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已离开一天时间了。下午时分,河边隐约传来一声枪响,教堂里的人们心里一阵恐慌。饥饿,像一条毒蛇折磨着弗朗克牧师和三个孩子。阮太太在丛林中找到几颗野果分给大家,果实又酸又涩,吃后更感到饥饿难耐。弗朗克牧师发着高热,伤口散发出阵阵腥臭。自从哑巴离开后,他一直昏睡不醒。阮太太吓得不停地在胸前划十字,但她已经六神无主,束手无策了。
哑巴一去不返。孩子们睁大眼睛惶恐地等待着热带的太阳落下丛林的树梢。藤蔓缠绕的密林在眼前形成一道密网,湄公河在这道幕帐身后缓缓流淌。他们一时之间竟然忘记了饥饿,因为在他们面前,有着比饥饿更加恐惧的危险。
傍晚时分,牧师苏醒过来。他睁开失神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环绕在身边的孩子们。
“元庭,丁丁,你们听我说。”他吃力地抬起身子,拉住两个孩子的手,“你们不能再等哑巴的消息了。等天一黑,你们与阮太太一起,沿丛林的小道返回河边,搭乘那只小船顺流而下。沿途你们可以找到食物,这样,不到两天就能到达河内。我要你们在河内的天主教堂,寻找一位马蒙牧师,他会帮助你们的。”
元庭和丁丁吃惊地看着牧师:“您,您不能留下来,我们要带上您一同走。”
牧师慈祥地笑了:“孩子们,听我的话,我要你们先走。”
“那您呢?您和雅各怎么办?”
“雅各会陪着我,一直等到哑巴回来。”
“不行,我们不能把您单独留下。”元庭坚定地说。
“我伤势太重,无法跟你们一块儿搭船。带着我,你们谁也走不成。”
三个孩子面面相觑,牧师的话不无道理。
“牧师说得对,”丁丁难过地说,“如果必须分批离开,那就让我陪着牧师吧,雅各和你们先走。”
“丁丁,不能这样,还是让雅各留下来陪我。”
“牧师,雅各是法国人,无法单独在此地活动。只有我留下来合适,我能过河寻找食物和药品,还能设法寻找小船。”
牧师的眼睛湿润了。
“但是丁丁,留下来陪我的结果,很可能会是死路一条。”
“牧师,雅各留下是这样,而我留下来,也许会有一线生机。”
牧师被说服了。他知道大家必须离开,只有离开才是生路。他也知道自己坚持不住了,他无论如何不能让自己拖累了大家。
“那么,就这样决定了。”他的脸色在月光下变得惨白,“元庭,雅各,你们跟阮太太乘船离开,丁丁把你们送到河边,同时打听一下哑巴的下落。”
丁丁从河边返回时,已经是后半夜了。
月光下,弗朗克牧师脸上毫无血色,如同大理石一样苍白。远远看去,如同死人一般。丁丁惊恐万分地扑到牧师身边,看到牧师的眼睛无力地睁开,满怀希望地望着自己。丁丁松了一口气,他掏出用一个破椰壳盛回来的清水,喂到牧师的嘴边。牧师喝了几口,干裂的嘴唇被清水滋润,神色好了许多。
“孩子,我刚才以为见不到你了。”
“牧师,我看着他们走远了才跑回来的。”丁丁关切地注视着牧师,“您放心吧,他们很快就能到达附近的城市,很快就会找到救护我们的人。”
“嗯,”牧师欣慰地点头,“我现在最担心的,是哑巴的情况。这么久了,如果他没有回来,肯定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您放心,哑巴机警得很,又是本地人。即使被抓到,他也能轻易脱身。”
牧师看起来放心了一些,他放平身体,让自己完全放松,以积蓄一些力量。
丁丁总算松了一口气,他蜷缩着身体,在牧师的身边躺下,很快就睡着了。睡到半夜,丁丁被一只冰冷的手抓醒。他惊恐地爬起来,看到月光下牧师的脸上泛出一层灰色的阴影。牧师双眼凸暴,血丝密布,正在经受巨大的折磨。
“牧师,您,您……”
“孩子,我的孩子,上帝正在召唤我,我无法等到明天了。”
丁丁咬住自己的手指,焦虑早已代替了恐惧:“牧师,您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
“没有用的,孩子,我无法违抗上帝的意旨。”
“牧师……”
“你听我说,”牧师使出最后的力气说,“我死之前,必须把这个秘密告诉给你,请你无论如何转告雅各和其他孩子。”
丁丁吃力地点头,竭力抑制着汹涌的眼泪。
牧师伸手从胸前掏出青铜十字架,把它郑重地递到丁丁的手中:“孩子,你已经知道了。700年前,我的祖先曾经陪同罗马教廷的红衣主教,罗马贵族马迪诺勋爵长途跋涉,前往遥远东方的一个神秘的国家。这个国家的情况,后来被一位旅行家马可·波罗先生写在了一部驰名世界的著作中了。”
弗朗克牧师意味深长地说:“我曾在一家公司担任高管,后来辞职,加入了教会。一年以后,又带着年仅三岁的儿子雅各前往东南亚国家传教,这个疯狂的举动让认识我的人百思不得其解。你知道这其中的原因吗?”
