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一阵嘈杂声,戴维加快速度拐过转弯处,看到加州大学警察局的警官们站在敞开的大门口,有一个人在大呼救命。戴维看见詹金斯猛地推开大厅十字旋转门,全力跑向克莱德的房间,靴子在地上发出噔噔的响声,一阵风地进去了。
戴维也正在跑向大厅,那些吃惊的路人和加州大学警察局的警察紧随詹金斯后面进入了屋子。克莱德发病了,尽管他的四肢被绑在床上,但仍猛烈地敲打着轮床,使得轮床栏杆嘎嘎地响。他的眼睛往上翻,露出白眼珠。口水成线地从脸颊上往下流。
詹金斯紧紧抓着手中的枪,向床边冲去。戴维赶上他,在离克莱德的轮床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把手放到克莱德的胸口上,但很快就被詹金斯猛地推开了。
“现在没事了,”戴维说,“他在发病。”
詹金斯酶眼睛仍然盯着克莱德。他慢慢地把头转向戴维,瞳孔成了很黑的小点。就在那时,戴维确信詹金斯会杀了克莱德的。戴维感觉肾上腺素猛增,脉搏击打着太阳穴。他的目光与詹金斯冷冷的目光相碰,话语像子弹一样从嘴里迸出:“从我的病人身边走开。”
两个护士和一个加州大学警察局的警察拥进屋子,詹金斯的眼神立刻涣散了,他退后一步,把枪套起来。
“我只是确认一下嫌疑犯牢牢地给拴着。”他说。
戴维转回到床边,迅速抓起克莱德一只胳膊,这只胳膊在戴维的紧握之下软弱无力,尽管他身体的其他部位仍然是僵硬的。
“退后!”戴维放下克莱德的胳膊,自己后退了一步。他转向其他人,很快显示出放心的样子,詹金斯已经离开了屋子,让他定心了,便说:“往后面站。”
克莱德呻吟了一下,嘴唇上唾沫星点点,他的头在枕头上左右摇着。
“好,克莱德,”戴维说,“你可以停下了。”
克莱德又发病了,一会儿才停下来。头发一簇簇向上打旋,抬头的时候下巴上的唾液都在发亮。他目光昏暗,眼一眨不眨,就像恶魔一般。他露出锋利光滑的牙齿,犹如弯曲的刀片。与戴维早些时候接触到的那个合作的害怕的人截然不同。
克莱德的胳膊一抓就变软,戴维知道他是在伪装。四肢被无一例外地绑住了,身体的各个部分在压力之下并没有放松。
“你们不介意我们单独呆一会吧?”戴维对护士和加州大学警察局的警官们说。他们都出去了,警官们走的时候把门给关了起来。
戴维单独和这个被绑的人呆在屋子里。他在离他三英尺的距离盯着他,深深呼吸,想审视着刚刚所发生的事情。克莱德上身赤裸地仰卧着。他的腿被拽直,脚踝处被绑在轮床的两边。带着白手套的手从被绑的地方伸出来,看上去很怪。
和达什所说的不同,克莱德此刻正毫无困难地在用眼神交流。有一股血从他腋下的裂缝中流了出来。
戴维一直在等待,直到他能平静地说话时才开口说:“那没有多大用。你这样连续击打,把你胳膊下面的伤口都弄裂开了。你为什么要假装发病了呢?难道你想在有人来帮助你的时候伤害他吗?我们是尽力在这里照顾你。”
“放屁。”克莱德嘘着说。他的呼吸自相矛盾:既臭味难闻,又有些芳香——有一种药味在里面。他的右脚来来回回摇动,像钟摆似的。
“你离开了我。你离开就不回来了。”
戴维拉出一把椅子坐下,使得他的头比克莱德的头要低一些。也许如果戴维采用这样一种低姿态,克莱德在谈话的时候会觉得舒服一些。
“我还有其他一些病人要关照。他们和你一样需要帮助。”
“我不需要你。”
戴维靠得更近一些。克莱德胸口的水疱小了一些。尽管仍露着肉,这些水疱要么挣破了,要么不再鼓脓了。看到克莱德的工作服那么完好地阻止碱液灼伤他的肉,戴维再一次惊叹不已。
“我不是来这里伤害你的,克莱德。我来是确保你需要的医护。那就是为什么我介绍其他的医生来看你的原因。你为什么不喜欢他?”
