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维坐在寂静的卧室里,背靠床头板,大腿上散放着文件和档案。墙壁刚被粉刷成淡红色,窗外棕榈树枝叶摇曳。他看着映射在床底墙边的摇曳光影,突然强烈地感到电话就要响了。闹钟滴答滴答地在走,他盯着上下摆动的树影,轻声地呼吸等待着。
电话终于响了,他把正重读第二遍的康诺利文摘放在一旁,拿起听筒,以出奇平静的声音回答:“喂,克莱德吗?”
电话那头的嗓音低沉慵懒,并带着咳痰声:“你看到,你看到我留给你的东西了吗?”
戴维声音十分镇定:“是的,那又怎样?”
短暂的令人困惑的沉默。
“如果你认为偷偷溜进我家,杀死一只金丝雀会使我不安的话,你得改变一下你的想法了。克莱德。你恐怕得多做些事来恐吓我了。”
克莱德喃喃自语:“从门往回走。三步,两步,三步,两步。从门口走回来。”随即他安静下来,许久,正当戴维认为克莱德已经挂断电话时,他说话了。
他低吼着:“我要让你发抖,我要让你求饶。”
“那就试试吧。”戴维说。
克莱德吐痰的声音从电话那边清晰地传了过来。在他再次开口时,声音异常平静:“事情要变糟了,更糟了。”
一阵寒意从戴维头顶穿过身体直达脚跟。太好了,他暗想,那让我们玩玩吧。
电话挂断了。
他的心怦怦直跳——血直向上涌。
不一会儿,埃德回了戴维的传呼。戴维只是简单地说了一旬:“太好了!”三分钟后,埃德打电话过来,“他是在威尼斯和林肯两条街的雪佛龙地段用付费电话打的。那儿是克莱德的老窝。”
“什么,他还没离开那个地区?我现在得给耶尔打电话,马上赶过去。”
“你打电话想说什么?就凭一个非法的追踪电话,你就有理由让人相信这个逃犯是在加油站打的电话吗?不要害了帮你的人,施皮尔。这是我们的交易。”
“那我们该做些什么呢?”
“首先冷静下来。我们仔细想一下,从这个电话中搜集到什么新的信息。”
戴维开始想抗议,但是忍住了,因为他想起上次埃德曾带他做同样的事,最后确实得到了一些有用的情况。
“好吧……也许他正藏在付费电话亭附近的地区。”
“为什么?”
“他的面孔在过去的一周内曾六次出现在《洛杉矶时报》的封面上,再加上在通缉令上已详细通报了他车子的情况。现在是白天,他不会冒险出来。离藏匿处越远,被发现的危险就越大。”
“除非他知道电话被追踪了,故意误导我们调查的方向。”
“对,”戴维说,“那是有可能的。”
“还有呢?”
“他说话不再含糊不清。这说明他很有可能没有再吃锂了,就像我们假设的那样,所以他的血压一直在下降。那会使他的身体变得更有危险,因为他身体的平衡问题将会消失。他会像我们推测的一样能跑得更快,驾驶得更好。甚至,那会使他在心理上更具威胁性,因为锂在减轻暴力倾向方面所体现的益处——如果曾有过作用的话——现在已不复存在了。”
“也许他加满油箱了,”埃德补充说,“这可以解释他为什么会在加油站。我们假定他身元分文,但是如果他有,你或许应该看一下这个地区最新的房屋租赁情况。”
“他烟瘾很大。如果他冒险出来加油,那么他很有可能同样会冒险去买烟。我会带着印有他相片的报纸去那一地区的便民商店问问,当然还有加油站。我要给耶尔打个电话,那样我就有充足的理由在那一地区抓人了。”
“如果你发现克莱德,你打算怎么办?”
