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维把两根手指放在手腕上测着自己的脉搏,这时救护车呼啸而过,停在急诊室门口。尽管他头旁边的屏幕上闪现着现在的心跳速度是九十八,但是他觉得心里十分平静。
“医生,准备好了吗?”一个紧急救治人员问。这时后门打开了,一张轮床被推了出来,戴维躺在上面,双腿悬在下面。
当他们走近时,玻璃门一扇扇地被打开,就像是通往天国的冰冷无情的门。从戴维侧身戳出的木头在他看来奇怪而好笑,像一顶被箭射穿的帽子。他们从大厅穿过时,吉尔认出了他,她立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咖啡洒了一桌子。
“施皮尔大夫吗?你还好吗?”她转过身,朝第一大厅喊着,“把第二手术室清空!”
他们穿过一道道门,一张张面孔争着看,唐站在最前面,他身上发出令人窒息的剃须后的气味,弥漫了整个大厅。一个护士想把戴维手上的听诊器拿开,但是他没有让她那么做。
唐表情关切。
“戴维……上帝!”
当轮床被推进第二手术室时,卡森正跑步穿过中心工作区,凌乱的头发随着脚步起伏着。他拼命挤过护士和医生,抓住戴维的手。
戴维捏了捏他的手,想安慰他。
“我们第一步做什么,唐纳德医生?”他的声音虚弱地问。
卡森后退了一步:“我不……”唐瞪了他一眼。
“卡森,离开这儿。这是很严重的外伤。我们不能让你再像以前那样胡混了。”
从两个护士的胳膊之间,戴维看见卡森的脸色黯淡下来。有人踩了刹车,轮床停了下来。
“我要唐纳德医生给我治。”戴维说。
“胡扯,”唐说,“上次事情发生后我就不该让他再呆在这里。”
“他将是我的主治医生。”戴维的声音因为疼痛而变得不平稳,但是非常坚定。
“现在我们没时间说这事,戴维。”唐一边准备注射器一边说,“他只是个实习生。”
“我是主管,”戴维严肃地说,“至少现在还是。给唐纳德医生让出道来。”
唐垂下手,英俊的脸上现出愤怒的表情,“那谁来管你的伤?”
戴维笑了一下。
“我。”卡森的话说了一半被打断了。
“你瞧,我认为这不是……”一个护士俯下身在戴维的胳膊上做静脉注射。
“我不是在你们俩之间做选择。”戴维说。
“他妈的,”唐骂着,“让他杀了你吧。我为什么要在意?”他在房间里怒吼,把橡胶手套扔向垃圾车,但是没扔准,掉在了台子上。
“唐纳德医生,”戴维说,“唐纳德医生。”
卡森的眼光慢慢和他相会,“嗯?”
“我们第一步做什么?”
“先检查主要器官?”
“我们看上去怎么样?”
“很好。”卡森用冰冷的听诊器在戴维的侧身检查着他的肺。戴维开始吸气,但并没有人叫他这么做。
“你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除了这个伤口,你还有别的地方疼吗?”
“没有。”戴维说。
卡森的嗓音中带着一丝自信。
“我想插根导管看看是否伤到肾了。”
“好的。”又一阵疼痛袭来,戴维咬紧了牙关,这时护士去拿导尿管。
“可是你可以先考虑给我止痛。”
“吗啡。”卡森转向护士说,“五毫升。”
“开始用两毫升,”戴维安排说,“我们总是可以逐步加大。”
“两毫升。把导管插进去。”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戴维的裤子被脱下来,一只带手套的手拿着他的下身。
“听听肠音。”戴维说。他感觉到护士正准备把导管插进尿道,他希望吗啡的药效已经发挥出来了。
卡森拉着他的手。护士的双臂肌肉紧张。疼痛使戴维的身体伸得笔直。帕特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用一卷湿纱布擦去他额头上的汗珠。
卡森把听诊器的听筒放在戴维的胃上。
“低点,”戴维说,他放开卡森的手,手指上白色的印迹清晰可见,“放低点。”
“肠音很好。”卡森说。
“尿里没有血,”帕特说,“我把尿送去做个检查。”
“唐纳德医生,为什么要验尿?”戴维问。
“要用显微镜查一下血。”
“对。下一步,下一步。”戴维说,“我们下一步做什么?”
“我们给你做个扫描看看碎片是不是穿破胃壁了?”
“这是个问题吗,唐纳德医生?”
