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戴维将车子停在巴特勒和艾奥瓦两条大街交叉口附近的路边时,他又一次核对了一下匆匆写在纸条上的地址,上面写着:巴特勒大道1663号。
戴维将车停在一个红黑相间的金属塔下的街区停车场。这个塔是他从圣莫尼卡林阴大道那儿看到过的。他曾从电视上听说类似的建筑,都被认为是作为警车之间步话机联系用的。天空,从头天晚上起就一直这么灰暗阴沉,看起来好像不再来一场大雨,就无法恢复到夏天的蔚蓝色似的。
他的头从那不眠之夜开始就一直像喝醉酒似的旋转,他穿过街道走向西洛杉矶警察局。必须使劲地推动沉重的玻璃门,才能使十字旋转门转动起来,那门也许是用防弹玻璃制成的。大厅里满是灰尘的味道。首席接待员——一位三十七八岁的黑人妇女,一只手叉着腰站着,手持着电话话筒,不知与谁在争论着什么。
戴维意识到自己从未进过警察局,这还是头一次呢。
一个公告栏上标着西洛杉矶捕食者的栏目里写着一些防范犯罪的宣传单,一张克莱德的综合画像,画像上的克莱德呆呆地盯着某个地方。一沓小广告纸放在最近处的黄椅子上,戴维拿了一张克莱德的素描像,将它折起来塞进口袋中。
他径直走向大厅一端的男洗手间,想休息一下,振作一下精神。他在头痛再次发作之前离开了洗手间,在那个女人没有注意到他的时候,一直耐心地等候着,把相当的精力都集中到电话机上。
她叮当一声将电话挂上,放回到台子下面。这时,她抬起头,这才注意到戴维,于是问:“什么事?”
“我想找耶尔警官。”
“他约了你吗?”
“噢,没有,但是,我想……”
“到底有没有?”
“瞧,警官,是这样的,我是戴维·施皮尔,我是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急诊室一名内科医生。我想跟他谈谈泼洒碱液的情况。他说我随便什么时候来找他都行。”
她上下打量着戴维说:“我没有接到电话。”
“我认为最好是他亲自处理这件事。”
她拿出电话,把它夹在腮帮和肩头之间。
戴维以为她正忙着接咨询电话,就慢慢晃了过去。她却立刻在嘎嘎作响的窗户边挂断了电话。
“嗨,你呀,大夫!从这个走廊过去。这个!你从这儿到二楼,不,不,停下,从那扇门上去,就这样。”她按了柜台下的一个按钮,他面前的门嗡地响了起来。
他推门上了楼,找到另一个大厅和另一个柜台,一个态度生硬的办事员正等着他。这人满嘴咖啡的气味,褐色胡子边因刚喝了饮料而发黑。
“我想找耶尔警官。”
“耶尔侦探上午到法院去了,现在我找不到他。”
他随手摸了摸胡子,然后在裤子上揩了揩手说,“你的任何事情,我都可以处理。”
“我倒希望能和他本人谈。”
“那你就明天上午再来吧。”
戴维深深吸了口气,手指在工作台上敲了敲说:“多尔顿警官呢?”
“他今天下午也不在。”
“他到哪儿去了?”
“我不能告诉你。”
“他们对我说过,一有什么重要信息就立刻与他们联系。”
这个办事员看上去无动于衷。
“你要明白这个信息事关重大。”戴维补充了一句。
“如果你确实有什么重要的事要研究,你可以跟我商量,”这个警察看到戴维犯难的样子,发出一声带咖啡味的叹息,“好吧,大夫,多尔顿应该在学院里,你可以到后面毕业典礼广场上找他。”
戴维来回兜了三圈都没有找到路,最后只好驱车上到一座土丘,然后看到一块横架在两座西班牙式圆形瓦顶石塔上的金属标牌,上面写着“洛杉矾警察学院”几个金色宽体字。这个坐落在山坡上的学院有着一排排的带贵族庄园风格阳台的灰色建筑。
其中一个石塔下有一个岗哨,一个皮肤白皙、头发金黄的女郎正在哨所站岗。
能否有权进入这个学院让戴维觉得有点畏怯和不安,他走近岗亭打了个招呼:“您好,请问您能不能告诉我到毕业广场怎么走?”
