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团长去世的消息被警方严格地保守着秘密。杂技团目前接到的通知,是丁团长尚需要完全的静养,从身体恢复和人身安全的角度考虑,警方决定对他采取严格的保护措施。从即日起,暂时禁止杂技团人员以及其他亲属朋友到医院探访。同时,为了确保丁团长能够得到充分的休息,医院重症病房的楼道,专门安排了一名医院的保安,二十四小时看守这间特护病房。
这些表面上的工作当然无法阻挡高明的杀手,李警官就是盼着他能看出保安工作的漏洞,早点儿在医院露面。否则,时间一久,李警官精心设计的圈套,就算枉费心机了。
友谊医院重症病区丁团长的病房内,一切救护设施摆放如故,病床上也躺着陷入深度昏迷的“病人”。李警官虚插着鼻饲管,罩着氧气面罩,手腕上输液的针头被胶布贴牢。透过观察室宽大的玻璃窗,谁也无法辨认氧气罩下深深熟睡的那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脸孔。
接连三个夜晚,李警官都是在病床上度过的。一动不动的静卧,简直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折磨,但李警官不能动弹,不能翻身,他必须做出失去知觉深沉入睡的假象,整夜一动不动地倾听耳边治疗仪器单调的滴答声。虽然安静,单调,催人睡眠,但李警官的耳朵变得格外机敏,因为病房内外几乎不设一个埋伏,就连医院大门外的停车场,也没有设伏。全部的安全保障,只有病区走廊尽头那个形同虚设的保安了。此时,保安似乎并不知晓可能到来的危险,早已瞌睡连天,摇摇欲坠了。丁团长逝世当天李警官提出这个大胆的计划时,全队的人几乎齐声反对。可是大家又明明知道,这个多次逃脱的杀手太狡猾太凶残太敏锐了。如果医院附近埋伏人马,蹲坑,设置圈套,不但无济于事,还会惊动他,让他不敢接近。但李警官独自一人等待他的到来,风险又太大。经过两次准确无误的谋杀,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个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心狠手辣的职业杀手。李警官也在蒙特卡罗吃过他的亏,在北京街头追踪时还被他成功甩脱。此时深更半夜,李警官独自一个人与他交手,胜算的把握到底有多大?所有的人都捏着一把汗。这种时候,万一失手,李警官承受性命之危,到底值不值得?
但李警官力排众议,坚持己见,拒绝了局领导另择其他方案的提议。他坚持的理由只有一个,如果丁团长的死讯传出,杀手知道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从而远走高飞,消失无踪。蒙特卡罗中国女孩儿的遇害以及丁团长的被刺都将成为无法侦破的死案。警方失职不说,凶手从此逍遥法外,受害者永远无法瞑目九泉,此后天涯海角,清平世界,不知会有多少人因之寝食难安,性命难保。所以,利用丁团长还活着的信息做诱饵来擒获凶手,这个机会极其珍贵,极其难得。也许,这就是在中国境内擒凶破案的唯一机会了。
李警官深信杀手会在医院里出现。
杀手太精明了,任何风吹草动都会使他惊动警觉。李警官的脑海里深深刻印着蒙特卡罗月光下那张脸孔,刚毅,精明,耐心,势在必成。他像一条毒蛇,耐心潜伏,纹丝不动,一旦行动,便会一跃而起,致命一击。从他干练的动作中,可以看到经过严格训练的痕迹。他不是一个普通的杀手,而是一个职业军人,甚至是职业间谍。这次,他精心策划的爆炸竟然没能干掉丁团长,一定会使他恼羞成怒,倍感耻辱,难以甘心。他不会就此罢休,极有可能铤而走险,选择防守薄弱的医院再次下手。
基于这个推测,李警官坚持己见,毫不动摇,终于说服了领导和同事。从那天开始,他便一个人孤胆独对,一动不动,忍受着病床上腰酸背痛的折磨,高度警觉地等待歹徒的来临。