“我们马上给你做个扫描看看碎片是否穿破了胃壁。”卡森这次说得坚定多了。他的头向上一扬。
“把他移一下。”
护士马上全挤到戴维周围。轮床向放射科移去。有个人胳膊碰到了露在外面的碎片,戴维疼得叫了起来。他的脸看上去像火烧似的,汗流进了眼睛里。他试着放慢呼吸。
他们把戴维放在一张很大的白色扫描机器上,然后都退出了房间。他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嗡嗡作响的机器上开始了漫长的等待。他觉得宁静而困顿,也许是吗啡或镇静剂的作用,也许是扫描机器那催眠的运行所致。
出来时,透过玻璃他看见卡森正看着监视器,看上去松了一口气。机器印出了几张片子,印有扫描结果,卡森拿起来,放到x线盒上去看。他带着片子回到扫描室,终于可以放心了。
“离大肠只有几厘米远,”他说,“没有穿孔,没有多余的空气。你看看这个很深的伤口。你怎么不看一眼呢?”
戴维仍然仰面躺着,他把片子举过头,以便可以借着头顶上方的灯光看清楚。卡森的判断是准确的。但就在戴维要说同意时,卡森已经对别人说:“我们把他送回第二手术室。”
通过另一个大厅,再穿过几道门,他们又回到了第二手术室。戴维的双手一直护着他身上戳出的碎片。疼痛一阵阵地折磨着他,脸上的皱纹又加深了。
卡森抓过一双新手套,转向一个护士。
“再加两毫升吗啡。”他说。
“我认为真的不需要。”戴维说。
护士停了下来,针头停在戴维静脉附近。
“再加两毫升吗啡。”卡森重复说,完全不理会戴维。
戴维微弱地笑了一下。
“恭喜你,唐纳德医生,”他说。
“你现在做得像个医生的样子了。”
第二次注射了吗啡后,当卡森的手戴着手套紧紧抓住碎片时,戴维只感觉到压迫感。如果戴维被注射的麻药量再少些,拔碎片时发出的声响听起来可能不会那么令人愉快。
他平躺着,看着周围的墙壁,护士在用消毒水清洗他的伤口。
“不要像你平时那样逃避缝合伤口的事,唐纳德医生。你要把我的每一英寸伤口都缝起来,它可能会要了我的命。”
卡森已经缝合了深层组织,耶尔和多尔顿到的时候他正在缝合表面伤口。
戴维懒懒地对他们笑了笑。
“我们已经对跟在你后面替你收拾烂摊子感到厌倦了。”多尔顿说。
“是的。”戴维说,卡森拿针的手滑了一下,他皱了皱眉。
“我想像得出这对你是多大的考验。”他指着自己很深的伤口,“尽量把伤口边缘对齐点。就是这样做,太好了。”他又重新看着多尔顿,多尔顿的脸色有点发青。
“你们抓到他了吗?”
“我们派了三十支队伍搜查了那一个区,但他好像又消失了。”耶尔说,“有示威活动在联邦大楼前阻塞了交通,我们花了十分钟才调派出一个小组到现场去。长官气得脸都发红,市长也口吐白沫,但是克莱德还是跑了。”
多尔顿帮他拉上裤子,他扭曲的面部说明费了相当大的劲。
“我猜他还藏在韦斯特伍德的某个地方。我们已经封锁了整个村子,开始搜索。一些人挨家逐户地询问情况。哦,对了,我们在他的箱子里发现了你的画。是一个裸体女子。画看上去在运送过程中有些损坏。”
“太好了。”戴维露出笑容,“是我母亲的画。我越来越不相信她的品位了。”
卡森还在忙忙碌碌地处理戴维侧身的伤口。
“你想让我们一直呆着这儿吗,埃维尔·克尼维尔?”多尔顿说。
“我到威尼斯大街去了,在他可能会去的地方,比如加油站,便民商店,我给人们看了克莱德的相片。”由于吗啡的作用,戴维的头开始有点晕糊,但他竭力使自己的思想集中一些。
“我还在皮尔逊之家停下来看了看。我发现他曾经回到过那儿,一直呆在停车场的破车里。我有这样的想法,因为我看见了手套盒里香烟两根两根粘在一起,是刚刚抽过的,克莱德就是这么抽烟的。”
“这混蛋还在那里吗?”多尔顿说,“我不相信。”
“你应该能判断出烟头是多久之前抽剩的,对吗?”
“我能想像出来,”耶尔朝多尔顿点点头,“我们会让调查鉴定科的同事去那儿。”
“我想他一直在那儿看着我,”戴维继续说,“他给我打了一个紧急传呼电话——用黛安娜的号码,就是从皮尔逊之家附近街角处的电话亭打的。然后他一直跟着我,就在我下车的那一刻他想开车撞我。”
“观察一下汽车就可以知道,前几天他一直藏在车里,”耶尔说,“我们不确定到底他在哪里,但是我们在轮胎胎面上发现了一颗不常见的白色沙砾。在袭击特蕾西大夫时,他就是用同样的石块重击了保安。看上去像是假的石英石。”
吗啡使戴维的脸部肌肉松弛。
“在林肯和威尼斯两条街区有个仓库,名叫波皮。那儿有个铺有白色沙砾的停车场。”卡森抬头看着戴维,一脸敬意。
戴维的头点向伤口。
“你干你的。”
多尔顿从后口袋拿出一个小本子,不自在地瞟了耶尔一眼,在本子上记了点什么。
耶尔用指关节擦了擦鼻头。
“我们要一直装做知道这所有的情况都是你自己收集的吗?”
