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维还没有见到这些人就知道他们走过来了——像一只受伤动物的嗷嗷的大叫声、拖曳着的靴子声渐渐大起来。警官们把这个家伙推搡进来时,门砰的一声打开,戴维放下图表,把他刚刚离开的检查室的门关上了。
詹金斯拿着一根驱赶动物前进的杆子,长柄一端的金属绳套很容易地拴到那个嚎啕大哭的人的脖子上。
“噢,上帝,帮帮我吧。停下吧,帮我让它……”
又一次忽高忽低的呼叫。
詹金斯松开了弹簧锁钩,抽了绳套,那家伙很快倒了下去。他面朝下趴在地上,双臂弯在背后,手腕戴着手铐。仍然套着白胶乳手套的双手像某种羽毛那样翘着。
警官们在他的后面站成半个圈。
詹金斯对戴维掠过一阵冷笑。戴维的目光从园艺工们转到那个无家可归的人身上,再转到耶尔和多尔顿身上,顿时找到了感觉。
戴维向前跑去,在那人旁边蹲了下来。
“出了什么事?他出了什么事?”
“碱液,”耶尔说,“在我们追捕的时候,他绊倒了,溅到他自己身上。”
“他的长袖圆领运动衫都浸透了。给我拿创伤切刀来。哪个人去拿创伤切刀!发生这种情况有多久了?”戴维从附近车上的盒子内抽出一双手套,套在手上。
“抬担架来!”
病人们和医务人员都从检查室和普通工作区拥了出来,进入一号大厅,呆呆地望着。帕特离开了她的伤员鉴别分类台,大步流星地穿过警官身后的十字旋转门。唐站在大厅中央,在戴维身后,双手插在医生的白上衣口袋里。
“大厅里的病人们都走开,”多尔顿咆哮道,“现在就走!”
门砰地关上,病人们匆忙奔跑起来。
那人的一个面颊紧紧贴在地面上,在他啜泣时,口水都喷到了地砖上。戴维检查他的脉搏,脉搏跳得很快。起先,他认为这个人的脸被灼伤了,但是这时他意识到那脸上的红肿是严重的痤疮。一缕头发覆盖在他的头皮上,头皮因出汗而弄得油光闪亮的。
戴维需要去掉这个人的手铐以便给他治疗。眼下,这个人似乎害怕大于危险。身体无力。颓然倒下。假如他激动起来,要有人站在他的身旁带着高效安定药,让他的情绪迅速镇定下来。然而,一旦看到拿着针等待着,很可能会惊吓他,激怒他。如果出现这种情况,戴维就要努力去劝说这个病人口服镇静药——这会出现较少的越轨行动,会使这个人在治疗中积极配合。
至于现在,他需要保持冷静,放下心来。
“你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戴维对他说,“我在这儿照顾你。我要问你几个问题。你吸毒吗?”一声拉长的呻吟。可以意味着吸,不吸或者什么也不是。
“这是碱吗?我需要知道这是不是碱液。”
那人的头在地板上上下动着表示确认。
戴维抬起头来望着警官们说:“这件事从发生到现在有多长时间了?”
“我不清楚,”耶尔说,“也许有五分钟吧。”
“给他打开手铐。我们脱下他的长袖圆领衫。”
多尔顿摇摇头说,“不行,大夫。什么情况都会出现。”
“盐水瓶!”戴维想用手撕开他那件湿漉漉的长袖圆领运动衫,但是撕不开。他的手套一下子就变成蓝色了,他把手套甩到地面上,又戴上另外一双。
“外伤切刀?外伤切刀在哪里?谁去喊精神科医生?最好是万卡瓦大夫。让他牵头。”
医务人员都站着不动。他们瞪着眼,冷峻地带着对克莱德的仇恨,几乎可以触摸到。整个大厅陷入一片可怕的梦幻般的寂静之中。
戴维把这个人翻转成侧身而卧;他服从地翻滚着。他的那件长袖圆领运动衫的前襟全都浸在碱液里。几个玻璃大烧杯犬牙交错的边沿戳了出来。织物上闻起来有浓重的烟味。
“他们走得太慢。”那人语无伦次地说。
“我们会给你止痛的药,”戴维说,“一点吗啡。”
那人尖叫起来,做出反抗,“不注射。”他叫起来,“不打针。”
“好的,好的。药片怎么样?”
