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下起了雨。夏语冰一早就起床,因为她接到周显欣电话,说经系里研究决定,她作为最佳候补人员,将接替何黎西出任第一琴手。
这是一个好消息,但是它伴随着泪水与苦涩。
现在,又充满了危险。
楼檐上的雨珠不断地落在阳台上,就好像什么人的泪珠洒了一地,夏语冰觉得伤感。她靠在阳台的护栏内侧,独自喝着热开水。每逢一个人碰到下雨天的时候,她心里就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惆怅。
她从来不敢回首这一年多来自己在这座校园里到底干了些什么,因为她总觉得只要有姓何的在这里,她就会永无止境地做着无用功。身边的东西一件又一件地失去,得到的无非是更多的空虚与伤感。
并且,同所有学生一样,自己终究要面临着一个残酷的现实——即都将逃不掉毕业的宿命。一些人,怕毕业后找不到工作,为前途而愁;一些人,则怕毕业以后失去爱情,为爱情而忧;而另一些人,则有更远大的理想和抱负,他们既会为前途而愁,更会为爱情而忧。
而她——夏语冰,就属于第三种人。
大二的前半学期伊始,有着极高音乐天赋的夏语冰对男友罗青说,她始终无法忍受这所学校音乐教育的枯燥与不切实际,为了自己的前途和事业,她要选择参与能够获得出国深造机会的第一琴手之争。男友和身边同学以及老师们都对她作出的选择表示支持。
但她自己却心存愧疚,觉得自己一走就是几年,不能陪伴在罗青的左右,这样做实在是不负责任。
可罗青并不这么认为,罗青说为何好男儿志在四方,就不允许好女儿也志在四方呢?应该出去闯一闯。并且,罗青为鼓励她下定决心,非常诚挚地对她说,他会一直等她,哪怕自己等成了老头,只要她还爱着自己,就觉得幸福了。
她没想到罗青会这么通情达理,理解自己,这让她很感动,也坚定了她的决心。她告诉罗青她假如竞争到第一琴手的位置,获得留学的机会,等到学业有成而归,一定嫁给他。
罗青当时淡然一笑,说自己也会努力的,绝不会只做碌碌无为的法律系学生,而是一个配得起爱人的出色律师!就算那淡淡的一笑,已足能展现他的个人魅力,罗青确实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男生。
想起罗青曾送给自己的那把小提琴,称这代表了他们之间的一个“契约”——拉弦总是不知疲倦地来回而动,才让提琴发出动人的声音,这恰好代表了爱情的忠贞与执著,只有两个人相互间的努力,才能奏出完美的爱情。
她对罗青说,无论他走到哪里,只要带着这把小提琴,就证明她还爱着他。当她再次回到他身边的时候,他可以一无所有,但唯独不能少了这把小提琴……罗青说等到看着飞翔在远空的飞机,他发誓,一定不要弄丢了这把琴。不然,就算真心是真,怕到时也难申辩了。
好一个一无所有,夏语冰欣慰地笑了,但她心中却是苦涩的。
以前,有一个强大的何黎西和郭书瑶在前面挡道,自己只能屈居二线,如今虽然这些障碍已不扫自除,她却心存愧疚,不是当初那种一走就是几年而不能陪伴在罗青左右的愧疚,而是一种——算了,她不忍再提,一提就恶心……晚上,音乐楼。
天气十分炎热,寂静的音乐楼在刚刚经历一阵喧嚣后,便很快投入沉睡的夜床。月光穿过茂密的大树打在这栋洋气的建筑墙壁上,将枝叶与空隙的阴影分解成诡异的形状,仿佛上面爬满了树妖的幽影。
只有排练厅里还亮着灰黄的灯。
排练已经结束,但排练大厅里,夏语冰和刘卓含两人正在加时补练贝多芬《合唱》交响曲。这个节目,乐团本来一开始是决定安排天才美女小提琴手何黎西任弦乐组第一小提琴手的,但是她突然“出事”,这才临时调换成了夏语冰与其他琴手搭配。
