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维将车子开进车库,然后往回走,穿过室内走进自己的卧室,边走边脱衣服。他穿着短裤站在床头,透过没有窗帘的窗户往外看,窗外大雨滂沱。
屋外暴风雨骤至,床铺显得柔软、舒适。他戴上耳塞钻进被窝里。一阵雷声将他头顶上方的玻璃震得格格直响,却不足以把他惊醒。
在他熟睡之际,雨像鼓点似的打在屋顶上。
一道闪电照亮了天空,黄色长方形的窗户影子映到了室内的墙上,显现一个根部摇动的植物斜斜的叶尖。过了一会儿,另一阵沉闷的雷声又从空中滚过。
当闪电再次映亮了戴维的窗户时,投在墙上的轮廓因一个人的侧影而看不全了。窗户上的影子仍然是宽宽的、斜斜的,下面被摇动的植物叶子的影子遮住了。映在墙上的人的轮廓非常清晰,甚至连雨水从他头上流下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黑色的影子仿佛在远处的墙上流动,影子在熟睡的戴维身上来回闪过。
闪电投在墙上的影子闪过一会儿之后,房间便又重归于黑暗之中。
彼得穿着光滑的平底鞋一踩到厨房油腻地毯上,便因为打滑而失去重心了。他让自己直挺挺地摔倒,这样能够使自己的腿伸直而且不会挡住去路。他每次摔倒时总是用胳膊和胸部均衡支撑。如果说有一件事他了解的话,那就是怎样摔倒才最巧妙。
每次从地上爬起来,对他来说都是非常困难的。
他检查了一下四肢。他的右膝盖骨,裸露在当做腿的两个金属条之间,在轻微地震颤着。躺在厨房冰冷的地板上,在抓住支撑物之前,他用力拖着他的腿抬高小肚子。几次猛地使劲之后,他的膝盖骨显现出来。腿会肿起来,但是皮并没有摔破。尽管如此,他还得从柜橱中把他的拐杖拿出来,在以后的日子中用。这是他很不喜欢做的事。
彼得往回爬,他的呼吸吹起了靠近厨柜的地上一点面包屑。他奋力往前爬,而旁边一个凳子总算助了他一臂之力。他紧握凳子的金属靠背才站立起来。为了不致滑倒,他的两条腿在下面滑动着。
他的裤腿卷到膝盖上,裤缝处都是扭着的。他用手擦去额头上的汗水,然后才蹒跚地一步一步走回自己的卧室,竭力不去想到了七八十岁时,自己会是什么样子。
他的双手摸到熟悉的地方,薄薄的墙纸,擦得发亮的柜台。他倚靠在卫生间的台子上刷了牙。在他转身朝床走时,他注意到自己的两条裤腿上有卫生间台子留下的淡淡水印。
他脱掉衬衣,解了皮带,松开裤子,让裤子滑下掉到地板上。左右膝上的东西还在,之后他想将他的两条腿从他的假肢中取出。他一步步挪到床边,坐下来松开膝盖上的固定装置,这样可以使自己的假肢弯屈,他气喘吁吁地脱下鞋子,扔进储物的柜橱中,那里面已经堆了一堆撑大了的和变形的鞋子。
他将脚从裤腿里退出来,最终取下了假肢支架。锯齿状的红印子在他的大腿上和脚后跟外侧上围了一圈,在这些锯齿状印子的附近,皮肤在变干开裂,当他按摩这些地方时,他的两眼阖上了。
他将腿抬上床,然后扭动着钻进被窝中。他注意到忘记了关上百叶窗。他看着窗外一片漆黑,陷入了难以言状的不安之中,过了一会儿才排遣了这一切。如果他一定要起来把窗子关上,起来到窗子那里就足足要花上十分钟的时间。
床头柜上的灯,虽说离他只有一英寸远,却就是够不上。他得爬过去找到开关。轻轻地咔哒一声后,房间内顿时一片黑暗。
他一下子就进入了梦乡。
多尔顿旋即打开前门,他穿着一件旧的红白相间的条纹睡衣。他看到詹金斯站在大雨之中,握枪的手垂了下来,枪靠在腿上。
雨水顺着头发流了下来。他眨了两次眼睛才能睁开,但他没有进屋。
“你他妈的看起来像个滑稽的糖棒。”他说。
“你半夜丽点钟到这里,站在雨中就告诉我这个?”这时,一个女孩的声音从大厅里传来,多尔顿从门口回过头来说,“没有什么事,快回去睡觉吧!”他走了出去,然后一把抓住詹金斯的衬衫,将他拉进屋里。詹金斯跟着他进了厨房。
多尔顿开了灯。他从冰箱里拿了两听密尔沃基啤酒,然后坐在桌子旁边。
“别碰那睡衣,那是凯西的,我喜欢……”他打开了一听啤酒,从桌面上推到詹金斯面前说,“这是凯西的。”
詹金斯将椅子从桌子旁边拉了过来,这样他就可以面对着墙了,无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姿势异乎寻常地放松。多尔顿耐心地等着。过了一会儿,他喝完了啤酒,又伸手到桌子另一边拿詹金斯面前的那一听。那一听还是满满的。他喝了一半,这时詹金斯才说:“我不能见她。”
“南希吗?”
