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维躺在轮床上,房间空荡荡的,吗啡的药效让他昏昏沉沉,他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工具和器械装备。一个挂壁式空吸器,一件铅衣,墙上挂着检耳镜,检目镜。他的思绪回到过去的十七年,他在想,就在这个房间他见过多少个事故受害者,安慰过多少位家人,使多少人不再担心。人们坐着轮椅或躺在轮床上离开,或是走着、瘸着离开,有时却是被包裹着离开的。
他想琢磨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幸运。为什么木头没有戳破他的肠子或是没有再向上一点刺到他的心脏。他想把那看成是命运的安排——他作为神圣的工具还有用途,但他知道其实不是这样。一个三毫米的栓子卡在伊丽莎白的颅底动脉上,从而使她送了命;这发生在他身上,也许他会活着。机遇是残酷无情的。
戴维想起了过去的两年——一段哀伤的日子,孤独的日子。他是迈着意味深长的碎步送别伊丽莎白的,在他松手之前,他吻了她身体的每一个部分。
她颈背的肌肤很柔软。床单下面她冰冷的脚紧紧抵着戴维的腿。她脸上微笑的哀诉——还难以抹去。这就是戴维对他妻子最后的记忆,这些记忆一直半握在他的手中,像沙漏中的细沙一样。
突然戴维脑子里又闪现出躺在楼上的南希,她一直反复念叨,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他又想起了克莱德黯淡无神的眼睛和病歪歪的身体。他们都很痛苦——戴维为什么会被死神留在归途之中呢?
敲门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是黛安娜。
她没有走上前来。她脸上的伤没有包扎,伤口愈合得很好。她肩膀靠着门柱,注视着戴维足足有一分钟。左眼眶里眨出一滴泪珠,然后滴落下来。
“我一点儿也不担心你。”她说。
“我也是。”戴维说。
“我认为你不会失去理智的。”她又说。
一个小男孩经过时停了下来,盯着黛安娜的脸,他的妈妈走过来轻轻说了声抱歉,把孩子拉走了。
黛安娜看着戴维,扬了扬眉毛,有点开心的样子。
“我们就像在《美女与野兽》里,可是没有美女了。”
“你可以成为美女。”戴维说。
“你受伤时还是挺可爱的,”她交叉起双臂,然后又放下来。
“整形外科手术做过了,我又可以享受生活,享受自由了,又可以自由追逐名人拍摄照片了。”
她笑了,可马上又被忧伤所取代。
他们隔着这段距离对望着。
“你还会来这儿吗?”戴维问。
“不。”黛安娜摇头,身体往后仰以免流下过多的眼泪,然后又说,“不。”
桑迪突然关上手机走进门厅,差点撞倒黛安娜。她走进手术室,看着戴维说:“上帝啊。”
桑迪看看戴维,又看看黛安娜,她注意到他们之间的情感交流,嘴唇紧闭,很不高兴。
“桑迪。”戴维从枕头上抬起头,礼貌性地打了个招呼。
桑迪把手机放进白色大褂里,快速地搓搓双手,好像在取暖似的。
“你瞧,我明白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但是,你知道,我从来就学不会圆滑的做事方式。”她犹豫地扫了黛安娜一眼。
“那很好啊。”戴维说,“你想说什么呢?”
桑迪的肩膀垂了下来。
“董事会决定让你从主管的位子上下来,投票决定的。”
黛安娜身体不再靠在墙上,好像想说些什么。
桑迪的眼睛一直盯着戴维。戴维大笑,但是吗啡仍然让他觉得头晕。
“如果你能安静地走开,离这个案子远远的,事情也许会平息下来。那我也能着手……”
“不。”戴维说。
他在床上动了一下,侧身一阵剧痛。桑迪弄湿一些纱布,轻敷在戴维的伤口上面。黛安娜静静地在门边看着。
“不要再插手这个案子,”桑迪说,“现在新闻界把你说得像个傻瓜。”
“老实说,我再也不在乎了。”
桑迪把纱布卷成一团扔向垃圾筒,正好扔进去。
“戴维,你知道吗?你没有你母亲的理智。你永远不会成为她那样的医生。”
“是的,”戴维说,“我不会。”
桑迪看着他,想理解他脸上的表情。很显然,她没有找到她想要的答案。
“真该死,戴维,真该死。”
她伸出手在他脸上重重地拍了一下,那几乎就是一记耳光。
“不管结果怎样,我都不会高兴的,对吗?”
她的表情复杂,怀旧而失落,戴维知道她想到了他的母亲。当她看着他的时候,戴维从她的眼光中看到了一丝敬意。桑迪张开胳膊想让他抱住她,于是戴维不顾疼痛抱住了她。
她紧紧地抓住戴维,好像生怕把他放走了似的。她的嘴巴离他的耳朵很近,他能清楚地听见桑迪轻柔地说:“我建议你休息一段时间。”
“我明白。”戴维说。
他点点头。桑迪站起来,准备离开,但仍然好像不怎么认识黛安娜似的。
“投票结果怎样?”戴维问。桑迪在门口停下来。
“什么?”
“你刚才说董事会投票让我下台。我想知道投票的结果怎样?”
桑迪重新调整了一下外套上胸针的位置——一个金色的甲虫。
“十四票对一票。”
戴维费力地坐起来,双腿悬在轮床边。他盯着自己光着的脚。
“那一票是谁的?”
“你知道我不会说的。”
“那一票是谁投的?”
桑迪叹了一口气。
“你知道是谁投的。”她的手画了一个弧线落在自己的臀部上。
“我。”她匆匆点点头就走了出去,门也没关。
当他抬起头时,看见黛安娜在看着他。
“我实在不能相信他们会让你下台。我的意思是,这太荒谬了。结果可以被推翻的。我肯定员工,俺们都支持你。”
“不要再费心了。”戴维说。
伤黛安娜把搭在脸上的一绺头发吹开。他爱怜地人看着她。
“我不喜欢你,”他说,“一点都不。”
“太好了,”她脸上的怒气消了一点说,“我也不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