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长廊,一行人正脚步匆忙地朝佛光寺走来。
李世民坐在一顶八人抬的銮舆上,赵德全紧跟在旁边,前面有一群宦官打着灯笼在引路,还有一队禁军士兵,后面也跟着一队宦官和士兵。
李世民闭着眼睛,嘴里却催促道:“快!”
“快快快,大家有旨,走快点!”赵德全对着前面的宦官连声喊道。
佛光寺北边,李安俨正带着十余名部下快步走来。
“将军,咱们这是去哪儿?”身边的副手忍不住问。
“找米满仓。”
“找他?宫里这么大,上哪儿找去?”
“我知道他在哪儿。”李安俨胸有成竹。
副手前后看了看,判断了一下方向,忽然道:“您是说,米满仓在佛光寺?”
李安俨不语,加快了脚步。副手和士兵们连忙快步紧跟。
辩才禅房前,萧君默冷冷地看着瘦宦官:“先生有令,把辩才交给我,你们的任务就完成了。”
瘦宦官大为狐疑:“不可能,我接到的命令,明明是杀死辩才,这是玄泉先生亲口跟我说的。”
“玄泉也是在执行冥藏先生的命令,不是吗?”
“可,可是……”
“没什么可是,先生本来就不想杀辩才。你想想,辩才若是死了,《兰亭序》从此消失,重新凝聚天刑盟的希望不就落空了吗?”
瘦宦官大为不解:“既然如此,先生为何还让我们来杀辩才?”
“先生这么做,自有先生的理由。”萧君默学着他刚才的口吻。
萧君默方才这几句话,虽然让瘦宦官始料未及,但非天刑盟的人是无论如何说不出来的,所以他既不敢怀疑萧君默的身份,却又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只好接着问道:“我能请教一下,究竟是何理由吗?回头也好跟玄泉先生复命。”
“理由我可以告诉你,但你最好埋在心底,别跟玄泉说。”萧君默知道必须给他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所以只能赌一把了。
瘦宦官越发困惑:“为什么?”
“玄泉潜伏朝中多年,虽然从没背叛过先生,但先生毕竟好几年没见到他了。此次先生来京,有很多大事要做,为了考察玄泉对先生是否完全忠心,就有必要先交给他一个任务,看看他做得如何。我刚才跟了你一路,发现你身手还不错,而且在组织里的职位也不低。既然玄泉肯把你这个右使派出来,说明对先生交代的事情还是上心的,也说明他还算忠诚。回头,我会向先生禀报的。”
瘦宦官有些恍然,可听到萧君默说跟了自己一路,又怀疑他是偷听了刚才的谈话才编出这一套措辞,眼中再次露出疑惑之色。
萧君默知道他在想什么,便冷冷一笑:“你也别怪先生多疑,当年无涯舵吕世衡背叛先生一事,想必你也知道,其教训何其惨痛。先生就这两个左膀右臂,当年就折了一个,如今岂堪再折?所以说,先生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们要谅解先生的苦衷!”
瘦宦官终于释然。能够说出如此内情的人,绝对是天刑盟的人无疑了,而且级别肯定不低。为了确认这一点,瘦宦官问:“敢问阁下在冥藏先生身边所任何职?”
“巧得很!”萧君默一笑,“在下跟你一样,也是右使。”
虽然都是右使,但主舵的右使,级别显然比分舵的右使高,所以瘦宦官一听便肃然起敬,躬身一揖道:“属下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先生见谅!”
此人至少五十了,却恭恭敬敬叫自己先生,萧君默忍不住在心里偷着乐,脸上却正色道:“已经耽误不少时间了,你得配合我,赶紧把人带出宫。”
瘦宦官立刻拱手:“属下遵命!”随即对屋内的胖宦官招招手,胖宦官赶紧把辩才带了出来。方才辩才在屋里,早知道来人是萧君默,也听到了他说的话,心里大感困惑,搞不懂他为何知道了这么多天刑盟的秘密,出门的时候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萧君默趁那两人不注意,偷偷跟辩才眨了眨眼。
辩才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暗暗苦笑。
此时比辩才更看不懂萧君默的,便是米满仓。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萧君默几句话就能把这两名凶悍的刺客说得服服帖帖,还让他们自认“属下”。
萧君默拍了他脑袋一下,低声道:“别傻愣着了,快走!”
四人拥着辩才匆匆向寺门走去。萧君默看着地上那些士兵的尸体,忽然灵机一动:化装成禁军,岂不是比宦官更容易混出宫吗?随即叫住他们,把主意一说,五个人便七手八脚扒下士兵们身上的盔甲和佩刀,一一换上。
随后,五人快步走出了佛光寺。可刚走出寺门没多远,便见西边一大队人马迎面而来,分明是天子銮驾!
