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维把钥匙扔到大理石台上,关上身后通向车库的门,叹了一口气。他气坏了,猛地一按开关,灯没有亮。于是他走进起居室,在黑暗中摸着另一只开关。
黑暗中一个声音响起:“别麻烦了。”
戴维一愣神,手中的公文包掉了下来,包上的金属包角砸在硬木地板上,纸从中飘了出来,撒在他脚的周围。他盯着黑暗的起居室,最后把目光落在皮椅里黑乎乎的一团影子上。
“为什么不坐下来,施皮尔?”声音显出有教养,非常冷静。不过可以肯定,不是克莱德,戴维不知道他是该因此松一口气,还是更害怕。
“你要钱?”戴维问。
“为什么不坐下来?”声音重复着这一句。一只胳膊从杂乱的影子里伸出来,指了指椅子对面的沙发。戴维不知不觉地竟然听从了。他僵硬地坐到沙发上,想尽量在黑暗中认出那张脸,“我注意到你在调查我。”声音继续说道。
“瞧,我不知道……”戴维停了一下说,“埃德·平克顿?”
“够了。”
戴维沉思了一会儿,才理清头绪。
“你的伤怎么样?好了吗?”
“别想控制我。”埃德说,“你在想我会不会伤害你?答案是‘不会的’。”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你来找我,施皮尔,我不来看看你吗?”片刻的沉默之后又说,“你怎么没装警报器?”
“这个街区很安全。”
“你的孩子怎么样?”戴维问道,“那个小男孩?”
“你很聪明,施皮尔。我俩都知道我曾经告诉过你我有个小女孩。我通常撤同一个谎。他们很容易追踪到我。”现在他更精明,与在急诊室时不一样。
“你利用我。”戴维说。
“我利用许多人。”
“但是因为你,我现在处境很危险。所以你欠我的。”
“我可不想从你那儿听到这句话。你卷进了什么?在你奔驰车的行李箱里死了一个妓女?”
“你一定听说过韦斯特伍德泼酸液的那家伙了,他走了进来……”
“所以你觉得你有责任。”埃德插了进来。
“是的,”戴维承认,“我确实是这么想的。这个家伙在外面毁妇女的容。”
“你想报复。”又插进来一句,半是陈述半是疑问。
“不,不,上帝啊,不是这样;我想找到他,捉住他。”
“你为什么认为我能帮你的忙?”黑暗中埃德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像连珠炮似的。戴维极力想跟上,尽量从他混乱的感情和动机中找出一个明确答案。
“你说你的假释,还有那本你正在读的书……你好像对法律以外的事情很熟悉。像你这样的人,我认识得不多。”
“为什么不相信警察呢?”
“第一个受害者是警察的妹妹。他们会把那家伙开膛剖肚的。”
“难道你认为他不该开膛剖肚?”
“我认为他整个儿是一团糟。功能紊乱或是精神分裂,我想应该用锁把他锁住,而且让他接受精神治疗。”
“把碱液泼到妇女脸上,确实够恶毒的。”
戴维往上坐了坐,耸起肩膀说:“邪恶会以很多种表象出现。或许是很平常的一种。为什么不可怜可怜他呢?”
“那你想……想干什么?”
“我希望找到他,把他送到合适的部门去。”
“怎样才能办到?”
“我还没有想出来,”戴维承认,“但是如果能和他联系上,我想我可以说服他。很安全的。他似乎很信任我。”
“你,一个有名望的医生走进了蛮荒的边缘,”埃德的手靠向暗影模糊的头,手臂屈向两边,“有时不论做出的决定是对还是不对,都要付出代价。从我干的这一行就知道了。”
“你是干哪一行的?到底是做什么的?”
“特别卑鄙的一行,”埃德的手在皮椅扶手上摩擦着,发出沙沙声,“非常卑劣的行当。”
“为什么从医院里偷走你的病历?上面又没有你的真实姓名。”
“施皮尔,我们的身体充满了各种线索。x射线以及书面记录都可以毁掉我们。你知道联邦调查局拿什么鉴定尸体吗?你会很惊讶的,他们用补牙齿的填料,用胃里的纤维。”
“这个我不太清楚。不过我可想不起来你这个小子用过什么牙齿填补物。”
埃德大笑起来,笑声刺耳。戴维突然感到一阵轻松。
“你能帮我吗?或指点一下谁能帮助我?”