也就是说,夏语冰如愿以偿,终于攀到了第一小提琴手的位置——只是,那藏在寝室书柜深处还没用完的砒霜和那张恶心的脸使她近几日噩梦不断……不得不佩服,学校的保密工作做得也非常成功,如果不是匿名者在校园网上把何黎西的事捅出来,许多学员可能至今不明实际情况,误以为何黎西“耍大牌”,故意给《合唱》排练团制造事端。因此,现在大都同意接受系里作出的换人决定。
可就在刚才,她却遭到了周显欣冷冰冰的态度。
因为一直都没有休息好,再加上左耳不适,夏语冰的气色以及身状况都很糟糕。刘卓含也是这样,虽然她听力完好,但却因为何黎西的“精神失常”也搞得连续几夜失眠,刚才排练心神不定,动作也根本无法到位。
周编导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不由说了一句气话:“如果何黎西在,根本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是的,已近十点了,从晚上八点半一直到现在,排练一点儿收获都没有,团员们都似乎丢了魂似的木讷,无丝毫的灵性。
难道都是因为自己?夏语这样想。
“算了算了,今天晚上到这里吧,大家好好休息,希望你们调整好心态,明天晚上八点准时到这里集合。”编导终于受不了学生们的疲塌,宣布休息。可以肯定一点,她发火主要是针对夏语冰。
团员们这才一个个耷拉着脑袋,默不作声地离开排练厅,离开音乐楼。
夏语冰却拉住刘卓含,把她留了下来。
“冰姐,我有点儿没信心,我不是很想参与这个曲目。”两人练了一会儿,刘卓含大声对夏语冰说道。
“我说你怎么这么傻?这次机会可是来之不易呀!”夏语冰小声呵斥道,然后又觉得自己耳洞怪响,头昏眼花,于是用手指按摩起太阳穴,“最近咱们的状态确实不太好……不过,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呢,我们尽快调整好状态。你怕什么?”
“我是有点儿害怕……”
“哼,你看你多磊落!而我……”说到这里,夏语冰只觉一种胸闷感涌进心头。
“可……可是冰姐,我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何黎西会突然退出排练,然后一夜间精神失常呢?”刘卓含不无担心地说,“刚开始我还以为她只是生病住院,没想到进的是精神病院。”
夏语冰心头一震——确实,乐团近两天来争相议论的一件怪事——小提琴天才何黎西突然精神失常,事前毫无征兆(其实出事前她曾向编导提出退出《合唱》的申请,只是大家不知道)……难道这一切真与这个《合唱》有关?
“冰姐你说,这是不是……”
“别乱想!”夏语冰打断了刘卓含,“我看……也许事情根本不是那么复杂……总之,不要总想它就好了。你以为这个世界真的这么邪乎?我才不信呢!”她清了清嗓子,又问刘卓含,“你是几岁开始学小提琴的?”
“十一岁。”刘卓含答道。
“我是九岁。”夏语冰说道,“我们的童年光阴、少女时代、还有现在的青春年华都耗在练琴房里了,对不对?”
夏语冰点了点头。
“那凭什么因为她的出现我们就要受到排挤呢?难道就让她这个小狐狸精如此欺负排挤吗?”
“不……不是说她……最有天分吗?”
“放屁!”夏语冰提高声贝,“以前她参与的排练我都看过,根本没有发现她有什么出彩的地方!她就是能‘钻’,削尖了自己的脑袋‘钻’!我夏语冰容不下这种卑鄙的小人!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今天,夏语冰像变了个人似的,似乎有太多的委屈要发泄。
刘卓含叹了口气,脸色苍白,眼圈青紫,她心里十分恐惧。于是两人也不想再练了,关灯走出了排练大厅。
“当——当当当当……”
刚走出大厅,排练厅内突然响起一阵快节奏的钢琴声,把正准备锁门的两人吓了一跳。因为其他人都走了有十多分钟了,排练房里现在根本就没有人在。
那会是谁呢?难道是刚才的某个同伴没走,躲藏在里面吓她们?