夜晚的时光缓慢寂寞,最折磨人的是那种极其强烈的孤独感。虽然,外面值班室坐着一位哈欠连天的“值班员”,这位由小芳扮演的女护士为了能够迷惑对方,必须做出瞌睡不醒的假象。小芳不知道说了多少好话,李警官才勉强容许她留下来。这个角色其实很难扮演,周围危机四伏,杀手随时可能出现,但小芳必须做出摇摇欲坠的疲劳样。连续三天,小芳每晚“瞌睡连连”,内心又紧张得要命。本能地想睁开警觉的眼睛,但任何蛛丝马迹都会使她更加紧张。
两夜时间过去了,李警官和小芳的心里充满了焦虑。丁团长的死讯不可能长时间保密,无论公众舆论还是私人感情,都不会容许把时间拖得过久。更何况,为了把这出戏演得逼真,李警官不得不请丁团长的独生女儿丁圆圆与公安局配合,每天仍然前来医院看护,直到傍晚才能离去。丁圆圆的情绪一直激动焦躁,很难长久控制,这样的局面,确实很难继续维持下去了。
时间进入第三个夜晚,李警官决定,如果今夜仍旧徒劳,凶手将不会再出现,他会撤销这次行动。
特护病房没有时钟,为了伪装得真实,李警官手腕上的手表也被摘掉了。其实,就算有手表,他也绝对不敢核对时间,举手抬腕之间,都有可能惊动歹徒,使得整个行动失败。李警官在心里默默地计算时间,应该是拂晓时分了,凌晨是歹徒下手的最佳时机。时间过了半夜,医院走廊里已没有人走动,出现的任何身影,都容易被过度安静的环境所掩饰,窗外晃动的树枝,也能遮掩贴墙行进的步伐。天色渐明,一阵强烈的失望笼罩着李警官,阵阵涌上心头的烦躁,使得李警官想翻动一下身子,但他强迫自己安静,忍住了翻身的冲动。他知道,越是最后几秒钟的坚持,越会对破案产生决定性的影响。
就在李警官内心剧烈搏斗的时候,特护病房的房门发出喀哒一声轻响。这个响动太轻微了,似乎是老鼠踩断了一根火柴棍。有那么几秒钟时间,李警官怀疑自己的听觉出现故障,是不是刚才突发的烦躁造成的干扰,让他出现幻听。李警官追寻这个声音继续倾听下去,竟然毫无声息,周围除了仪器发出的单调乏味的嘀嘀声之外,只有外间值班室小芳那不知是故意还是真实的由于睡眠而产生的呼吸声。
李警官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处于高度戒备的状态,他强烈克制自己想睁开眼睛的欲望,因为,只要产生睁眼的想法,眼皮就会出现抖动,一个轻微的抖动,也会惊动进入室内的敌人。
安静,极度的安静,同时是一段长时间的忍耐。这种静谧显得过于漫长,床单下面,李警官的手指抖动了一下,进入了最佳的状态,他的耳朵终于捕捉到了一丝风声,这是软底鞋触及地板发出的极其轻微的声响。其实,鞋底并没有发生一点儿摩擦声,但由于医院铺设的木制地板,人体的重量能让地板发出极其轻微的呻吟,这个呻吟声触发了李警官高度紧张的神经。特护病房靠近病床的位置,传来极其低微的喘息声,来人用手抓住连接李警官手腕的点滴瓶,用一种针筒类的器具向滴注管内加注什么液体。接着,这个人转身面向李警官,似乎打算与这个即将长逝的人最后告别一下。他突然一惊,不知是猛地发现氧气罩下面李警官的相貌与丁团长不同,还是他看到了床单下抬起的手臂,一只六四式警用自动手枪正对着他的眼睛。来人忽地一跳,像一只脱逃的狡兔向门口奔去。“别动。”李警官的声音很低,但在接近黎明的极度静谧中响如惊雷,“林先生,你逃不掉了。”
外间值班室的玻璃门擦得一尘不染,玻璃外面,站着刚才那个瞌睡连天的“小护士”,她的手中,也一动不动地握着一把式样相同的警用手枪。
来者没有露出丝毫慌乱,他收回对门外小芳冷冷的注视,回过头来打量了李警官一眼。这两个人,他已经非常熟悉了,熟悉得就像他腰间的kgb制式手枪一样。但他眼中并没有流露出绝望,甚至摆出一副与己无关的神情。
“林先生,我一直在等待你,希望跟你好好谈一谈。”李警官平静地说,“我想,你不会反对吧?”
林先生漠然地瞥了李警官一眼。
“你的护照是英国的,服装是法国名牌,但手枪却是俄国制式,望远镜是克格勃的精品。”
李警官依然坐在病床上,身上披着白色的床单,紧握的手枪油光发亮。“或许,指派你行动的是巴黎富商黎小淳;或许,你的背后另有他人。”李警官继续着刚才的话题,“你不愿意稍微解释一下吗?”