“我不吃药,”那人呻吟着说,“药片治同性恋。”
吉尔靠在第十四检查室的门口。
“我巴望你伤口痛。”她咕哝说。
“吉尔,”戴维厉声地说,“这个病人能听见你说的话。”
“我巴望他听见。”戴维发现他自己在寻找黛安娜,尽管他知道她不当这一班。他要在别处找到帮助。
那人啜泣地说:“他们让我慢慢走,烧得火烧火燎。”
戴维想克制自己对工作人员不断增长的愤怒。尽管这样,还是没有一个人动一动去帮他一下,他于是愤愤地说:“那些外伤切刀到底哪里去了!”
帕特站在詹金斯的身后,头顶上的灯光照亮了她的黑发。她眼睛周围酶皮肤皱得挺紧的,弄得网状的皱纹布满面颊。她的表情戴维从来没有见到过。
那人猛然躺下,尖叫起来。
“有人能动一动吗?是不是有人能来插一下手啊?”戴维的嗓门又高又单调。没有人回应。
一名便衣警察,一身停车场管理员的穿戴,走上前来。
“让我们走吧,伙计们,”他说,“干你们的工作。”
“帕特,”戴维说,“把外伤切刀拿来。”
帕特恶狠狠地瞪着那个人。她并没有动。戴维的背一下子汗湿了,觉得浑身刺痛。
“这不容我们做出选择。”他缓缓地说,声音颤抖。
“这儿不要你做任何决定。”
慢慢地,帕特抱起双臂。
他气得噎住了,站起来,把吉尔推进第十四检查室。卡森从大厅的尽头注视着他,十分惊讶。戴维从托盘上抓过几把外伤切刀,拿着听诊器——这样它不会从他的肩上滑下,半慢跑地回到病人那里。除了又红又硬的粉刺,那人的脸像死尸一样苍白。
“我必须把他推过去。把手铐去掉。”
“不行,”詹金斯说,“他妈的不可能。”
像停车场管理员打扮的警察走上前来,但是詹金斯一只手放在胸前,“连想都不要想,布莱克。”
那人的肩头啪的一声撞到地面上,这时戴维把他一个翻滚让他仰面朝上。他的手臂扭曲在身下,于是尖叫起来。
“我知道,”戴维说,“这是痛一些,但是我们现在这么做是为了帮助你。”
唐注视着,两只脚坚定地立在那个所在,,双手插在衣袋里。
“我马上把你的长袖圆领衫剪开,因为它在烧你。”戴维说,竭力保持平和的语调,“我要用剪刀把它剪开。”他把打开的外伤切刀滑向衣衫织物的前部,“你叫什么名字?”
“不想说。”
“嗨,嗨。”戴维身子倾过来,贴近那人的脸。从那脸上闻到一股黏黏的、甜甜的味道,像橘子味的糖果。
“我在这儿是为了帮助你。你叫什么名字?”戴维很快把脸转向一边,那人的眼睛在侧过来看戴维时眨了几下,想避开目光,那是一种对峙。一摊闪光的唾液已经聚集在那人嘴巴所贴近的地砖上。
“克莱德。”
戴维把长袖圆领衫剪开后,它看起来像是一件宽松的运动外衣了。玻璃杯的几块玻璃和宽大的杯口叮当一声掉在地面上。对克莱德来说,幸运的是烧杯的口夹在他的长袖圆领运动衫与医务人员工作服上衣之间。在工作服上印有一个标志,下方是加州大学医疗中心: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加州大学英格尔伍德分校、加州大学圣迭戈分校,以监狱里惯用的蓝色印在上面。可能是从这个医院偷出来的。上衣用刀很容易就割开了,戴维看到上衣的薄衬里使烧碱的伤害减轻了。碱液已经浸透了,使皮肤呈现出一片红色。有几块皮肤开始起白色的水疱。小伤口遍布他的胸部和脖子下半部,但玻璃碎片已经从医务人员工作服的上衣一下深入到伤口里。
“试着放慢呼吸,克莱德,”戴维说,“我们不想让你换气过度,”他的声音表露出他的气愤和激怒,“我们需要冲洗你的伤口!”
终于,一只拿着盐水瓶的手伸向戴维,这个女人的手腕上还戴着一个皮革做成的手镯。戴维从卡森手里接过瓶子,开始喷洒起来。卡森蹲在克莱德的另一边,也加入到戴维的抢救工作中来。
戴维倾身向前,靠近克莱德的脸。
“我们正给你冲洗。我们这么做是要把烧着你的碱液冲洗掉。”
克莱德扭动了一下被束缚的双手,痛得发出一声长长的尖叫。没有什么别的人接近他们;医务人员和警官们站在后面形成一个无声的圈子。
“我并不想那样,”克莱德嗫嚅说,“我要像以前那样生活,我并不想这么做。”
“让我们把他送进检查室。兰伯特大夫,给我拿副担架。一副担架。”戴维向上一瞟,气得嘴都噘了起来,“现在就给我送副担架来!”