埃德的影子发出沙沙声。戴维辨认出埃德身边桌子上有几个圆圆的小东西。他马上想到可能是手榴弹,可他发现自己并不害怕。
“我会和你说的。一点点。而我要确定是不是信任你。如果我确定信任你,也许我乐意对你指出一些方向。但第一条是,要有规矩。我不使用暴力。你看到了我的体格——我不是个打架的人。”
“很好。我也不想用暴力。”戴维说。
“我不想和警察搅在一起,从来也不想。明白吗?这种事情一旦失控,你会有麻烦的,到那时,我就会消失。”埃德等着戴维表示同意,“现在和我说说那个人。”
“大块头,邋遢,大约六英尺一英寸那么高。”
“这还不行。想当侦探吗,施皮尔?那就得观察敏锐。其实你已经注意到其他许多事情了。他胡子刮得干净吗?手柔软还是粗糙,干净还是肮脏?嚼口香糖吗?有疤痕吗?有什么面部特征?刺青还是文身?头发的长短?鞋子的种类,是工作鞋,便宜的鞋子,时装鞋,还是带子母扣的鞋子?鞋子和衣服相配吗?是设计师设计的衣服吗?上面有油漆吗?灰泥还是淤泥?他紧张不紧张?衣服宽松还是紧身?戴手表吗?戴在左手还是右手?系皮带吗?有呼机吗?有手机吗?戴戒指吗?项链呢?脱过他的衣服吗?你把东西都锁到柜子里吗?听起来似乎愚蠢,可警察有时就忘了检查。他在说些什么?有什么特别的话语吗?”
戴维沉默地坐了一会儿,思考着。埃德没有催促他。终于戴维说道:“他说话不连贯,没有组织。似乎特别激动,尤其是当着精神科医生面的时候。他不戴戒指和首饰。第一个受害者说他有文身,但是他进来时没有。粉刺很多,指甲上有麻点。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左撇子。鞋子,我也记不清了。穿医院的工作服,很宽松,没有系皮带。他身上有淡淡的烟味。医院里的工作服或许暗示着他认为自己和医院有些关系。我猜他在医院里工作。我不清楚他嚼不嚼口香糖,但是他嘴里有一股橘子糖的味道,很浓。头发很稀,头油很重。个人卫生很差。”
戴维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环境,他看见埃德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是个医生。要利用这种优势。再给我多一点。”
戴维双手合在一起,下巴搁在指尖上。
“让我想想。他希望灯光昏暗,所以他可能有偏头痛。,平衡感不太好,走起路来有点拖着步子。可能患有强迫症或妄想症——他重复着一些很拘泥于形式的短语,显出思维僵化。他说过曾经和蛇一起锁在暗处,还提起光和噪音。他对女性有病态的依恋,却又很喜欢惩罚她们,这些都很极端,却又是有意识的,而且好像他不能很好地领会别人的意图。”
“这是什么意思?”
“他把别人没有恶意的问题当做有恶意,这样他的攻击性就被激发出来。比如,我为了检查他的精神状况,问他知道不知道现在是几月份了,他马上变得充满敌意,问我是不是认为他是个傻瓜。”
“如果他不理解的话,那的确是一种伤害。”
“很精确,呈现出来的提示——声音的语调、面部表情、谈话的上下文——会让正常人知道这种询问没有敌意,甚至是充满仁爱的,而他却认为这是敌对的。这说明他经常发现自己处于敌对的环境里,在那里他总感到人们对他持有敌意。想想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如果你认为人们总是伤害你,攻击你,你就会变得很有攻击性。”
“肯定会有的。”埃德的声音里有一些揶揄。
“他的不安全感和自我保护意识特别强。他还固执地拒绝任何药物,这让我相信他也许就是这样。他好像既害怕一个人呆着,又希望一个人呆着,表现出强烈的依恋。”
“对谁?”
“对我。”
“好多了,现在我们有一幅侧面像了。”
“你打算帮我了?”
“还没有。首先我要从你那儿得到更多的情况。像指纹、照片,至少一个名字。”
“要这些做什么?”
“我比警察更有优势,因为我不必通过合法渠道去查。”
“我可没有让你去做任何非法或不道德的事。”埃德的笑声回荡在起居室里,“每件事都是道德的。问题是:哪一种道德。”
他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一件东西,扔给戴维。黑暗中戴维没有接住,那个东西打在他胸口,落在沙发上。
“埃德?埃德?”