“说服他投降。”
狭小的混凝土仓库里很冷,冷得克莱德只得蜷缩进车子的前座,坐在被香烟烫过的座垫上。他臃肿的臀部紧紧抵着驾驶室的门,冰冷的手枪抵在脸颊上。这儿距海遥远,催人人眠的海浪声淹没在电缆线的嗡鸣声和过往车辆的呼啸声里。然而寒冷却离得如此之近,昨夜它悄悄袭来,肆虐过威尼斯的大街小巷,带来一场弥天大雾。
克莱德翻转身体,哼了一声,把胳膊垫在头下面。他身体移动时发出的声音透着失意和愤怒。他走下车子,在周围绕了几圈,然后从手套盒中拿出一盒万宝路香烟,抽出两支吸了起来,直到红红的烟头烧到嘴唇。他用手枪头撩起脏兮兮的短袖衫,盯着胸口被碱灼烧留下的疤痕,疤痕看上去十分恐怖,白色的死皮沿着边缘脱落,但是伤口恢复得很好。
他打开箱子,看着自己储存在里面的杂物,外科手术用具,医务人员备用的一套工作服,一个装液体干燥剂的容器。他拧开容器的盖子,闻了闻里面的碱溶液,然后把它放在地上。在一堆拆轮胎棒和脏毛巾中翻来翻去,他终于找出一个硼硅酸耐热玻璃烧杯。克莱德猛地关上箱盖,然后把烧杯和干燥剂放在盖子上面。仓库卷闸门的两根粗粗的金属滑槽横穿天花板。他在其中一根上绕了一圈绳子,并在绳圈的一头悬了一个临时代用的张口器。这是他医治畏惧心理的处方。
他的电话这时应该已经把戴维引来了——一个电话追踪,或者至少打电话者的身份会在他最后一个电话结束后暴露。克莱德从汽车后座找回手枪,向仓库卷闸门走去。他的皇冠车的前部保险杠离门只有几英寸。屋外阳光像一条闪着金光的小河流淌进来,他盯了一会儿射进来的光线,表情时而呆滞,时而微笑,然后看了看屋外的情况。在门的搭扣上挂着一把号码锁,克莱德为了进到仓库里来已经用铁块把它砸坏了。这是个诱饵。
他眯起眼瞟了瞟从白色石英沙砾表面反射过来的明亮光线,又看了看这一排带有橙色金属门的车库样式的四四方方的屋子。这一排仓库的尽头是一家便民商店的后门。一个已经开裂的大幅的招牌挂在柱子上——波皮的私人仓库。箭头指向马路以吸引开车路过的人。街道的对面,在雪佛龙车站的加油泵旁,汽车拥挤着排成一行。
当克莱德发现了一辆黄绿色的奔驰汽车时,他微微眯了一下眼,皱了一下眉,脸部松弛的皮肤马上在眼睛周围折起褶皱。这辆汽车的车身上印有“烟灰洞”字样。正好符合预计的时间。克莱德看着车子开进了停车场,嘴唇轻微地蠕动,似乎在反刍刚吸进的烟草味,他的手紧紧握着枪托。
戴维下了汽车,朝便民商店走去。他停顿了一会儿,眼睛扫过那一排仓库。克莱德兴奋得轻跳了起来。克莱德安静下来,他肉鼓鼓的手悄悄穿过卷闸门的空隙,从搭扣上把那把已坏的号码锁拿下。
他轻轻地把卷门放到水泥地面,然后紧紧地抓住门内把手。用整个身体的重量抵住了房门。
他在黑暗中等待着。
便民商店柜台后面的少年一脸敌意,几乎不肯费心去看照片,就说他从没见过克莱德。戴维生气地走出商店。雪佛龙街上的一个工人也很不友善——他只是在新闻中认出克莱德的照片。突然戴维在路边发现了一辆破旧的皇冠汽车,他的心跳立刻加速,但当他走近细看才知道那不是克莱德的车。
“波皮的私人仓库”这个招牌再一次吸引了戴维的目光。他穿过停车场,嘎吱作响地走在石英沙砾路上。
这排仓库每一间门的底部都有一个上了锁的搭扣,只有一间是例外。戴维朝它走去,在卷闸门前蹲了下来。搭扣背后的油漆有一部分已脱落成碎片,好像是被钝物撞击所致。
戴维抓住门的把手向上猛拉,但它纹丝不动。他只好蹲下来再试了一次,还是拉不动。很有可能是被卡住了。
他走回到他的车子旁,斜眼瞟了一下,假装没有看见从门底部传来的目光。
开车到皮尔逊之家只要几分钟。就像戴维估计的那样,克莱德的住处离这儿很近。他把车停在路边,下了车。