丁丁摇头。
“我的父亲是在我辞职的那一年离开我们的。临终之前,我在他的卧榻前听到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同样令我感到震撼。父亲亲口告诉我,700年前陪同马迪诺主教前往东方国度的那位高卢人弗朗克,就是我们弗朗克家族的祖先。他陪伴主教长途跋涉,历尽千辛万苦,步行一年以后,进入了一个荒凉恐怖的戈壁沙漠。在那里,他们进入了一座黑夜中的城市,就在这时,城市里鬼怪咆哮,群魔乱舞,极度恐惧的场面让我们的祖先惊慌失措,狼狈逃窜,他以为自己和主教无意中闯入了地狱。等到夜静风息,惊魂抚定,弗朗克发现自己已经远离了那个鬼域,而他一路陪伴的主教,那位他的救命恩人,却被丢失在魔鬼呼啸的城市之中。”
弗朗克疯狂地喊着主教的名字,在沙漠里狂奔怒吼,寻找主教的下落。但是,大漠荒沙,酷暑熬人,根本找不到主教的一丝踪迹!
心胆俱裂的弗朗克,既不敢返回地狱,又剥夺了恩人的水囊。他在那片戈壁上痛苦挣扎,直到水囊中的水消耗殆尽。他知道没有希望了,如果再等下去,自己的生命也将枯竭。他应该立即回到罗马,把马迪诺主教失踪的消息告诉他的家人。弗朗克顺着来路,一步步离开了这片沙漠,返回到罗马。从此,很多年过去了,弗朗克再也没有得到马迪诺主教的音信,直到他最后卧倒在病榻上。他立下遗嘱,他让弗朗克家族的子孙后代继续寻找马迪诺主教的下落。无论是生是死,无论时间相隔多么长久,弗朗克家族的子孙都要舍弃自己的一切找寻这个恩人。
弗朗克家族祖祖辈辈忠实地执行着祖先的遗愿,但始终毫无线索。直到我的父亲,巴黎大学东方历史系的著名教授,鬼使神差地花费了十年时间研究《马可·波罗行记》,最后竟然在古版法语书中找到了一条隐秘:马迪诺主教成功地到达了那个东方大帝国,受到帝国皇帝的礼遇。但他没有留在帝国的京城,而是辗转到东南亚一带向贫苦的人们传教,直到生命终结。由于与我的祖先有约定,马可·波罗把马迪诺主教的消息当作一个极大的秘密,用密码的方式隐藏在游记的字里行间。他在与祖先分手时,没有来得及留下破解的办法。直到我父亲经过多年的潜心研究,尝试了各种密码排列,终于破解了隐藏主教消息的文字。
“父亲把这个遗嘱以及马可·波罗透露的信息一同告诉我,你知道我的心情有多么激动。我立刻放弃了声名显赫的职位,从公司辞职,加入教会。一年后,就迫不及待地带着年幼的雅各来到东南亚国家传教。七年时间,我踏遍了越南、老挝、柬埔寨的山山水水,万万没有想到马迪诺主教的归宿就在离我最后的落脚点不到一公里的丛林之中。这也是上帝冥冥之中的安排,终于让哑巴把我带到了这块神圣的土地。”
“哦,牧师,原来是这样!”丁丁把手放在胸前,不由自主划了一个十字。牧师微笑着点头:“孩子,我终于把祖先遗愿中最大的一部分完成了。”
“剩下的部分是什么?”丁丁焦急地问。
“就是把这个青铜十字架,连同装饰十字架的四块蓝宝石镶嵌在一起,交给马迪诺主教的后人,然后,用主教遗留到今天的财产,在东方修建一座最大的教堂,这就是祖先当初答应马迪诺主教的承诺。”
“牧师,这件事情应该不难做到。”
牧师摇头,神色肃穆,但没有开口说话。
“等哑巴回来,阮太太寻找的救兵也许就该到了,咱们一块儿去完成这个最后的使命。”
牧师爱怜地抚摸着丁丁的头顶,泪水涌出了眼眶:“孩子,我不能与你们一同去完成这个使命了。”
“为什么,牧师,为什么?”丁丁大声叫道。
“上帝已经召唤我了,孩子,”牧师含着泪说,“所以,我只能请你,我的孩子,代替我去完成这个使命。”
“您放心,我一定会去做的。”
“孩子,我请你庄严地发誓,一定要找到其他的孩子,把十字架和蓝宝石一同交给马迪诺主教的后人,把主教的最终下落以及这个最庄严的承诺告诉他的家族。”
丁丁泪流满面,表情严肃:“我发誓,牧师,我发誓!”
丁丁低下头,看到一缕鲜血忽然从牧师的嘴角涌出来,牧师表情安详,双眼微眯,右手抚胸,已溘然长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