没有回音。戴维在坐垫里摸啊摸的,最后发现埃德扔给他的是——一只灯泡。
他在屋子里摸索,碰到了落地灯,几乎要把灯撞翻了,幸好他握住了细细的金属灯杆。他试着在黑暗中拧上灯泡。
打开开关,埃德不在了,戴维对此没有感到意外。
写字台上还有三只灯泡,一只灯泡下面有一张折起来的没有印名字的名片,底部的空白处有一个用黑墨水写的电话号码。
很惨的是,装这三只灯泡竟然用去一个犹太裔大夫十多分钟。接着,戴维检查门窗,没有发现任何强行闯入的痕迹。锁上面也没有撬的痕迹。不管埃德·平克顿是谁,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戴维没有睡觉,而是列出所有他观察到的克莱德的症状,然后又把这些很难理解的术语翻译成非医学用语,在他要给别人看时好拿出来。单子上有:
眼球抖动——瞳孔颤动
头痛
注意力集中有困难
意识模糊不清
构语障碍——言辞含糊不清
静坐恐怖——不安静,烦躁
运动失调——步履不稳
单子下面,他还写下一些可能会做出的诊断,包括中枢神经系统的狼疮,精神分裂,情感表达分裂紊乱,脑部幻想,亨廷顿舞蹈病,肝豆状核变性,异染性脑白质萎缩,硬膜下血肿,病毒性脑炎或含糊的中枢神经系统感染,导管狭窄,颞部脑部癫痫,甲状腺机能亢进,多种硬化,药物中毒,杀虫剂中毒。
戴维现在得到的线索很含糊,不可能再进一步缩小范围了。
他思索着克莱德的强迫性重复症状,从三倒着往回数,这意味着什么?
写完了纸片,看了看表,已经接近半夜了。走进卧室脱掉衣服,躺到床上,戴维感到床上空荡荡的,身边空无一人。
他想起从前躺在移动特护病床上的妻子,她身边监视仪发出的嗡嗡的单调声音。他想起克莱德,那个很丑、对前途无望、步履艰难地生活着、很少注意别人的人。他想自己是不是应该从过去几年的休眠生活中苏醒过来。他那刻板的斯巴达人似的生活规律像壳一样保护着他,让他不受身边床上一片空白的影响。但是,这一点也把他和别的重要东西隔开了。
尽管在将近四十五个小时里他都一直醒着,然而他的整个身体还是充满了活力。他躺在那里考虑了几分钟,然后把被单一掀又穿起衣服。他乘车回到医院,就像做梦一般,那些街道一时黑暗,一时闪着银光。
在急诊室的大厅里没有什么动静,那些检查室也大都空空的。唐在中心工作区的一个高凳子上睡着了,倒在后柜台上。护士和实习医生都睡眼蒙咙地填满了那些图表,并把它们从托盘上移来移去。
“有什么东西要放到贵重物品的橱柜里吗?”戴维问,说明他到了,“从克莱德身上弄来的?”
唐懒洋洋地抬起头,他的眼皮都抬不起来,问道:“什么?”
戴维继续说,那是对另外一些人说的:“也许,什么东西从他的口袋里掉出来了,或者是什么人从他身上拿走了什么,存放在贵重物品的橱柜里了。”
“在寻求线索吗,施皮尔大夫?”有一个护士问。
其他的人都望着他,几乎是带着难以掩饰的兴趣。
“有吗?”他又问。
戴维所认识的实验室化验员,被他拉来帮助冲洗克莱德的那个人回答说:“贵重物品的橱柜都是空的。我们没有从他身上拿走什么东西,记得吗?警察们把房间里剩下的一切都没收了。”
“你为什么要在半夜两点钟的时候担心这件事?”唐问。
戴维把一只手搭在柜台上,感到向他这个方向投射过来的凝视目光的分量。他一面带着刚毅的神情对视着专注的目光,一面想到克莱德是怎样从对视中把目光畏惧地移开,他发现这具有怎样的威慑力量。克莱德说了些什么?我再也不呆在人们的周围了。没有人能够再回看我一眼!
这种认识给了戴维一个沉重的打击,他把头往后一抬。从急诊室逃跑以后,克莱德会跑到哪里藏了起来呢?在一个人们不可能回望他一眼的地方。
一个适合于既害怕又渴望独处的人呆的地方。一个一他置身于死人的地方。多尔顿已经提到在第三走廊击他们发现血痕——通过运输电梯流回来的。运输电别梯供把尸体用车运到七楼的解剖腺管的地方。伤戴维往后退了一步,结果把一文件盘的表格给八撞翻了。他步履轻快地离开房间,其他的人在他身后交换着不解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