在这幢楼旁边是个废弃的停车场,到处是碎石沙砾和碎玻璃,戴维走在上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楼上窗户的窗帘后面一个人影在晃动,是莱拉在跳舞。
戴维走到这辆烧焦的车旁,一时冲动就钻了进去。他猛力关门时,一个手套盒掉了下来,盖子开了。里面堆满了烟头。都是两支两支连在一起——克莱德就是这么抽烟的。戴维的心跳一阵加速。
戴维抬头看了看窗帘后莱拉那难看的舞姿。她曾说过:“有时他从车里朝我看。”对朗达·德克尔过去错误的理解和误导,他都表现得很友善和克制。
现在他可以肯定就是这辆车,就是这辆破车。戴维从希尔顿店跟踪克莱德到这里的那天晚上,他就躲在这辆车里,这不是偶然,这儿就是他的藏身之地。
在克莱德坐在这儿,盯着他童年的家时,他头脑中掠过的会是一些什么样的阴暗想法呢?一定在痴心妄想。就在那间卧室里,他曾经看着女孩子们跳舞,也曾经把一些男孩悬吊起来,从他们的恐惧中得到乐趣。
车里充斥着强烈刺鼻的尼古丁味。戴维伸手过去从那堆烟头的最上面拿了一个摸了摸,棉制过滤嘴柔软而有弹性。虽然知道他的手指会沾上烟味,他还是从那堆烟头里面翻出一个来,干燥而且易碎,用手指轻轻一捏烟头就粉碎了。他不由得兴奋起来,心跳加快。
上面的烟头是最近抽的。尽管戴维不抽烟,他能猜得出那些都是最近一两天内抽的。耶尔和弗莱西斯科也能判断出来。克莱德从过去到现在一直呆在这一带,就在他这个藏身地抽烟、观望,不管被抓的危险有多大,他都没离开过。他想回到童年时的家,愿望的强烈已远远超过了戴维的想像。
他的呼机突然震动,让他吓了一跳。是黛安娜在医院房间的号码,后面还带着911。
戴维一边往回走,一边用移动电话拨通了号码。他竭力想压制已升至喉咙的恐慌感,电话响了九次,黛安娜都没有接。当他把车呼啸着驶离路边时,他让医院接线员接通了九楼接待室,仍然没有人接,电话铃响了四声后进入了语音信箱。也许是克莱德故意用电话把戴维引来,然后他就可以回医院袭击黛安娜。恐惧感不断增加,戴维又让接线员接通了医院保安,他告诉过这个保安要警觉一点。电话接到了彼得的办公室。
“亚历山大医生正在见一个病人,我可以帮你传个话吗?”办公室管理员慢慢地说。
“事情紧急,快叫他出来!”在戴维等彼得接电话的空当,他连闯了两个红灯。
“彼得,我是戴维。”
“我很高兴你打电话来。但是我走到哪儿警察就想跟到哪儿,这算什么事啊?我告诉他们……”
“我们以后再说这件事。我刚刚收到一个带911的传呼,是从黛安娜房间打来的。但是我回电话却没有人接。保安正上楼去看怎么回事,我还是想你能不能去看看,确定没有事发生。我马上到。”——戴维看了一下手表——“十五分钟后。”
“当然可以。我到了那儿会打你的手机。”
“谢谢。”戴维挂断电话,他在街上把车子开得很快,不停地按着喇叭,好叫慢行车辆不要挡道。穿过城镇到韦斯特伍德村的路程好像没有尽头似的,戴维重重地捶着方向盘,在维尔希尔和韦斯特伍德的交叉路口焦急地等待着交通指示灯的变化。
他向韦斯特伍德飞驰而去,向右转到勒孔特街后急刹车停了下来。他一下就认出了彼得独特的步态,他正慢慢地摇摇摆摆地往办公室走,拐杖和右腿配合得还很和谐。戴维在远处就想叫住他,但他似乎一点也不警觉——当他经过一群正在吃午饭的建筑工人时,甚至还很随意地和他们点头打招呼。戴维停好车,马上跳出来,从楼侧面的脚手架下直接走过去,边走边大声地叫他。
彼得看着戴维走过来,拿手帕擦了擦额头。
“一切正常。”他大声叫着,“黛安娜不在房间里,是因为她今天早上做了一大堆的检查后就离开了。她现在在家里,非常安全。”
戴维在离路边几英尺的地方停住脚步。
“那是谁呼我?”
