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什·万卡瓦突然出现在第十检查室的门口。
“是你打的电话吗?”他问,那从胸腔发出的低沉的声音使卡森丢掉了他正拿着的图表。当卡森蹲下去捡散落的文件时,戴维走过去和达什打招呼。
达什不得不低下头走过那扇门。六英尺八英寸高、二百八十磅重的他,是一个给在场的人们印象深刻的一个人。他的脸黑得都能映出房间的灯光,脸的一部分也被长得骇人的粗辫子遮住了。像大多数精神病医生一样,他穿着一件衬衫礼服,打着领带,但是在医学院期间,他还得撕开他那宽大的袖子两英寸长才能使他的胳膊伸进去。
达什的外表是那么不寻常,以至于几个精神病学项目都曾排斥他,声称对他与病人交往并且使他们平静的能力表示怀疑。事情最终被定下来主要是因为他在哥伦比亚医学院取得近乎全优的成绩和对他评价极好的推荐信。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心理学科早就着手给他提供一个场所,尽管他最初没有申请到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来。他在那四年项目中的表现给人印象那么深刻,因此不久就有了教学位置,并很快成为那个部门的杰出的成员。
他也是一个受欢迎的被告方专家证人。他看上去很凶,但是他在精神病方面阐明的论点很有说服力——能够赢得陪审团的信任,是一个刚柔相济的复合性人才。因为达什有与重病号及暴力罪犯打交道的经验,戴维在对克莱德进行评估时第一个选择了他。
“我们这里有什么病人?”达什的声音如此深沉,以至于在戴维的骨子里都产生了共鸣,被音乐的轻快旋律所减轻——一种低沉微弱的尼日利亚口音。
戴维说:“达什,我们谈到的家伙在十四号病房。”
他们到达一号门厅另一端时,戴维紧张地瞥了一眼守在克莱德房门口的两个警官。他转向达什,低声说:“我能做到的就是帮你从警察们身旁混过去。人人都坐立不安。无论谁问你,你就说他需要安定药。”
“知道了。”
“并且口风要紧。有些小报的无聊记者今天下午做了假报道,说发生了骚动,就是为了到这里来调查。”
当接近这个房间时,戴维均匀地深深呼吸着,十分专注。他的胃部开始搅动了,一种非常复杂的情感——惧怕不安和某种界限不清的职责涌动着。他还感受到了一种不小的愤怒。
他对警官们点点头并且停了一会儿,手放在门把手上,寻找同情心。他真不想看到南希和桑德拉的脸,不想看到烧伤并吞噬肉体的蓝色液体,也不想看到使他在神经宋梢上都感到厌恶的东西——当他想像克莱德那粉刺结疤的脸时。那些厌恶陡然升腾起来,天生的和定格的厌恶。当他转动门的把手时,他感到较为平静,较为超然了。
他悄无声息地将十字旋转门推开,和达什走进去。克莱德被捆着躺在轮床上,眼睛闭着,在深深地呼吸。戴维和达什走近他,站在离床栏有几步远的地方。
“嗨,克莱德。还是我,施皮尔大夫。”
“施皮尔,”克莱德低声说,“像大楼的名字。”
“是的,但是拼写不同。我在这儿与来自神经精神研究所的万卡瓦大夫在一起……”
克莱德睁开了眼睛,一阵阵恐怖使他的面貌由平静变得非常焦虑。他尖声喊叫着,翻滚着,挣扎着,他肢体上的束缚也绷紧了。达什平静地向后退一步,并且示意戴维也这样做。
“你说过!”克莱德吼叫着,“你说过你会帮助我的!”
“我尽力。”戴维说。
克莱德疯狂的眼睛又盯上达什。
“让他走。”
“万卡瓦大夫来这儿是帮你……”
“让他走!”
达什又平静地向后退了一步,坐在靠远处墙边的一张椅子上。克莱德不挣扎了,他的胸部一起一伏,平躺在那张轮床上。
“不准他靠近我。”克莱德说。他把他的下巴缩到胸前,肩膀也耸了起来,眼睛转向那堵墙。
“我不会靠近你,”达什轻轻地说,“我只是坐在这里。”
克莱德移动了一下,目光投向戴维,然后又迅速移开。
“你刚才在哪里?你离开了。你说你会帮助我,但是你没有。他为什么还在这里?叫他走。你说他会……”
“万卡瓦大夫在这里是要尽力帮助你。那儿只不过有一些……”
克莱德又恢复了力气,身子使劲地向天花板方向扭,他的胳臂向后弯得像一对翅膀。
“不要让他靠近我!”他一边向前扭,一边拉长着声音尖叫,颈部的静脉都涨了起来,整个身体也都绷紧了。戴维等他停止叫喊好吸口气,但是他吸了口气后又尖叫起来。他的眼睛紧闭,脸涨得红红的。
达什站了起来并且向前迈了一步,扶着戴维的肩膀。他不得不把他的嘴巴贴近戴维的耳朵好让戴维在克莱德不停的尖叫声中听到他说话。
“我想我们现在不会取得多大进展。”他把头抬了一下,向那扇门示意了一下,戴维随他出去了。外面的警官们扬起眉毛盯着他们。
达什和戴维悄悄地沿着大厅走进那间空空的医生休息室。戴维关上他们后面的门。达什重重地坐到一把睡椅里,双手搭在膝盖上,戴维就坐在他的对面。
戴维说:“或许他讨厌精神病医生。”
“或者是讨厌黑人吧。”达什说。
戴维笑了。
“或许它基于比赛。但如果他是对医院或者它的雇员作有敌意的攻击的话,这和工作人员刺激他也会有关。他与急诊室人员是非常合作的——我已经看出来他刚开始的真正的恐惧和愤怒是对着你的。”
达什把他的指尖对在一起,沉思着。
“他现在情绪非常激动,我无法接近他。不幸的是我们没有时间等他稍微镇定一点,我好试图做个深入的观察或者正式的估计。”
“有什么推测吗?”
