前平稳了一些。我走到何群的床前,伸手摸了摸被子,里面很凉。接着我又摸了摸赵嘹亮的,依旧很凉。看来他们已然离开一段时间了。可当我的手触及毛勇敢的被子时,被窝里却还有一丝余温,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三人都不见了?这令我百思不得其解。会不会是何群把他俩一个一个骗出去杀害了?那为什么我一点都没有觉察?
我从提包里拿出一把用油纸包裹着的五四式手枪,这是老严很久之前送给我防身用的,这次我带出来防身。我掏出手枪,检查了枪身和弹夹,贴身藏好,小心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招待所的院子极其平静,看不出有过任何血雨腥风。
我抬腿进了厨房,径直朝前走,便是王老爹的卧室。我侧着身子,撩起了棉门帘子,看见王老爹还睡在床上,那悬浮在半空的心才算踏实了一点。
“王老爹,王老爹……”我小声地呼唤。
王老爹动了动,抬起头看见了我,“是你啊,你们要走了?”
“呃,不是,我想问您看没看见我那几位同事。怎么今早我一睁开眼,他们都不见了?”我很谨慎地问。
“哦?他们会不会去方便了?你不要着急,又不是小孩子,丢不了的。”王老爹不以为意地笑着说。
我转身离开屋子,还特意朝厕所里望了一眼,里面当然没有人,于是便匆匆走出院子,没目的地顺着村道往前走着,不知不觉又来到了七根家门口。我停住脚步,又看了看对面水生家的门,两扇斑驳的红漆铁门紧紧关着,门上还贴着发白的福字。
转过身,发现七根家的门是木头做的而且没有关严,露出了一道窄窄的缝。左右并没有路人,我就朝门凑近了些,其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可就在我企图从缝隙间窥得点什么时,那扇木门却被人从里面拉开,着实吓了我一跳,紧接着,两名身穿制服的公安从他家走了出来。
我赶紧低下头,假装朝前走。公安相互说着话并没有注意我,走出门口站在了路中间。随后,七根老婆也跑出来,身后还跟着她两个儿子。
只听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公安说:“你们先回去吧,我们也得回所里研究一下,然后再进行下一步的调查。”
另一个年轻的公安说:“可是……这件事很难处理啊,你们又不能提供什么有用的线索,所以……毕竟公安也不是万能的,破案也得有证据,你什么都不说,让我们无从查起,你说怎么办?”
“可是七根他既老实又本分,确实没得罪过什么人啊!除了和对面住的水生有点儿不和之外,真的再没有仇人了!”七根老婆很激动。
“难不成尸体自己爬起来走了?或者说,是水生把他的尸体背走了?”年轻的公安反驳她,“可水生的尸体还在停尸房的冰库里,你说,你让我们怎么查!”
他的声音很大,我听得非常清楚,听他的口气仿佛是在说七根的尸体不见了!
还有人偷尸体?我已经走出一段路,一时好奇,不得不绕了个圈子假装走回来。
年纪大些的公安拍了拍年轻公安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大吵大嚷,压低了声音说:“我刚才认真查看了现场,停尸的房间明显有人拖拽的痕迹,你们回去保护好现场,等我们的同事过来,继续调查……”老公安的声音越来越小,以至于我经过他们身边时,后面的话都听不清楚了。
没有办法再走近打听了,因为一个身穿绿色制服的人走在街上本来就显眼,万一被公安觉察出什么,带到派出所问起话来,真不知道怎么回答才能够澄清自己的身份。
就这样,我绕着招待所走了一大圈,村子依旧安静,也并未发现何群他们三人的身影。设想如果赵嘹亮和毛勇敢真遇到了什么不测,那么自己的处境也极其危险!看来此地怪事连连,不宜久留,还是早早离开为上策。
想着想着,我便回到了招待所。一进门,就看见王老爹正蹲在院子里择菜,他抬起头朝我笑了笑,表情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我没心情搭理他,只是疾步朝自己房间走去,准备收拾行李,立马走人。