“是的。”
多尔顿接着说:“你说他把所有的碱液都留在公寓里,你错了。在他的箱子里还有一些。”
“他再也不会有了,”戴维说,“至少再也没有人会受伤了。”
多尔顿的眼光扫过他身上的伤口。
“对。”
“克莱德的生活必需品在一点一点被拿走,”耶尔说,“被赶出公寓,又被迫丢下他的车。没有药,没有碱液,那会使他更加丧心病狂。他现在什么也没有,不得不抛头露面,出来偷东西,车、药、食物或其他东西,那样我们就可以抓住他了。”
“你派人监护了那些我插上红旗标志的人了吗?”戴维问。
“我们派了一支队伍整日整夜地监护康诺利太太的家,还派了另一支队伍晚上看着老板的房子。特蕾西太太也在监护范围之内……”
“特蕾西大夫。”戴维声音微弱地说。
“……你的伙伴彼得·亚历山大现在屁股上有伤。他说不需要保护,他能照顾自己。”
“让人生气,”戴维说,“但不是很让人惊讶。我们必须保护他。克莱德看到他两次了——他逃脱时,还有刚刚他要用车撞我时。两次都很危险。我们能做什么呢?”
多尔顿耸了耸肩,他经常做这个动作。
“那个家伙拒绝了,他拒绝了。”
“我试试看能不能和他讲讲道理。”
“祝你好运。”
“我们需要定一个更激烈的计划,”戴维说,“这样我要挑出他的下一个受害者。”
多尔顿用笔挠挠面颊。
“谁?”
“我。”
“我不知道。”耶尔说,“你的理论不够严密。我记得你说过他想恐吓你,而不是杀死你。想用车撞你,我想这恐怕更符合后一种情况。”
“那是因为我到停车场去搜寻了半天——那靠近他的住所,我侵犯了他,这很可能把他逼急了。我第一次看到他这么愤怒,以前被电线捆着拉进急诊室时他也没这样。他盛怒之下攻击了我。我想再找一个方法把他激怒。这样他不会再想恐吓我,而是想杀死我。”
耶尔和多尔顿默默地看着戴维,好像不认识他一样。卡森还在缝合伤口,假装不在听他们的谈话。
“他的攻击性越来越强了,”戴维说,“你们想终止我们所说的计划吗?让我们把他推到忍无可忍的地步。”
“你把他激怒,这确实会让他更容易被抓住。”多尔顿让步了,“但他明知道我们在四处找他,他还会大白天开车跟着你吗?他会在人前袭击你吗?——那也是第一次。”
耶尔问:“那你怎么再把他激怒呢?”
戴维指导着卡森在伤口处装了一个支架。
“我就是一个靶子。皮尔逊之家就是适合的地点。结合起来就是一个圈套。我是说把这两者再次结合起来。我想这次他再也忍受不了了。”
耶尔仔细看着戴维的伤口。
“我宁可用密探。就像我们所说的那样,把一些女警察化装成护士,然后让她们离开皮尔逊之家,在废弃的街道上走走。”
“在那附近?那她们更有可能被骚扰而不是被袭击。我确信这一点。他知道我对那一带很熟悉。他也知道我去找过他。我是最好的诱饵。如果我接近他的住所,他马上会闻到我的味道。”
房间里只有卡森给戴维治疗发出的声响——手捏起皮肉的声音,针穿过皮肉的声音。
“他现在没车,被困在韦斯特伍德,”耶尔说,“他会不会去威尼斯大街呢?”
“他总是被吸引回到那所房子,他大部分生活都是在那个地方度过的。只要他跟着我,或医院的人,或我们重点保护的对象,不管哪一种情况我们都能抓住他。”
耶尔从他外套袖子上拭去了什么东西。
“必要时我们会使用武力。”
“你们会杀了他?”
“如果迫不得已的话。”耶尔说。戴维和多尔顿都要说话时,他抬手制止了他们。
“在这一点上你们必须信任我。”
戴维咬着嘴唇,努力想使思想集中一些。在房间外面,一个长者推着一辆空的轮床。
“我想我们没有选择。”他说。
戴维还是第一次不理解多尔顿的眼神。他盯着站在他轮床那头的侦探们。房间里似乎充满了火药味,在这三个男人之间出现了一种紧张的三角关系。
“那么,”戴维说,“你们要说什么呢?”
多尔顿看着耶尔,显然在等他说话。卡森终于完成了缝合,把伤口的最后一部分缝了起来。
“好吧,”耶尔说,“我让队长来做这件事,等你痊愈我们会拟出一个方案来的。”
戴维慢慢伸出软弱无力的手来,最后,耶尔走上前握住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