他身后传来汽车引擎加速的声音。彼得脸色大变,眉毛向上扬起。
“快闪开!”他大叫。
戴维慢慢地转过身来,看见那辆破旧的棕色皇冠车正从一条小巷拐到勒孔特街来。体态臃肿的克莱德坐在驾驶室里,手里握着手枪指着挡风玻璃。
那条小巷离他只有十五码远,汽车马上就要轧到他了。在那一刹那,戴维的腿似乎冻僵了一样动弹不得。当车子向他驶来时他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声,他猛然转身朝脚手架的遮篷冲去。
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子弹从戴维的脑袋旁边擦过。他没有转身,而是直盯着前面连通人行道的四级台阶。
汽车紧跟着他。戴维离开街道,跑到脚手架下,这样比较安全一些。突然他撞倒一个工具箱,被一个长柄大锤绊了一跤。在十英尺之外的皇冠车撞到了路边,一个轮胎爆了。车子上了人行道,穿过脚手架,直冲向戴维。栏杆像牙签一样被一根根折断,一块块木头也被撞飞到空中。戴维突然感到身体的左部一阵剧痛,头重脚轻。就在皇冠车要轧到戴维的时候,一根胶合板木楔横插过来,使车身一边翘了起来,还有气的那只后轮胎再也支持不了车子的平衡了。
克莱德发动引擎,后轮飞速旋转,扬起一阵碎片和灰尘,随后汽车突然安静下来。车的前部离戴维那么近,他伸手就可触到它那肮脏的金属部分。
脚手架倾斜到一边,在头顶上发出可怕的嘎嘎声,但还是没有倒塌下来。
戴维听见他身后的废墟里有沙沙的声音,那是彼得。他感到有液体从身上疼痛的部位往外流,但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辆车。一颗子弹从车窗玻璃的左下部穿出,弹洞周围的玻璃立刻裂出像蜘蛛网一样的花纹来。克莱德本来身体向前趴在方向盘上,突然向后一缩,黯淡无神的眼睛直盯着他,前额上有一道明显的很深的伤痕。
克莱德的车撞到脚手架上,手枪从紧握的手中飞出,向前砸到挡风玻璃上,摔了出去,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光亮。戴维和克莱德的眼光似乎同时落在了手枪上。克莱德俯身向前,伸手想抓住它,戴维也想去抓住它。戴维的手好像有意识地在废墟中不停地翻找厚木板或一些适合做武器的东西,最后找到了一根大锤的木柄。
在克莱德找手枪的时候,戴维身体左边剧烈的疼痛感让他蹲了下来。最后克莱德抓到了手枪。他举起枪,隔着已被打碎的挡风玻璃,瞄准了戴维。戴维抄起一把锤子,像抡棒球棒似的举了起来,重重地敲在引擎盖上两个车头灯之间的部分。
气囊砰的一声涨了起来,克莱德的胳膊一下打到自己的脸上,坐在位子上,动弹不得。戴维由于疼痛身体变得很虚弱,大锤从手中掉落到地下。脚手架周围划过一声枪响,气囊也瘪了下去。克莱德费力地从车里爬出来,四肢趴在地上,枪从手中滑落。
克莱德一直都在注视着戴维。后来他在皮尔逊之家旁边拐角处的电话亭里打了个虚假的呼救传呼,然后又尾随着戴维来到医院。
克莱德慢慢地、机械地转过头来面对着戴维。他的眼光掠过戴维,看看彼得,然后又转回到戴维身上。克莱德站起来,擦去从眉毛上流下的血,他的眼睛由于强烈的愤怒而睁得很大,脸部肌肉扭曲,涨得通红。他怒吼了一声,口齿不是很清楚。他的手攥成拳头,走向仍站在那里的戴维。
突然有个人从背后猛地一击,把戴维推倒在地。疼痛吞噬了他的半边身体,嘴巴里也进了很多锯屑。他翻过身来,仰视着一个男人的黑影居高临下地保护着他,这人俯下身子,工作服的扣子是解开着的,他的胸口有一个深色的扭曲形状文身。是泽凯·克劳利。
克莱德的表情变得紧张而警觉。他往后退了几步,弯腰拣起手枪,迅速跑回街上,钻进了来时的那条小巷。
泽凯低头看着戴维。
“混账东西,”他哀伤地说,“他妈的!”
过了一会儿戴维才意识到泽凯在盯着他的侧身。戴维也第一次低头看到自己身上戳出大约二英寸厚、四英寸宽、十英寸长的碎片,伤口周围的衬衫被鲜血染成了深红色。戴维的眼光慢慢移至泽凯身上。
“你能帮我叫辆救护车吗?”他镇静地说,“如果你不介意,看看你后面的亚历山大医生好吗?”
彼得用粗哑的嗓音说:“我很好。”他的脸上架了一副眼镜,紧盯着戴维,然后说:“我希望你也一样很好。”
在已弄毁的脚手架旁聚集了一群围观者,他们全围在克莱德破车的周围。一名记者正抢拍照片——新闻界的人怎么比警察到得还早呢?戴维紧紧抓住从身体一侧戳出的碎片,以防有人会突然把它拔出来。他非常紧张,想看看尖头是否穿透身体从另一侧戳出来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打电话给西洛杉矶警察局的耶尔侦探。让车旁的人走开,那是证据。”
泽凯对着人群高喊起来:“谁能给医院打个电话?告诉他们一位医生受伤了,告诉他们是那名犹太医生。”
戴维在昏厥之前说了一句话:“恐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