当我拉开门时,只觉心中一惊,因为屋里传出了阵阵鼾声。我矫捷地侧身闪进屋里,竟然看见赵嘹亮和毛勇敢都躺在床上,正在安稳地睡着,而何群的床上却依旧空着。
这是怎么回事?我的脑子又有些发晕了。
刚才屋里明明只有我一个人,怎么出去这么一会儿,他俩都回来了,而且还打着呼噜?我踮着脚走近赵嘹亮,看着他的口水从嘴角流出,显然不是假寐。
是我刚才睡癔症了,还是因疲劳而出现了幻觉?脑袋一热,我伸出双手就把赵嘹亮拽了起来。
“谁啊?怎么啦?”赵嘹亮的声音很大,把毛勇敢也吵醒了,他迷迷糊糊地说:“咋了,饭好了吗?”我抓着赵嘹亮的领子使劲地晃悠,直到他完全清醒之后,才放开了手。
“你们两个去哪了?何群怎么不见了?”我厉声问道。
“我们,呃……一会儿吃饭时再说,先让我睡会儿!”赵嘹亮用力地拨开我的手。我哪里肯放过他,依旧急切地问:“别睡了,我再问你一句,你俩还有何群夜里去哪了?”赵嘹亮皱着眉瞪着我想要发威,但最终还是折服在我犀利的目光之下,他低下头不吭声,而我却明显地感到他俩一定有什么事情合起伙来故意瞒着我。
放开赵嘹亮,我朝毛勇敢走过去,还没等我坐下,他的脸就瞬间白了,如同鸭子般的嘴唇微微颤抖。看他这个模样,就知道毛勇敢这人的心机不深,比较容易对付。我坐在他床边,当手无意触碰到他的腿时,他全身都紧张得痉挛了一下。
我睁大双眼,一眨不眨定定地盯着他的眼睛,屋里的氛围凝重得令人窒息。
这个方法再次奏效,毛勇敢错开和我的对视,把眼睛看向窗外,然后低下头,吞吞吐吐地说:“半夜里,何排长他病了……我们……嗯……我们送他去了村卫生所。”
“何群病了?”我把手搭在毛勇敢的肩膀上,“你说他病了,还送去了村卫生所,那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勇敢同志,你是不是故意瞒着我什么事情?”
“我什么也不知道,真的!军歌同志,你去问他好了。”毛勇敢求助般地看向对面的赵嘹亮。我顺着他的目光侧过头,二人对望之后,赵嘹亮的眼珠立刻在眼眶里飞快地滚动起来。
我十分了解赵嘹亮这个人,虽然他本质不坏,但小心眼儿可不少。
“哼!”我冷哼一声,“赵同志,你想隐瞒我什么?”
“班长,我们怎么会隐瞒你呢,你太多心了!”赵嘹亮表面上是随意的搭讪,但我能看得出来,他望向毛勇敢的目光里很有内容,似乎二人暗中达成了某种约定。
“这个……其实是这么回事。”赵嘹亮假装咳嗽一下,继续说,“昨天半夜,我起床上厕所,突然看见何排长很痛苦地在床上扭动着,然后我就问他怎么了,他说胃里很难受,于是,我就把毛勇敢叫起来,搀扶着他去了村卫生所。这不刚回来睡了一小会儿,就被你吵醒了!”
我一脸不信任地冷笑着:“可问题是,遇到这种突发事件,你们为什么不通知我?而且昨晚我一点儿动静也没听见!”
“就是啊!”赵嘹亮翻着眼珠,似乎是找到了一个漏洞,“我们喊你来着,可叫了几声你都没听见,不信你问勇敢同志。”
我转过脸,看着毛勇敢,他的脸色好了很多,或许是找到了救星,还附和着点点头,“是啊,你睡得太死了,可能是太累了。”
“我见你睡得太沉,也实在太辛苦,就没有叫醒你。所以,我们俩就把何群送去了卫生所,这就是事情的经过。”赵嘹亮说完最后一句话时,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气。
屋子里安静得出奇,我闷着头思索着:身处异地,要去卫生所必然要先找本地人打听,可早上我询问王老爹时他却一无所知,肯定是另有隐情。
阴谋?还是善意的欺骗?是立刻揭穿他们,还是按兵不动姑且假装相信他们?在敌暗我明的情况下,我不得不选择后者。
想到这里,我缓慢地站起身来,朝他们挥了挥手,“好了,真是难为你们了,一宿没好好休息,那你们先睡一会儿吧,我问问王老爹饭熟了没有。”
其实,没有贸然揭穿他俩另有原因,我要去所谓的村卫生所看个究竟,看看何群是否真躺在卫生所里。我退出屋子,轻轻把门掩上,回头一看,王老爹那捆油菜还没择完,于是便朝他走过去,“王老爹,屋里的两个人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王老爹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睛才说:“我根本没见他俩出去啊!”