这间屋子原来不是为克莱德准备的——戴维和卡森把他拉进来,因为这是最近的一间空着的检查室,而且戴维只是用它来做一次粗略的检查。他现在站了起来,大范围地搜寻不安全的物件,以防克莱德试图将手臂松绑。一套上面有洞的木头工具斜靠在垃圾桶旁,被贝塔定制剂弄上了一点琥珀色的污迹。这表明在垃圾垫子底下有针。他早些时候弄脏的血还留在附近柜台上几个纱布包里。很清楚,这已经超过了三十分钟的冷藏时限了。他早就拿走了剪子,现在他看看柜子下面放手术刀的抽屉,里面空的。墙上伸出一只氧气罐。流量计是玻璃制的。但是很硬很小,像一个测试管藏在里面,很难敲碎。
“我恨你。”克莱德说。
“我真他妈的恨你。”他的嘴唇在微微地颤动,“护士来这里说你会离开我。她们说你说了我的坏话。”
“我没说你一句坏话。”
克莱德的脸变得轻松起来。
“那就是我告诉她们的,我对她们说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你也从来不会做那种事的。我为你做辩护了。”
戴维把垃圾桶拿到门边。
“这里有针”,他告诉一个警察说,“可以麻烦你叫一个管理员打电话到血库吗?让他们派一个人过来,我们有一份非O型血浆要检查一下。”
警官点点头,戴维回到屋子里面对着克莱德坐下。
“我相信护士们不会对我说三道四的,她们说的话是你想像出来的吗?”
“不,不可能。”他喘着气,呼哧呼哧发出鸣响。
“如果他们把我带走,你会和我一起去吗?你说过你会和我呆在一起的。”
“我肯定你会得到你想要的帮助。”戴维平静地回答。
“你。我需要你。你帮助了我。其他人都不想给我治,是你帮忙治了我。”克莱德的右脚依旧来来回回不停地动着。
“我是一个急诊室的医生。我必须留在这里。”
克莱德竭力想挣脱约束带,戴维又注意到他的手肿了,手腕也磨破了,一只手放在头顶上,另一只垂在身边,像运动场上的一只猴子。戴维注意到他腰部下面那只袖子上的污点。也许是精液。有时他们在捆绑中不得不给这些穿约束衣的家伙服用安非他明。但也有可能是服用毒品后产生了过度的性兴奋。
“你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吗?”戴维问。
“因为我被绑起来了。我还能去哪里呢?”
具体的思考。拉上手套,戴维向前按按钮,进入简要精神状态测试。
“克莱德,你知道现在几月份?”
他的眼睛眯到看起来像小小的油珠的程度,说:“当然知道。你认为我真他妈的笨?”
戴维开始将西瓦丁制剂涂在他胸口的水疱上,用指尖将抗生素药膏抹在上面。克莱德退缩了一下。戴维注意把身子向后靠,使克莱德不觉得很挤。
“不,”戴维说,“我想你是病了。我想帮助你。”
克莱德轻蔑地笑了。
“在医院里,他们害怕我,到处乱跑。因为我,这里他们到处都有保安。我没有病。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他在狂妄自大、自以为是的犯罪和情感上的灾难这两者之间摇摆,是在它的范围内的快速的摇摆。
“你在干什么?”戴维问。
“让他们觉得愧疚。”
“为什么事情愧疚?”
“因为他们把我锁在黑暗里,不让我出去。”
“你被锁起来了吗?在童年时代吗?是被你父母锁的吗?”
“噪音,灯光,还有蛇。他们把灯熄了。让我一个人。我只是想……我只是想要他们倒霉。为肉体和噪音而倒霉。”
和蛇一道锁在黑暗里?看起来太老套,不真实,像一系列杀手的童年案例研究。或者这个离奇的故事暗示着由迷幻药或速度引起的幻想或幻觉。甚至可能是精神分裂症。
“其他人觉得你有疯狂念头吗?”戴维问。如果这问题直截了当地提出来,克莱德也许会更诚实地回答它。
“我不……我不知道。我再也不想呆在人们周围。”克莱德的谈吐开始含糊不清了,就像大舌头似的。
“没有人会回头看我。”
“你说你不再吸毒。你确定吗?”
“我不吃任何药片。”在这个话题上,与戴维先前遇到的一样很有防范特征。戴维注意到他把毒品换成了药片。他好像在关心吃药的问题,而不是非法的毒品。
“有人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吗?”
有一段时间克莱德呼吸很困难,他吸了一口气说:“我不喜欢他们看我的样子。他们在这里总是像那样看着我。”
“这里?像在医院这里一样吗?”
“是的,”克莱德说。
“是的。但是不会再这样了。现在他们害怕了。在他们干了那些事以后,你可以看见他们的脸。”他的手指关节肿大,在捻绳子时,手指在颤抖。他的手指甲发黄,凹了进去。
“我有个计划。我比你想像的要精明。我也能做出一些事来。我知道他们错了,但我能对付他们而不被他们抓到。”
“什么计划?什么是你的计划?”