唐转过身,不紧不慢地去找来一副担架。他花了十秒钟转过弯来,那种慢腾腾的步子像是在嘲弄戴维。
“我们得把他弄上床。兰伯特大夫在玩什么花样,我们没有时间好等待了。卡森,冲洗伤口。不要停。”戴维转向被詹金斯喊做布莱克的那个警察,“你,你来搭一把手怎么样?”
克莱德身体沉重、肌肉松弛,戴维和布莱克得费很大的劲才把他扶着站起来。
他和布莱克换了个位置,把克莱德拖进第十四检查室,卡森继续蘸着盐水擦洗伤口,耶尔和多尔顿走在两边。克莱德的脚站不稳。詹金斯寸步不离地跟在后面,手心搭在手枪的把手上,耶尔、多尔顿走在戴维和克莱德的两旁,假装在协助他们。
“我们要帮助你,”戴维说,“你知道我在帮助你吗?”
眼泪顺着克莱德的面颊流了下来,看上去就像小丑脸上着了彩。他点点头,胸膛一起一伏的。
“我们要给他用511吗?”卡森问。
这里提到的511就是五毫克的氟哌丁苯,一毫克的苯甲托品和一毫克的氯羟安定。这样他十分钟之内就可以出去,呆上几个小时。
“我还不想去哪儿,”戴维说,“我想让他清楚这一点,他目前还好。”
“那是因为他还戴着手铐。”詹金斯突然插了一句。
戴维转向克莱德问:“你不会给我们带来什么麻烦吧?”
克莱德摇了摇头。
“你答应了?”
“答应,”克莱德大喊道,“我答应。”他闭上眼睛,轻声咕哝说:“三、二、一。”
戴维突然感到二头肌内的嫩皮有一种灼烧的感觉。是碱液。他赶快用工作服上衣去擦,“注意你的臂膀。”他警告布莱克。
克莱德的脚终于有了感觉,哼叫着试试走了几步进入房间,他们让他坐到轮床边沿。卡森不停地往克莱德身上喷洒的盐水溅到他的膝盖上。他的工作服下部让盐水变暗了,那部分紧贴着大腿和胯部。
唐刚刚回来,拿着戴维要的担架。他把担架往地上一扔。戴维仔细观察每一张脸,都是冷漠的目光。
他和卡森需要帮助。由于这个病人对妇女有暴力行为历史,因此选几个男工作人员似乎对头。
“你们两位,”戴维打了个响指,指着一名男护士和一名男化验员,对于他们俩,他一个也不认识。
“到这儿来,帮一下卡森。把这个搬一下。现在就动手!”
这个护士向前走了一步,之后那个化验员也跟了上来。在他们缓慢走过来的时候,戴维递给他们每个人一个盐水瓶。
他回到房间,面对着耶尔。詹金斯的手在他的四角帽上摸来摸去,使戴维感到非常紧张。布莱克站在一边,显然是一副焦虑不安的样子。
“打开他的手铐,”戴维说,“你们乐也乐了,现在我们需要接触、治疗他。”
“不,先生,”詹金斯说,“你现在是跟一个危险的人打交道。”
“我们现在是在处理一个被碱液灼伤的病人,他只是有嫌疑,还没有受到嫌疑查询,更不要说是犯了什么罪了。”
“这家伙被抓到时,衬衫下面满是碱液。我认为我们俩都知道……”
“给我的病人打开手铐!”戴维向前走来,眼睛逼视着詹金斯的眼睛。
耶尔把一只手按在戴维的胸前,戴维将耶尔的手猛地推向一边。
“现在我们能做的最佳方案就是对他四点约束,”耶尔说,“那样会不会更好些?”
“我们处理过许多有潜在暴力行为的病人。”
“我们对这个嫌疑犯来四点约束不是更好吗?”耶尔平静地说。
戴维深深吸了口气说:“好吧。”
“严格的约束。”
“好。前面的保安能够给你安排好的。请快一点。”
在戴维草草说出这项嘱咐的时候,多尔顿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拿约束病人的皮带等物。护士和化验员在给克莱德喷水清洗他身上的碱液时,都站在他身后几英尺远的地方。
“约束带,什么意思?”詹金斯问,“给他身上再倒些水,让我们把这个蠢货扔到哈珀那个地方去。”
“往后退,让我们做我们的事。你以后可以干你自己的事。”戴维看到他的话没有起到什么作用,试图采取更加务实的手段。
“想让他站着受审的时候,仍然包扎着绷带吗?”他问,“你想想,那样不是更会引起陪审团的同情吗?”