“哦,对了,请问您这村里有卫生所吗?”
“有啊,就在村子东面湖水边上,你哪里不舒服了?”
“没,我去开点儿常用的药。对了,您等我回来再开饭,让屋里那两人多睡会儿。”说完,我就迈出院子,朝东走去。
出门没走多远,只听后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我转头一看,原来是蹬三轮车的陈师傅。
“同志,你这是要去哪啊?住得还习惯吗?”
“哦,还好,我去村卫生所开点胃药。”
“那你上车吧!”陈师傅停了车,招呼我说,“我送你一程,你要是走过去,最快也得二十分钟,村卫生所就在鄱阳湖边上,快上车吧!”盛情难却,我双手一撑,坐上了三轮车。
“哎,你听说了没?昨晚可发生了一件怪事。”陈师傅似乎是在没话找话。
“什么怪事?”我的心揪了一下,第一时间就想起了何群他们,赶紧说,“您快说说。昨晚旅途劳累,我沉沉地睡了一夜。”陈师傅把脸转向我,眉毛还故意地挑动着,似乎是在为自己将要讲述的故事蓄意渲染气氛。
“今天我早起出工,发现村道上围了几个人交头接耳。你也看见了,我们这村子实在是偏僻,一下子这么热闹就必定出了什么大事,于是我停车凑过去。你猜怎么着,居然有人说村里丢了一具尸体!”
“啊!”我不觉惊呼一声,问道,“是七根的尸体吗?”
“你怎么知道?!”陈师傅非常吃惊,居然下意识捏住车闸,停下车,转身看着我。
“我……”虽然我跟这起事件没有任何关系,但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有些发毛,“我也是听路人说的。”
“哦。”陈师傅相信了我,正过身子继续蹬三轮车。
“是谁偷走了七根的尸体?偷尸体是不是也是你们这里的风俗?”
听完我的话,陈师傅呵呵笑了:“瞧你说的,哪个村子有偷尸体的风俗?我们这里的人非常尊重死者,无论这人生前是乐善好施,还是罪大恶极,死了就一了百了,你说对吧!”
我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听着。陈师傅叹了口气继续说:“真是怪事啊,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听说竟然还有人偷尸体,偷的还是七根的,七根死得那么离奇……”
村卫生所是幢老屋,临水而筑,陈师傅说建这里的主要原因,是因为这里是附近几个村子的中心。告别了陈师傅,我就推门进了卫生所。
一个中年女大夫正在检查药品,没等我开口,她似乎从我的着装上看出了什么,说道:“他在里屋输液呢,最快也得下午输完。”她果断的话语令我心中疑虑稍减,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撩开了白色门帘,何群果然躺在一张病床上。
他的脸比昨晚更白了,只有微弱的呼吸从口鼻间喷出。病床旁边,竖着一根支架,上面挂着个玻璃瓶子,一根软管像蛇一样从瓶子上耷拉下来,插进了何群的胳膊。
我放下门帘,问大夫:“他的胃病严重吗?”
“胃病?我觉得他可不仅仅只是胃的毛病。”女大夫狐疑地看着我,思索着说,“这个同志的病情很古怪,他的脉搏微弱,体温也很低,似乎是长时间的营养不良导致的。等输完液,你们得让他多吃些好吸收、有营养的流食,比如牛奶、鱼汤之类的……”
“可是,他说他胃疼,是老毛病了。”于是我把何群吃冷水泡饭的事情告诉了她。
女大夫看起来很和善,听完后摇着头说:“不可以,怎么能吃冷水泡饭呢?”她皱起了眉,“他身体很虚弱,要多注意休息。”
“那他还可以长途跋涉吗?”我听得云里雾里。
“我不知道,在我们这种缺医少药的小地方,也只能给他输些葡萄糖药液,最好尽快带他到大医院做个全身检查。”
我再次撩起门帘,见何群还在熟睡,心中突然泛起隐隐的痛楚,心想:会不会何群身患不治之症,可为了完成这次运密件的任务,一直在咬牙硬挺?是不是我的神经过于紧张,才搞得草木皆兵,错怪了何群以及赵嘹亮这些同志呢?