众人都是一惊,不由都看向萧君默。
萧君默眼睛一转,看着瘦宦官:“兄弟,考验我们忠心的时候到了!”
作为上司对下属说的话,这里的“我们”其实便是“你们”,瘦宦官岂能听不出来?他当即胸脯一挺:“请先生下令,属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萧君默做出一脸沉痛的表情:“其实本该由我去引开他们,可是出宫的秘道你们又不知道……”
瘦宦官见状,顿时有些感动,越发坚决道:“不,请先生赶紧走吧,让属下去引开他们!”
萧君默做动容状,拍拍他的肩膀,似乎有万千感慨都说不出来。
瘦宦官和胖宦官双双抱拳,向萧君默深长一揖:“先生保重!”
萧君默郑重点头:“二位保重!”
两人即刻抽刀出鞘,飞快地冲向李世民的銮驾。
萧君默赶紧转身,拉起辩才的手朝北边急奔,米满仓紧紧跟在身后。很快,三人便听见身后传来了激烈的厮杀声,同时好多宦官扯着嗓子大喊:“有刺客,护驾,护驾——”
寺院周边的士兵们闻声而动,都从黑暗中跑了过来。萧君默赶紧冲他们喊道:“有刺客,弟兄们快去护驾,我去禀报李将军!”
众士兵见他们三人都穿着禁军铠甲,且夜色漆黑,也看不清面目,加之远处那些宦官确实叫得撕心裂肺,便都顾不上多想,一个个从他们身边跑了过去。
“好,好玩!”米满仓忽然傻笑着蹦出一句。
萧君默一边跑一边笑:“一个小孩都能把你吓尿,还好玩?!”
米满仓窘,赶紧噤声。
辩才气喘吁吁地跑着,冷不防道:“萧将军多日不见,这戏演得是越发炉火纯青了!”
萧君默闻言,不禁苦笑了一下。是啊,为什么自己每次跟辩才在一起都不得不演戏呢?而且每回都演得这么像,要说自己不是骗子,恐怕也没人信了。
正在苦笑自嘲,迎面又见一队禁军朝他们奔来。萧君默故技重施,张开嗓子喊:“有刺客,弟兄们快去护驾,我去禀报……”
就在后面三个字即将脱口而出的瞬间,萧君默蓦然看见了李安俨的脸。此时双方已经非常接近,萧君默生生打住,改口道:“我去禀报大将军,弟兄们快去护驾——”然后赶紧假装抬手抹汗,遮了遮脸。
李安俨跑到他们三人面前的时候,似乎顿了一下,旋即回头对身后喊道:“弟兄们,保护圣上,快!”
双方很快擦肩而过,萧君默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凝云阁,楼下的宦官和士兵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楼上的宫女们也都睡死了,整座小楼一片阒寂。然而,萧君默三人赶到时,把整座楼上上下下仔细找了一遍,却始终不见楚离桑踪影。三人都急得满头大汗,面面相觑。
萧君默对米满仓道:“我再去找找,你先把士兵的盔甲扒一套下来,准备让她换上。”
辩才赶紧道:“我也去找!”
萧君默苦笑:“法师就在这里等吧,宫里你不熟,万一我把楚姑娘找回来,你又不见了,那怎么办?”
辩才想了想,不作声了。
“放心吧法师,我一定把她毫发无伤地带来见你。”
方才在路上,萧君默已经把解救他们父女的意图简单说了,辩才终于恍然,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此时又听到他这么说,顿时颇为感动,点点头道:“那就多谢萧将军了!”
凝云阁的背后有一小片竹林。萧君默在凝云阁四周找了一圈,都不见人,遂摸黑钻进了竹林。才走了十几步远,只觉脑后一股杀气袭来,赶紧低头,但见哗啦一下,面前的一丛竹子已经被一把锋利的横刀齐齐砍断。
萧君默大吃一惊,就地一个旋转,飞快绕到偷袭者身后,左手拦腰一抱,右手横刀就向对方脖子抹去。
楚离桑蓦然发出一声尖叫,萧君默生生顿住。不料楚离桑却用手肘往后一捅,重重打在萧君默右腹。那里有一处伤口,萧君默痛得弯下了腰,忍不住呻吟了一下。楚离桑这才听出是他,惊异道:“是你?你怎么穿成这样?”
萧君默强忍疼痛,苦笑道:“不穿成这样我早死了。”
之前,楚离桑设法将所有看守都迷倒后,怕还有人会来,为防万一,不得不躲进了竹林。没想到方才差一点就把萧君默杀了,心里不觉有些愧疚,但一想起刚才被他拦腰抱住,顿时又是一阵羞恼。萧君默看她神色,也察觉到了,当下也有些尴尬。
“我爹呢?救出来了吗?”楚离桑这一问,才算消解了彼此的尴尬。
“当然!你也不看是谁出的手!”