冲洗还是在有条不紊地进行——还会有些疼痛的小水疱和切口,但是没有什么太严重的。吗啡会减轻克莱德的一些疼痛,但是当戴维说到要给他注射时,他又变得十分狂躁了。
戴维向前走了走,又小心谨慎地避开克莱德的视线。克莱德的嘴唇微微翕动着,戴维看出认识到他在一次又一次地从三开始倒数着。
“我们要问你几个问题。”耶尔说。
“给他去掉手铐,让我们给他治疗,”戴维回头说了一句,“一个小时以后再盘问他。”
詹金斯从戴维的身后抓住了他的肩膀说:“这个家伙把你的两个护士弄得那么惨……”
“一个护士和一个医生,我们不知道这个病人要负责任。”
“你难道就不能不要对他这样关心,让我们得到我们所需要的情况吗?是我们把他弄到这里的。”
戴维盯着詹金斯那只手,直到他把那只手从戴维的肩膀上放了下来。他环顾一下搜寻布莱克,他是他在警察中惟一的盟友,不过他已经离开了房间。
“那是你法律上的责任,”戴维说,“而不是恩惠。”
“他在这儿并不是受害者。”詹金斯咬着牙嚷道,一个指头猛地向克莱德的方向点着。
“我们需要你出去。”戴维说。他转向耶尔说:“我要他出去。他在这里会使病人烦躁不安。”
“我们会使嫌疑犯得到安全的,还给你留些空间。”耶尔说。
多尔顿回来时,手里拿着皮绳索。他在克莱德的背后走着,绕着轮床转;克莱德呻吟抱怨,他的头像被鞭打似的猛地摇动,想要看到他。詹金斯粗鲁地抓住克莱德两条腿,多尔顿在给克莱德打开手铐时,他翻来覆去动个不停。他们俩很快将克莱德仰面朝天按在床上,结实的皮绳索把他的脚踝和手腕捆在轮床的铁栏杆上。戴维叫他们把克莱德的一只手绑在上面,另一只手绑在下面靠近腰部的位置,这样,一旦出了什么事,他们可以将他翻向侧面,以减少可能会吸入异物的危险。
“好的,”戴维说,“行了。他不会到处跑了。我可以从这里动手了。”
“我们都到外面去吧。”耶尔说。
“轻松一下吧。”多尔顿补充说。他抓住詹金斯的前臂,把他拽出房间。
“离开门往后站。”在戴维重又把注意力转向他的时刻,克莱德又在咕哝了。
“离开门往后站。”他的眼睛紧闭着,似乎是在祈祷。他的手肿肿的,也许是被手铐铐肿的。
戴维意识到克莱德是在重复像是咒语一样的词语。那些诵词对于他们来说似乎是强行输入的元素;也许重复这些诵词对于一些人来说就只为同一种原因,强迫症患者一天洗手四十遍——以减轻紧张情绪。
戴维蹲下身来,这样他就不需要倾身向前对克莱德摆成威胁的架势,他说:“现在我们想把你的手套取下来……”
克莱德尖叫着,把双手背在身后握成拳头。
“好的,好的。”戴维迁就地说,“我们等一会儿再说。我们等些时候再把手套去掉。现在还痛吗?好点了吧?”
克莱德点点头说:“还在烧呢。不过它好像在我的体内已经咬出一条路来了。我知道。什么时候咬完了,我就告诉你。”
“想吃点止痛的药吗?”
“我告诉你:我不吃药。”他的哭喊声和尖叫声终于停下来,尽管呼吸还很急促。在他的左腋下,一个小块烧杯玻璃碎片在伤口上闪着微光。
“我要横跨在你的身子上,”戴维说,“我要用这些镊子把你伤口上的玻璃碎片夹出来。”
“好的。”克莱德说。
戴维解开绳索,抬起克莱德的臂膀,那粗实的皮绳索仍然套在克莱德的手腕上。戴维弯下腰,拿着镊子,仔细地查看伤口,熟练地把伤口上的玻璃碎片取走。然后,他又重新把克莱德的手臂固定在铁栏杆上,又把皮绳索穿到搭扣上。
克莱德在别人继续给他用盐水清洗伤口时,有气无力地抬起头,目不转睛地望着戴维。他的声音很急促,又像是憋在胸腔里似的。
“谢谢……谢谢你。”他说。
戴维想起把人造皮肤缝到南希脸上的情形,这时真有一种要对他说去你娘的强烈冲动,但他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