我对女大夫尴尬地笑了笑,“就让他好好休息吧,下午我再过来接他。”说完,便走出了村卫生所。
刚才心里着急,并没太注意,原来这里已经可以隐约看见辽阔的鄱阳湖了。第一回见识这么壮观的湖水,真令我心旷神怡。既然上天给我亲近鄱阳湖的机会,当然不能错过,于是我加快脚步,朝湖边跑过去。
前行不足十分钟,我便沉醉在这诱人的风景里。
秋天的鄱阳湖,像一幅巨画在眼前尽情铺展开来。湖水汤汤,碧波荡漾,白帆点点,橹声悠悠。湖面尽处,远山连成一抹青黛的曲线,似有还无,含蓄隽永,对于我这没见过世面的人来说,湖水仿佛具有一种神秘的召唤力量,令我心驰神往。湖面风平浪静、水光旖旎,湖面上帆影摇动,在阳光的映照下,像一朵朵盛开的水仙花,使得湖面更显娇美艳丽,充满了诗情画意。
我看到如此美景,心中一下子敞亮不少,回想起赵嘹亮说得那些沉船、鼋精之类的鬼话,简直荒唐得令人发笑。
半个多钟头之后,我回到招待所。
王老爹看见我,说那两个同志还在睡着,他没打扰他们,还问我现在炒不炒菜。我点点头同意了,推开房门去叫他们起来吃饭。
王老爹这次做的饭很充足,我们三人吃得很饱。正在吃饭时,门外走进一个戴着大沿草帽,挎着一背篓新鲜蔬菜的村民,看起来是给王老爹送菜的。他站在门口神神秘秘地招呼王老爹出去,两人站在一个角落里嘀咕了好半天,我虽然竖起了耳朵,但还是没听见什么有用的字句,听到的也只是王老爹不断发出的叹息声。
村民走了,王老爹坐在门槛上卷纸烟,大家都没说话,我只感到心脏莫名地剧烈跳动起来,联想起盗尸的怪事,不由自主就问了一句:“王老爹,村里出什么事了,能说说吗?”
果然不出我意料,还是七根尸体无故失踪的事,只不过传了这么多张嘴,传到了王老爹耳朵里,比之前我听到的那个版本更加离奇——
话说当晚子时刚过,高高的夜空上,一片乌云遮盖了原本清冷的月亮。
远处传来几声狗吠,虽说是狗吠但更似狼嚎。
一阵阴风打着旋吹开了七根家的一扇木头门,随着一声吱呀怪响,从里面走出了一个男人。
男人身穿黑缎棉衣棉裤,脚下踏着一双崭新的寿字云履,或许是因为一身黑衣的缘故,把他的一张浮肿的脸映衬得更加惨白。
最为恐怖的是,这男人行动非常僵直,似乎连脖子都无法扭动。确切地说,他不是在走,应该称其为跳更加贴切。
奇怪的黑衣男人僵直得就如同架电线的木头杆子,他一蹦一跳地朝东跳,所到之处,狗不敢叫,鸡不能鸣……
就这样一跳一跳地一直朝前蹦,一直朝前蹦……直到他跳进了鄱阳湖里——这个人显然就是七根。
王老爹讲得口唇发白,颜面失色,听得我也觉得浑身凉飕飕的甚是难受。这就叫作人言可畏啊,老百姓的一张嘴真是了得,这件事刚刚发生不久就传得如此诡异,如若继续传播下去,还不知能恐怖到什么程度。
不过这事也的确出奇,即便七根不是诈尸,可又是谁会偷走尸体?
我放下碗筷,陷入沉思。突然,毛勇敢惊呼了一声:“难道……难道夜里我看见的那个人,就是……就是诈了尸的七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