她笑了,这一闪而过却又光彩照人的笑容使他想起了黛安娜。
“能,绝对没问题,先生,广场就在这上面。”她抬起戴着手套的手,指了指路。
他点头道谢后又重新翻过了山冈,向左转走到一个宽阔的广场。在广场尽头,他注意到一块野餐地,认出了坐在一个大大的烧烤坑边的意气消沉的多尔顿。在戴维走近的时候,两个小女孩出现了,坐到多尔顿身后一个破旧的野餐桌边。她们一声不响地坐着,面前有一堆包装简陋的礼物。
戴维踌躇了一会儿,觉得这时候不该来打扰他们。
戴维悄悄往后退,但多尔顿在他离开前就发现了他。
多尔顿穿了件红色法兰绒上衣和一条在一个膝盖上补了个不像样的大补丁的牛仔裤,左裤脚上烧了个洞,也许是因为被枪打着了。
“还在想帮那个病态的逃犯吗,大夫?”
戴维没有回答。
“现在是我的私人时间,”多尔顿说着把脸转向浸湿的热狗,“这是我小女儿的生日聚会。”
“很抱歉,”戴维说,“如果事先知道,我是不会来的。人家告诉我,说你在学院,我还以为与工作有关呢。”他俯身弯腰望着小女孩,双手搭在膝盖上问:“你多大啦?”
“十岁,”孩子回答,她那沾满食物碎屑的小脸显得低迷而忧郁,她姐姐看起来也不太开心。
“吃吧,”多尔顿说,“还可以啊。”他凝视着自己的热狗,咬了一口,装做很爱吃的样子。
孩子们只盯着盘子,谁都没动,小女儿看样子马上就会哭起来,土丘后面突然爆发出一排枪响,把她们吓了一跳。
“我要和来的人谈点事,孩子们,”多尔顿说,他和蔼可亲地点头示意十岁的小女儿,“你可以打开礼物了。”
他大步走向毕业广场,戴维紧跟其后,突然多尔顿转身望着戴维问:“什么事?”
“我希望你我能把分歧放到一边,我只想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戴维回答说。
“在你怀疑我们的判断之后,还在插手我们的工作?”
“我明白你是在做你认为正确的事……”
“大夫,交完税后我一年能挣到三万二千美元。是什么该死的让你觉得我会这么做?为了钱?”
“我不再在乎钱,”戴维说,“我只是想提供帮助。”
“什么,那么现在你的目标是谁呢?”
多尔顿一定是看见了他脸上的痛苦,因为他低头看着地面。
“我为什么要与你合作?”多尔顿继续说,“你就是那个想要陪审团把那可怜虫送进疯人院的家伙。”
“我们为什么不先把他抓起来,然后再决定怎么对付他?”
“还是我们啊?在我看来,大夫,你得了慈悲心肠综合症了。让我告诉你点事,你认为可以拯救愚蠢的人,那只能出现在电影或胡扯的小说里。”多尔顿有意踮了踮他的脚,“关于这一点,没有你的事,我和耶尔控制这件事。你就别介入了。”
多尔顿的眼神看上去很固执。要想取得进展,戴维明白他只能找耶尔谈了。警察局里的人说耶尔去了法院——也许他现在已经回来了。
多尔顿回头看看丽个女儿,她们面前的热狗还放在盘子里,一点也没有动。
“我很抱歉打扰了你。”戴维说,他伸出手,过了一会儿,多尔顿握住他的手。
“你知道詹金斯不是坏家伙,”多尔顿补充说,“他和你一样有思想,你一定不能再伤害他的感情。”
戴维精疲力竭,没有再反驳。
“我和詹金斯,”多尔顿继续说,“我们只是感觉到不用什么人安排,世界上已经出了事。”
多尔顿小女儿的哭声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去了。
她扳下一个被拆开的芭比娃娃的塑料玩具,把它放在大腿上,姐姐正在设法安慰她。多尔顿松开戴维的手,小跑过去。
“这是怎么啦?”戴维听到他在问两个女儿。大女儿气呼呼地瞪着他。
“她早就有一个芭比小人医生了。妈妈知道,她总是这样心不在焉。”
多尔顿蹲在小女儿面前,紧握着她那细小的脚踝。她用小拳头揩着眼泪。
“对不起,”她说,“没关系的,我其实并不在乎那个。”成群的黑色云团聚集在头顶上像是凶兆,雨很快就会到来,毁了多尔顿的小小野餐会。
多尔顿不好意思地仰望着戴维,点了点头,戴维向他挥了挥手后就离开他和他的家人。
西洛杉矶警察局的那个办事员抬起头,不耐烦地看着戴维说:“不,耶尔侦探还没有回来,你为什么不留言?”