“也许你可以拦住我。但我不能。我不能拦住自己。”
一个稍微发福的女实验员把头伸了进来。克莱德的头迅速摇了起来,胸口和下颚那松弛的肉过了一段时间才不动了。
“我是从血库来的,是取……”
“麻烦您了,但不是现在。”戴维说。
“瞧,我从老远地方来的,是从……”
“不是现在。”
她皱着眉头退了回去。
“看见了吗?”克莱德说,“就像那样。你看见了她是怎么看我的吗?”他发出一声刺耳的呼吸声,“我刚记得她。记得她的脸,她的眼。她现在在这里,在我的脑子里。绿色垂挂式的耳饰。鼻子上长了雀斑。右脸蛋上有胎记。”戴维甚至回忆不起这个女人头发的颜色,但是克莱德,只在看到她的四秒钟时间里就把她记得牢牢的。
克莱德抬起头,仔细观察那个把他的手绑在扶手上的厚厚的皮革手铐。
“现在我知道你们这些家伙有多聪明,想方设法来抓我。我也很聪明。我有办法。我有更好的办法来对付他们。”克莱德轻轻地呜咽着。
“我不想这么做,我不喜欢。这很可怕,但我只有这么做。”他突然退缩了,斜起眼看着。
“你没有事吧?”戴维问,“你胸口疼吗?”
“天啊。哦。天啊。把灯弄暗,你能把灯弄暗吗?”
戴维走到开关边,把轮床正上方的灯弄暗了。以前有人留了个X射线盒子,现在只剩下它在发光发热。
屋子里惟一能听见的是克莱德吃力的呼吸声。戴维在柔和昏暗的光线中看着他。现在还不清楚克莱德的要求止住了他的头疼还是恐惧症。
“在我走出去时,”克莱德说,“我要这个面具还在。它保护我。”
“你为什么需要一个面具?”
一滴泪珠滑落在克莱德那又红又肿的脸颊上。
“我想要她们的脸给抹掉。我想要它们被糟蹋,完蛋,再也看不见了。”克莱德说。
这些继续攻击的想法显得杀气腾腾,方法可行,计划系统性很强,对牺牲者缺乏同情,自认为是牺牲品——红色的警告旗一面接一面地举了起来。戴维说:“你认为……”
门开了,光线射了进来。黛安娜穿着牛仔服,火花结一直扣到上面。
“你在这里啊,”她说,“到底是……”
戴维朝她跳了过去,试着挡着她不让克莱德看见。
“不是现在。出去!谁叫你到这里来的?”他把她往外推,她步履踉跄地说,“警察说都好了,说你只是在……”
“关上门,”戴维对警官们咆哮着。他使劲地关上门,斜靠在上面,一只手搭在一个肺的解剖图上。
克莱德阴森森的声音飘了过来:“那人对你很特殊,是吧?”
“不,”戴维说,“我只是不想任何人来打搅我们。”
“刚才那个从血库来的小猪出现的时候,也没有见到你跳起来。不像为这个人你跳了起来。不是责备你。她是个很漂亮的护士。”
戴维穿过房间,俯身站在克莱德旁边。X射线盒发出的光使他的脸呈现出病态的蓝色,脸颊的疤变黑了,头发一簇簇的很可笑地向前伸出,就像错落的花环。他盯着克莱德,克莱德转过身去,很轻地呜咽着,都快没气了。
移情的作用不是天生就有的。这是后天习得的感情,要通过实验、错误、失败和奖励。戴维通过四十三年的本能与对社会的研究,寻找着一串掩盖着的争论。一个人知道其他人痛苦的惟一重要的方式就是听取别人诉说自己的痛苦经历。如果在克莱德还是一个婴儿时,还是个孩子时没有人告诉他这些,那么他就会认为他的痛苦不要紧。而且,更严重的,他会认为痛苦中的事情并不能当回事。
“你疼痛,”戴维说,“你胸口上在钻心地疼痛。我很难过你会这样。”
克莱德严厉地看着他,流下了汗。
“你这样感受了,你感到疼痛——你把碱液洒向那些女人,她们也有这样的感觉。同样的疼痛。”
克莱德的眼睛湿润了。泪水成串,沾湿他那浓浓的睫毛。
“我头痛。”他说。
戴维想知道是什么样的想法在克莱德的脑海里嘎嘎作响。
“我要去看其他一些病人。我过一会来看你。”
克莱德转过头来,阴沉地盯着墙。
“不,你别来了。”他说。
戴维离开了在昏暗中仍被绑着的克莱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