林先生依然沉默,一双眸子闪闪发亮。
“你出生在欧洲,你会讲英语、德语、俄语、越南语、法语甚至丹麦语。你曾经出现在阿富汗和伊拉克,你为美国服务,也对俄罗斯效忠,你的公开身份是私人侦探,你的秘密身份……”
“请你不必说了!”林先生终于开口,他的中文带有浓重的南方口音,“请你告诉我,丁团长,就是丁络文,他到底死了没有?”
“丁团长既非美国间谍,也非克格勃特务,更不是什么中国特工,你为什么三番五次地暗杀他,还使用了各种最先进的谋杀手段,不惜误杀年轻的杂技团女孩子。你为什么对他这么重视,你跟他素不相识从无交往,年龄上也并非同一代人,到底是什么仇恨令你如此疯狂呢?”李警官严肃地问。
“请先回答我的问题。”林先生对李警官的盘问不理不睬,执拗地说道。
“很遗憾,我不能告诉你。也许,只有在监狱的铁门里你才能慢慢得到关于丁团长的传闻,但现在,你必须回答我的问题。”
林先生忽然凄楚地微微一笑,他冲李警官摇头,嘟囔一句:
“您总是让我失望,虽然您始终没能打赢我。”
李警官忽地从病床上一跃而起,双手齐伸扑向林先生。但是,他毕竟晚了一步,林先生的牙根发出轻微的爆裂声,仅仅百分之一秒钟的时间,他就浑身酥软,眼白上翻,倒向了地面。一股黑血从嘴角溢出。李警官只来得及抓住他的下颌,林先生已然断气了。
“叫医生,快叫医生来。”李警官吼道。
“是!”冲到门口的小芳回答。
医生很快到了,他简单地翻了一下林先生的眼皮,摇摇头说:“没救了。”李警官丧气地坐在床沿上,狠狠地骂了一句。
小芳走过来:“队长,我刚搜了他的身上,没有那块蓝宝石。”
“脖子上也查了?”
“都检查了。”
李警官换下医院的病号服,始终心事重重,一声不吭。小芳担心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这时,林先生的尸体已经被抬了出去,地面也已清理干净。
“现在可以为丁团长开追悼会了。”
“对,丁团长应该是清白的。”
“不是应该,而是确定。”
小芳有些不明白:“你怎么知道?林先生刚才并没说什么啊?”
“我就没指望他说什么,谁想到这小子性子好烈。”
“是克格勃训练出来的?”
“也许。”李警官说,“可是还不止。”
“他身后另有其人?”
“你知道吗?丁团长是一个在越南长大,曾被法国牧师收养的孤儿。在这个法国牧师家里,还有几个和他一块儿长大的孩子,这些孩子当中包括巴黎的那位黎先生。”
“黎小淳?”
“不,黎小淳的父亲,黎元庭。”
“其他人还有谁?”
“李警官用下颌点点刚才林先生站立的位置。”
“林先生?”
“不,他的雇主。”
“天啊,他们难道是私人仇杀?”
李警官沉重的面色浮现出笑意,他看着小芳:“有长进,有想法。”
小芳说:“怎么,你又是早知道了?”
“还记得梁海波老先生吗?他家墙上的镜框?”
“当然记得,当然有印象。”
“那四个十几岁的小孩在河边的合影。知道那条河叫什么名字吗?”
“我哪里知道?一条普通的河呗。”
“那是湄公河,是流经老挝、柬埔寨和越南的一条著名的河流。”
“天啊,你怎么当时就注意到了?”小芳敬佩地张大了嘴。
“不是当时,自从姓林的杀手一出现,我就开始研究这张照片了。”
“照片?”
“对,我去跟老爷子借来,复印了一张。”李警官故作轻松地说。
“但梁海波先生怎么得到的照片呢?”
“二十世纪50年代,丁团长曾经委托梁海波先生在海外寻找照片上的几个人。那个时候,梁先生是杂技明星,经常到欧洲演出。文革时期,气氛紧张,梁先生偷偷地把照片藏了起来,直到文革结束。后来,由于丁团长经常出国,梁先生就把照片当作纪念品收藏起来。如果不是我再三解释,梁先生说什么也不让我复印照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