夏语冰只觉怒袭心头,二话不说狠力打开厅门,誓要对这个无聊的恶作剧家伙大发雷霆。当灯被打开后,她突然怔住了——一个男生远远地坐在舞台上的一架钢琴前,手指轻轻落在键盘上,弹奏出一阵轻幽幽的琴声……“谁啊?”夏语冰怯怯地问道。
那个人转过身来,冷冷地望着他们。
“秦天!”夏语冰和刘卓含几乎异口同声。
“你们认错人了,我不是秦天。”秦天一脸严肃,不像在开玩笑。
“许……许正南?”片刻之后,夏语冰才觉察,坐在那里的人,居然是一年前自杀的许美琪的弟弟——许正南。
“呵呵,看来你们还是没忘记我。”许正南冷笑道。
怎么,他回国了?夏语冰马上想起一年前发生的那件事。
许正南长得酷似秦天——夏语冰认得他,许美琪死后,他随母亲一起来学校收拾他姐姐许美琪的遗物,当时夏语冰和刘卓含是在学校门口遇到他们母子俩的。
两人慢慢走到舞台下,愣愣地盯着昔日校花的弟弟。
许正南凝视着面色陡变的夏语冰和刘卓含,脸上早已凝聚起一层冰冷寒霜。“你们这些人,真有必要这么急功近利吗?”许正南的口气看似挖苦,但阴郁的眼神中有一种邪恶,虽然转瞬即逝,但夏语冰仍能清楚觉察。
“你……不是听说随母亲去了澳洲吗?”夏语冰疑惑不解。
“是啊。”许正南表情依然阴冷,“难道我回来看我姐姐不行吗?”
见他面色惨白冷漠,很是可怜,夏语冰于是同情地说,“你脚受伤了,怎么上来的?”
“呵呵,”许正南发出两声冷笑,脸色和语气都异常冷峻,他一字一顿,斩钉截铁地说,“有姐姐在阎王爷那借的拐棍帮我拄着,还上得来!”
“你怎么这么说?”许正南的话让夏语冰说话的腔调都变了,明显掩饰不住她内心的颤粟。
看到对方的震惊,许正南眼神更冷厉地盯住夏语冰和刘卓含:“知道吗?这一年来,我姐多想念你们这些学妹,可是你们没有一个人去坟前看她一眼,是不是怕被她的魂勾走了?我来,为的是传达她的话,劝你们放弃《合唱》演奏。猜你们在这里,所以就上来了。”
“你……你脸色……不大好……”刘卓含挽着夏语冰的手,有些害怕,战战兢兢地说,“既……既然伤这么重,快回医院休息吧。”
“喔?伤重,你看我脸色苍白吗?”许正南满不在乎,对刘卓含的好意却不屑一顾。
“是的。”
“是不是很像死人呀?”
“你……什么意思?”许正南那句话,突然令夏语冰和刘卓含为之一震,双双打了个激灵。
刘卓含更害怕了,一下子躲到夏语冰身后,以近乎哀求的眼神望着许正南,“许正南,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我们与你姐姐无冤无仇,你来恐吓我们干吗?”
“我姐左耳莫名其妙的失聪,然后离奇自杀,你们不觉得奇怪吗?”许正南望着她,神色依然阴冷。
“这个……我们怎么知道呀?”刘卓含望了一眼舞台上的幕布,那里黑森森的,仿佛许美琪就站在黑暗中。
“是呀,”夏语冰也下意识地望了一眼舞台上的幕布,悚然道,“许正南,你想你姐想疯了吧……”
许正南摇了摇头:“你……你们太令我失望了!”
说罢,便跳下台来,绕过一排排座位,大踏步地走出了排练大厅。在与夏语冰和刘卓含擦身而过的时候,他冷冷地斜视了两人一眼,然后扬长而去。
大楼外,靴子与石阶踩踏发出的声音,响彻寂静的音乐楼,使四周倍添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