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维见帕特仍不理他,认为不过是他与帕特有过冲突,帕特余怒未消罢了。但他走进中心工作区时,发现所有的人都对他板着脸。他找不到人说话,只好拍了拍一个正巧经过的护士的肩膀,顺便问了一句:“请问,这几发生了什么事?”
“你没有听说吗?”这个护士的脸长得凶巴巴的,也没有什么灵气,眼影也太深。
“我真不知道。”戴维说。
此时,一个实习医生停下手中的活,抬头回答说:“我们又遭袭击了,施皮尔大夫。”
戴维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忙问:“谁受了伤?是谁?”
整个中心工作区到处都是人,但是没有一个人答理他。他们用鄙视的、充满怨恨的目光看着他,然后又干起手中的活来。
“到底谁受了伤?”他继续追问。
刚才的那个实习医生朝二号厅努了努嘴,戴维则大步走了过去,布朗纳躺在八号病房门口的一张椅子上,詹金斯站在他旁边,端着一个泡沫聚苯乙烯杯在品咖啡。
詹金斯望着戴维,目光中更多是关切而不是怒气了。戴维将紧张忧虑抛到九霄云外,大步走过去推开病房的门。
戴维走上前去,愣愣地盯着她,手在空中挥舞了几次才抓住椅子的靠背。他斜靠在椅背上,只觉得鼻子发酸,眼睛拼命地眨了几下控制住泪水。
黛安娜望着别处问:“我的情况很糟糕,嗯?”
他知道他的声音一定会很不稳定,所以等了一会儿才回答:“不。”他极力不让情绪控制住自己,走到床边,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她还是不看他的眼睛。他想不顾一切地抚摸她,爱抚她,但他没有这样做。
她的头发汗得透湿,将整个枕头都弄湿了。戴维握住她的手,她就让他握着。
他坐到了她的床边。
“你不需做外科整容。也许会留下疤痕,但没有会造成破相的皮肤收缩。用新孢子和西瓦丁等一些药,等等看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黛安娜头也不转,对自己笑着说:“等着吧。”但笑得有点儿别扭,废话,废话,废话。
“等等看吧,”她又学着他的话,“等等看吧。”
“眼科学?”戴维问,仍然不相信自己的声音能去组织较长的句子。
“每小时服一次泼福特,一天服塞普洛四次。轻度角膜上皮溃烂,微弱的前基质模糊,无角膜局部缺血坏死。”她摇摇头说:“太哕嗦了。”
“预后?”
“我应该没有留下角膜移植疤痕,”她伸出食指慢慢地打个圈说,“哇,太棒了。”
戴维如释重负,长叹一口气:“你真幸运。”
“幸运?上帝啊,在进来的人眼里我们是不是很蠢?戴维,我并不觉得幸运。”
他平静地面对着她的怒火,她有这个权利。过了一会儿,他问:“他在哪里呢?”
“把胶囊里的药倒出来,再把结晶碱放进去,然后他闯到我的房子里,拧下淋浴龙头,把它们放在那儿,胶囊遇到热水就溶化了,很快,碱也就成了溶液。”
“谁想出来的?”戴维难以置信。
“我实在不想承认发现了什么奇妙办法。如果他直接把结晶碱跟淋浴龙头放在一起,要么会堵住龙头,要么会立刻发现水颜色的变化。当然,我为什么现在还能看到你?那就是因为它慢慢地稀释了。”
他撕去黛安娜脸上的表皮,流血了。
“那个狗杂种。那个狗杂种虐待狂。”他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地走,“这怪我。”
“这不是你的错,戴维,”她仍然不面对着他说话,“请原谅我刚才的态度,但我的确不喜欢有什么安慰。”尽管脸还是没有转过来,但她的声音变得柔和多了。
“现在的情况很糟糕,让我们把这运用到有价值的地方,你对我说过,在我找你的时候,闯到他在急诊室的房间里。他感觉到你和我的关系亲切。他这么做也许是为了激怒你,或是要从你那里得到什么。我猜想,我确实与此无关。”戴维盯着她的后脑勺,爱慕着她,等待着她的火气从脸上消失。
“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安排,”黛安娜接着说,“不要再提这一件烦琐的、费时的事,”她的语气透着尖刻,“这个家伙在逐渐成熟。”
戴维想考虑,但他在复杂的情绪中理不出头绪来。他走过去站在她床边说:“看着我。”
“不。”她的双肩颤抖起来。
“黛安娜,看着我。”
“我办不到。”她的声音又小又尖,像个小孩。他弯下腰,伸出手轻抚着她那没有受伤的下巴,把她的脸转向自己,带着从未有过的温柔。脸上的水疱有脓,滑滑的,亮亮的,旁边还渗出一丝暗黄色的液体。
她试图转过脸,但他不让她那么做。她的双唇抖得厉害,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看上去一定令人生厌,你一定觉得我好讨厌。”
“我们之间不存在那种情况,黛安娜。”他带着一种责备的语气坚定地对她说。她要哭,但是并没有哭出来。
“我替病人刮过褥疮,包扎过感染的腹部伤口,割过冒着绿色胆汁的胆囊,病人的身体我见得太多了——我知道我不能为这些所左右。”他向前倾,跟她的脸仅有几英寸远,她与他相互对视,她的眼睛妩媚而诱人。
他说,“你像过去一样地美。”
她用颤抖的手指够到他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胸前。
灰暗的天空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阵雨。打发了守候在医院门口的记者后,戴维驾着车慢慢地往家开;几天来的暴雨弄得路面上都是油污。他望着刮雨器,真希望它们也能将自己乱糟糟的头脑刷洗一番。一个个小坑把整条路变成一个个泛着油的小水洼,路上看不到人。
他本想整晚都与黛安娜厮守着,但转念一想又不行。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但他内心却在隐隐作痛——过去的两年中,他对妻子的记忆始终让他做不到这一点。对于黛安娜的思念,在他的内心暗暗滋长。愧疚与愠怒煎熬着他。
他一想起克莱德,眼前就浮现出一个阴郁沉闷、肥头大耳的家伙,全身散发出如腐烂木头的怪味,十只胖乎乎的手指挤在一起就如同老鼠蜷缩在一团取暖。戴维想,他此刻可能在一间又小又黑的房间里潜伏着,策划着,愈合着伤口,裹着毯子,为自己所干的事懊恼不已。他与外界没有联系,是个绝望的人。
戴维的医德好像顷刻之间可望而不可及了,冷漠而专为自己考虑,独往独来,他想起耶鲁大学的一句诽谤的话——你对街上的情形不太了解,这像是首次受到打击而感到疼痛。戴维一直是个玩着子弹上膛的枪的孩子。他所经历的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最后没伤着自己,而黛安娜受到了伤害。
他不太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