“请告诉他……”
“我知道,我知道,施皮尔大夫来过。好了,谢谢了。”
戴维离开去,来到警察局对面的停车场,坐进他的奔驰车,紧紧盯着入口处。他边等边听了一会收音机。一个半小时之后,他开始觉得厌倦了,考虑是不是先离开,过一会儿再来找耶尔。
一声玻璃敲击声打断了他的沉思,他转过头来,看见耶尔带着一丝微笑,探头探脑地看着他,戴维摇下车窗玻璃。
“找我有事吗?”耶尔问。
“我想告诉你一点情况。”
“具体的细节是会有帮助的。”
“是关于这个案子,”戴维说,“我们私下谈谈。”
耶尔带他上了楼,让他呆在一个带观察镜的审讯室里,把他单独留在了那里大约十五分钟,就像他在侦察课上所学习的审讯的练习。
最后,耶尔进来了,他拉了把椅子放在戴维对面。
“我想帮你抓住他,”戴维说,“别让我去对公众信息员说,我可以帮你。让我帮你。”
耶尔站起来在他身后踱步,戴维极力克制住想让他转过身来看他的强烈愿望。
“那么,你想要什么?”耶尔问。
“我想要你原先没给我的保证:那个克莱德不会被带进哪个小巷里被枪杀。”戴维说。
耶尔深深地呼吸了一下说:“我不会给你这个承诺,那家伙袭击了你的同事和女朋友,可你却一味地要袒护他。你什么时候得了疯病了?”
戴维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地说:“我是疯了,但这没有关系。”
“你不想报复吗?”耶尔问。
“不想,我倒乐意把复仇交给詹金斯。让他去报复克莱德。”戴维说。
“他已经跑了。不再在你的关照下了。你为什么还要给我什么帮助呢?”耶尔说。
“我想把他安全地交给权威机构,就像在这种情形下我能为他做的。”戴维的手按在桌子上,身子向前倾着说,“听着,我想要接触到更多的信息,你是不是情愿让我把了解的情况告诉其他法律机构呢?”
耶尔踱了一圈后又坐到戴维对面。
“我不能给你一个保证——无论现在还是将来,但我可以告诉你:这个案犯已经为媒体圈子关注了,因为让詹金斯卷在这个案子里。市长气坏了,我们受到了各方面的压力,所有的一切都会按法律常规办,就算你不相信我在公共场合的解释,也应该相信我在私下对你的解释,一切不能由我来决定了。詹金斯妹妹的伤情把这个案件弄得乱了套,现在事事不顺利,但是我不能听任这个案子永远这么一团糟,詹金斯曾经想找地方出出气,但那是过去的事了。”他用双手拍了一下桌子。
他和戴维似乎对视了很久。
“如果有一个警察开枪射击克莱德是出于自卫,或是为保护其他受害人,这样做你是否可以认同?”耶尔问。
这个案件的严酷事实把戴维击垮了,他精疲力竭,克莱德使整个城市陷入狂躁的飓风中。想到各种力量在运作,就像一场自然灾害之后在废墟中搜索一样,现在每一条新的线索都成了戴维的负担。
戴维谨慎地权衡着耶尔所谈的问题,然后说:“不,但可以接受。”
“那你能给我提供什么呢?”
“我接触到克莱德的医疗档案。我是他惟一愿意倾吐心声的人,而且我相信他在某些方面要依赖我,那也许证明对深入了解线索有帮助。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帮助你疏通医院来支持你,无论发现了什么新的情况,我都会告诉你的。”
“我可不想让你来干扰我的调查。”
“绝不干扰。”
耶尔叹了口气坐到椅子上说:“在同事们面前,我还得把你看成一个坏家伙,因为我不想让他们觉察出我们在合作了。”
“那我们算是能合作了吗?”
“还不是,”耶尔抽出一张名片递给戴维说,“上面有我的电话号码,只能打电话给我。”
“我情愿这样,”虽然他们两人并无契约,但是看起来他们之间的合作已经有了进展,“他是怎么进入特蕾西大夫的房间的?”
“她是列在名单上的,这个地区有两个特蕾西,但另一个不是医生。她套间的前门仅有一个简单的条形锁,只要有张信用卡谁都能把门撬开。用个普通方法打开她房间的门,没有指纹,是戴着乳胶手套干的,科学调查部也找到一点线索。我们只在她的药瓶里发现他丢下的几颗胶囊,万一她在事先不知情的情况下,弄出几颗来吃,那就麻烦了,”耶尔咬着嘴唇,他的面容不像原先那么严峻了,然后说,“看来我们都低估了那个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