他点点头。
“我不能再去那儿了。我昨天试过了,我到她病房的窗帘前,实在不忍心拉开窗帘。当时,她喊了起来,问是谁站在那里。我转身就离开了。”
多尔顿抿了一口啤酒,清了清嗓子,但没有说话。
“我的小妹妹,”詹金斯说,“她对我来说比世上什么都重要。”
惟一的噪音只有洗涤槽上的那只旧钟发出的滴答声。
“我希望她死了,那样倒好些。”詹金斯说。过了一会儿,多尔顿意识到他哭了。多尔顿慢慢地走到了灯的开关跟前,关上灯,又回去坐了下来。
“谢谢。”詹金斯说。他们便这样静静地坐在黑暗之中,多尔顿偶尔呷上一口啤酒。
戴维在凌晨3点时醒来,他好像根本没有睡着似的。从筋疲力尽到进入睡眠状态,然后再醒来,同一个的形象总是跟随着他:黛安娜不停地擦着她脸上渗血的伤口。他们在公园中亲吻。她一直是那么温顺,他给黛安娜的亲吻实在是妙不可言。一想到这一切真叫人坐立不安,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会这样。他已习惯于只在给别人检查时才接触到别人的肌肤。他暗地自问,他的某些部分与别人接触时也像克莱德那样让人生畏吗?
在黑暗中躺了四十分钟之后,戴维从床上起来了。他坐在起居室里,想看看医学期刊,但他无法集中精力。他换上运动服,走进车库,然后在踏车上锻炼了半个小时。洗完澡后,他又躺到了床上,盯着屋顶,一些植物轻轻地从头顶上的窗户擦过。
5点钟时,他又睡着了,总是打惊。他在这当中醒了好几次,浑身是汗,被子紧紧裹住他的腿。6点钟,他起了床,又洗了一次澡,任身上还滴着水就跑进书房,然后将鹦鹉笼上的布帘揭去。
他看着鹦鹉慢慢醒来,它就像一个机械玩具一样慢慢显露了生气:“伊丽莎白在哪儿?”鹦鹉叫,“伊丽莎白在哪儿?”
6点30分,一个突然无法抗拒的念头吸引了他——洗衣服。他从卧室中拎出一篮子衣服,然后按照颜色仔细地分类:深蓝色的衣服与黑色、棕色一起洗,浅蓝色衣服则单独洗。他坐在洗衣房中一边等待,一边看着洗衣机的震颤,听着哗哗的搅水声。
洗好、烘干了衣服后,他将一堆衣服拖到床上分类收叠:用一个缓慢的自动机器人的动作将袜子一双双分开,装进盒子里,又将衬衫叠成长方形。
他将工作服上衣都叠得一模一样,一件件地垒起来,直到像一座平稳的蓝色小塔。有一条裤子比其他的露出线外半英寸,他将它挑了出来,一再精心折叠。直到他的手开始颤抖,面前的一堆衣服在他眼中变得模糊起来,他才转身坐到床上,慢慢使自己的身体低下来,开始喘息啜泣;他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盼;睛,尽管这是他两年以来头一次暗自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