“显而易见,我不能从那一点点的打交道中了解到什么,在那样的环境里也无法解释他的行为,但是如果你答应不引用我的话,我将提出一些假说。”达什舒适地躺在睡椅上。
“卫生的恶化意味着沮丧或者精神分裂症,并且意味着他或许不能在同等环境中改变自己。耳位过低可能表明有问题,也可能不是——有时对一个人可以检查他的第一个和第二个脚趾之间的间隔。他好像在盯着你。”
“你为什么那么认为?”
“或许在今天早晨情况发生时,在灯光下他看见你是一位救助者。”
“我几乎不能与他交流。”
“是的,但是就我们所知,你是给生活在敌对环境下的他以关心的第一人。”达什拢了拢他前额的那缕长发。
“他看起来害怕接触别人的视线——他几乎经常转移目光。可能与起因于他那普通的毫不吸引人的不安全感有关系——他害怕被看见,但是我认为这里有更为复杂的地方。我认为他的恐惧与犯罪性质有关系。”
“怎么会呢?”
“他攻击女性的脸部,她们的眼睛。”达什笑了笑说,“凝视的眼睛代表什么?”
尽管达什差不多比戴维小十岁,戴维并不介意被人当做住院医生一样来提问。
“代表极度亲密,通常又是敌意。”戴维回答道。
“为什么有敌意?”
“因为凝视的眼睛预示着要发病吗?”
达什摇摇头,甩着“骇人”长发绺晃来晃去。
“不。因为对于那些缺乏自尊的人,对于那些感到很不安全的人来说,凝视的眼睛是羞耻的源泉。想想吧——俄狄浦斯刺瞎自己的眼睛,亚当和夏娃把自己隐藏在无花果树叶下面——所有这些行为发生在真正的危害出现之后,他们是对可怕的行为的一种反应,并非是可怕的行为本身。在我们的梦中想像到羞耻时,我们是在其他人面前被拉下裤子而光了腚。一个感到羞耻的人就想要转过脸去,因此他们看不到他的暴露,他的脆弱。”
“不可思议的想法。如果你能毁掉看着你的那些人的眼睛,你就能毁掉羞耻,还有你的脆弱和暴露的感觉。”
“过分简单化了,但是当然是这样的。”达什动了动,那睡椅吱吱嘎嘎地响着。
“克莱德把碱液洒向女人的脸,毁掉她们的眼睛,因此她们便不能再羞辱他;毁掉她们的美丽,因此她们便不能再优于他;毁掉她们的嘴,因此她们便不能再说他坏话或嘲笑他。让别人不再嘲笑你的最有效方法就是让她哭。”
“那么,在这一点上他当然是成功了。”戴维说。
“是的。我猜测让人感到惧怕是他施暴的主要动机之一。用其他人的恐惧替换他自已的恐惧。”
“我认为这种解释似乎是一种无动机的犯罪。”
达什一开始的笑使得戴维在位子上震了一下。
“我一直坚持认为根本没有无动机犯罪这样的事情,”达什说,“所有的暴力都是为了取得自卫的一次尝试,所有的暴力归因于被察觉的自我辩护。大多数犯罪是用骄傲代替羞耻的一次尝试。”他微笑了,黑黑的脸上反射出白色的亮光。
“当你想起它时,暴力犯罪和国家宽大的处罚非常相似。他们两个都是为不公平雪耻的。”
“像克莱德这种情况,他一定是在对医院的一些不公正进行报复。或者是对精神病医生来的。”
达什耸耸肩,长辫一甩。
“或者对护士。他的受害者是穿着工作服的两名女性。他或许认为他攻击的是两位护士。”
“你认为他是一个精神变态者吗?”
“我不是这么看待的。精神变态者能言善辩,言语快而粗略。他好像有非常深的情感,迅速波动的情感。就像一辆宝时捷速度由零一下到了六十一样,他由合作到惊吓到愤怒。如果发现一些有罪反思、沮丧、内心冲突、空虚的漫长感觉——你知道有这么一串症状——我不会感到吃惊。”
戴维点点头。
“区别诊断。不做其他确切说明。”
“不做其他确切说明,这是精神病医生的拐杖,直到我能从他那里了解到更多情况。”
“我想把他转交给洛杉矶警察署会更有道理。当然他将不会在最同情他的人手里。”
“他好像与你的白肤金发碧眼有点像。或许你应该看看是否能让他开口。如果你引导他在犯罪背后谈论恐惧,而不是犯罪本身,他或许很有可能会谈的。将注意力集中在他的不公平的感觉上。”
戴维站了起来,攥紧拳头,让指关节发出噼啪声。
“呃,不论怎样,我都要对他检查。看看是否他准备好了可以被送出去。”在走向门口时,他把一只手靠在达什宽阔的肩上。
“感谢您的支持。”
达什站了起来并前后扫视了一遍。
“喂,戴维?”
戴维转过身,一只手放在门的把手上,一道眉毛奇怪地上挑。看着达什的脸,他找不到那习以为常的和蔼。
“小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