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德吃的药片越来越多,但是这些药片却不像书中说的那样起作用。他大多数时间都是躺在床上,除了起来喝水、撒尿,就是用那口脏兮兮的锅重新热点豆子吃。他也不再喂那只猫了。他每次小便都留在瓶子里,并在每个瓶子上仔细地标明日期和时间。
他把脏床单都集中起来,像一个球一样夹在两腿之间,然后坐在床上,面向窗户,从大罐子里捞出泡菜嘎吱嘎吱地嚼起来。之后又歪着大罐子,喝起酸酸的绿颜色泡菜汤。这些汤在他的嘴唇上留下像鱼肚一样的灰色,而他的左手一直到手腕上沾得到处都是。
他把镜子靠在他的床边,这样就能看到自己的形象了。他对自己微笑,自言自语。他认真地练着,并且用的还是一种轻柔的声调。他伸手去摸那水滴斑斑的自己的影子。有时候他的嗓音会被电视里的哼哼声和呻吟声淹没。
晚上,几个姑娘从他的窗前走过,她们的笑声飘进了他那肮脏的套间。他四顾一下,眨了眨眼,仿佛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房间。有凹洞的木桌桌面上堆的是小山似的脏衣服和许多分成两半的胶囊。火炉上方的墙壁上到处沾满了油垢。
他伤心地哭了,喘不过气来,眼睛渐渐眯成了一道缝,然后站起来,穿着那件白色衬衣,站在房子中间,接着又套上了宽松的工作服裤子和他那双黄色阿迪达斯牌运动鞋。四处搜寻一番,他又在床底下翻出一件扣好的旧衬衣,抖了抖上面的猫毛。他把它放在床上,用他肿胀的手尽量把它抹平展。
他穿好衣服,对着镜子照照自己,又按照后来流行的样式系好领子。他又练习着微笑,然后低声自我祝福了一下。厨房冰箱上的罐子里装满了零钱,他把零钱都倒在地板上,从众多的便士里找出仅有的几个银币。
他离开住所的时候锁上了三道门锁。
街头转弯处的酒吧有着染上了色的窗户和一个破旧的绿色遮阳篷,他拖著脚步走进里面,眼光始终没有离开地面。他费了好大的劲坐上了吧台前面的位子,把手放在了上面,但是低头看了看自己浮肿的手,又把手挪到了腿上。
年纪稍大一些的一个酒吧招待员走到柜台前问:“要些什么?”
他低下了眼睛,将放在袋里的手攥成拳头说:“水,两杯水。”
她发出一种失望的声音说:“我们这里不是福利社,如果你不打算点什么,就请离开。”
他那带着麻点的脸颊霎时红了,他的上衣紧贴着他的耳环,衣服上都是汗渍。
“对不起,我只是渴,太渴了。”
“那就要杯啤酒,”她一边嘟囔着,一边从水龙头上接满了两杯水。
一个迷人的金发女郎坐在隔着他两个位子的地方,脸儿向着她的女伴。突然一杯水被重重地放在他面前的吧台上,他吓了一跳。
这个招待员看见他被吓了一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你随便喝吧。”接着又去招待别的客人去了。
于是,他就这样一个人独自坐着,坐在吧台前的凳子上,喘着气,自言自语地从三倒着数。
他喝了一杯,接着又是一杯。
他的拇指严重地凹陷,越来越痛,皮肤开始变红,就像指头上有一个倒刺。他咬着牙暗自担心了一会,头低下来偷看了一眼右边的那个女郎。伴随着腕上手镯一阵清脆的撞击声,她转过了身来,因为她朋友的一个玩笑让她启唇微笑,这时她看见了他。
她的脸色陡然变了,眸子中的光亮消失了,嘴唇紧闭,并且厌恶地上扬着,看上去像是皱着鼻子。
她的眼睛似乎在说:“你有什么资格看我?”又似乎在说:“你是粪土,腐烂发臭。”还仿佛在说:“你还配在这里与我们为伍?”
他赶紧把目光收回到吧台上,手遮住额头,躲过她的目光。
“讨厌。”她说。
他的背上被重重地一拍,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
“这位女士,是不是这个家伙在骚扰你们?是你在骚扰这几位女士吗?你这个家伙,喂,你是不是该走到洗车房去冲一冲?”
一阵哄笑。
“怎么回事?你难道在别人问你话的时候都是沉默的吗?”
克莱德的嘴唇动了动,但还没有发出声音。最后他说:“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他站起来,能感觉到那个高大男人的存在,然后跌跌撞撞地向门口走去。
“醉鬼傻瓜。”那个女郎说。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听到刚才那个男人正在向两位女士做自我介绍。
斜靠在灯柱和信箱上,他决定向离他住所有一个半街区远的希尔顿店方向走去。
他买不起一条烟,所以只买了一包,在柜台前当着一个灰心丧气的人的面点起那些硬币。这时,附近教堂的钟声响起,听起来特别响。
他返回那个酒吧,盯着里面的人,透过黑乎乎的窗户大胆地瞟着。几个星期以前,他还在忍受歧视,沉浸在黑暗之中,但是不会再有了,现在他一定要做到,需要有人来给他个说法。用他们的痛苦来回答。让他们害怕。
他在黑暗的窗外徘徊,他的嘴唇也随着疾驰的思绪在抖动,他不知不觉地来到那座两层楼的房子前,这是智力迟钝的成年人住的地方,不再是他自己住的地方了。
他舔了舔厚厚的嘴唇,发出召唤的声音。
过了一会,他不知不觉来到雪佛莱牌汽车的保护板底下,坐在用碎纸板拼凑成的驾驶室的座位上。他注视着前面的房间,等待着夜生活的来临,等待着她下楼,发现他所干的事。
他掏出一包烟,一次点燃起两根。
楼上的灯亮起来了,还是在等。后门开了,她出现了。还是穿着那件女招待的连衣裙裤,扎着高高的马尾巴。
他在车上轻轻地摇晃了一下,手紧紧地抓住破损的方向盘,向着里面张望。
瞳仁转动一两下,但是辨不清方向。
随着一阵急促的口哨声,她从走廊上下来了,感应灯依次亮了起来。突然,她惊得倒吸了一口气,双手拍打着脸。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透过挡风板裂缝上的蜘蛛网,他看到她的眼珠。
一条脏兮兮的小狗躺在杂草丛生的地上,它的头和脖子扭在一起,血水从受伤的喉咙底部汩汩流出,骨头已经戳出皮肤了。
她的嘴大张着,微微发颤。她瘫倒在地。他开心极了。以她的眼泪当酒。
他从雪佛莱车子里钻出来,猛地随手将门关上,她一直盯着那堆毫无生气的皮和毛,根本没有注意到他正跌跌撞撞地朝她走来。
她的手颤抖着,伸向那条狗,安抚似的抚摸着它的枯毛,将毛盖在它的肋骨上,一边抚摸,一边在激动地喘着气。
他站她的上方,高大挺拔,灯光在她的脸上投过他的影子。她缩在她的织有兔子装饰的长袖棉毛衫里,但是终于仰起脸望着,哭了起来。她闻到金枪鱼的味道。屋内传来了响声——里面的门猛地关上,再就是一阵急促脚步声。
他跑了,拖着脚步穿行于杂草和破瓶子之间,身后是人群和灯光。他呼吸加重,像动物的咕哝声,听起来很费劲,有种啜泣的感觉。他转过高大的身影,从没有上铁条的栅栏缝隙中挤过去,然后摇晃着向家里走去。脸上已涨成深红色,几乎和溅在扣得好好的衬衫上的狗血很协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