楚离桑一喜,飞快跑出了竹林。
萧君默摸着受痛的伤口,忍不住冲她的背影喊:“哎,也不问问我痛不痛,你这女子,好没良心!”
楚离桑早就跑得没影了。
佛光寺中,李世民站在辩才禅房门口,看着空荡荡的房间,脸色铁青。
方才那两名刺客突然杀向銮驾,着实让李世民惊愕万分。即位这么多年,除了三年前在九成宫避暑遭遇一次突厥人的暗杀之外,还从来没人敢刺杀李世民。此刻这两名刺客居然敢在宫中动手,实在是令他惊怒不已。而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这两人的武功竟然十分高强,转眼便杀了十几名禁军侍卫,眼看就快冲到他的銮驾面前,所幸李安俨和佛光寺的士兵们及时赶到,才与侍卫合力将二人诛杀。
李世民本想抓活口,无奈这两人太过凶悍,要想活捉势必搭上更多侍卫性命,加之担心辩才出事,不愿再耽搁,便任由侍卫们杀了这两名刺客。随后,李世民在李安俨和一众侍卫、宦官簇拥下进入佛光寺,一路所见的惨状再次令他和众人目瞪口呆。
赶到禅房时,虽然没有看到想象中辩才被杀的画面,让李世民多少有几分庆幸,但人去屋空的结果还是令他极为震怒。李安俨一脸惶恐,连忙跪地请罪。
李世民怒视着他:“身负宫禁安全之责,却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当然是罪责难逃!”
“是,微臣死罪!不过事先微臣已经有所察觉,只恨还是来迟了一步!”
李世民眉头一皱:“你事先便察觉了?”
“是的陛下,凝云阁宦官米满仓形迹可疑,微臣方才一路赶来,正是担心他对辩才下手。”
“既然如此,那你还等什么?”李世民厉声道,“立刻关闭所有宫门,全力搜捕米满仓,把辩才给朕抓回来!”
“微臣遵旨!”
玄武门下,守门军士不知宫中已乱成一锅粥,正三三两两凑在一块儿聊天。
突然,宫中传出一阵紧过一阵的号角声,声音急促而高亢,正是出现突发情况的信号。军士们脸色一变,纷纷朝宫中方向望去。紧接着,不远处又传来刀剑铿锵的厮杀之声,为首军士不再犹豫,立刻点了十几名部下,朝发出声音的方向冲了过去。
跑了十几丈远,为首军士便见前方人影幢幢,但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便大喝一声:“前方何人?”
四名全副武装的禁军侍卫快步迎上来,当先一人边跑边喊:“快,宫中出了刺客,往淑景殿方向去了!我等刚跟他们交手,没抓住!”
为首军士闻言大惊,未及多想,便带着部下往宫城西北隅的淑景殿方向奔去。不料那四人却与他们反方向奔跑。为首军士诧异,回头大喊:“尔等去哪里?”
“我等奉李将军命,去军营召集弟兄们搜捕刺客!”那名侍卫远远扔过来一句,同时脚步不停,带着其他三人没入了夜色之中。
禁军左、右屯卫都驻防在玄武门外,若果真奉李安俨之命去召集人手,的确是要往这条路跑,方向并没错。为首军士遂打消疑虑,率部向宫中跑去。
此刻,玄武门还剩下七八名军士,个个持刀在手,全都面朝宫中,神情紧张。忽然间,黑暗中跑过来四名禁军侍卫,还没等这些军士做出反应,便听当先一人高声喊道:“快,宫中出了刺客,传圣上旨意,立刻关闭宫门!”
先是听到号角声,继而又是厮杀声,现在又接到关闭宫门的命令,这一切无不顺理成章,所以军士们毫不犹豫,立刻回头去关宫门。就在两扇沉重的宫门即将闭合之际,那四名禁军侍卫飞快地从门缝里冲了出去。
一名军士诧异,对着他们背影喊:“尔等去哪里?”
“奉李将军命,去叫禁苑的弟兄们加强警戒!”那名侍卫回头喊道,“尔等要严守宫门,不得放任何人出宫,听清了没有?”
这名侍卫身材高大,声音洪亮,语气中透着一股威严。这种威严必然是经常发号施令的人才有的,而且宫中出了刺客,必然要通知禁苑中的巡逻队加紧防范,这个命令也非常合理,所以守门军士一听,便没有丝毫怀疑,脱口而出道:“遵命!”
紧接着,宫门便在这四人身后訇然关上了。
萧君默与楚离桑、辩才、米满仓相视而笑,都长吁了一口气。
就在萧君默等人出了玄武门的同时,李安俨也带人赶到了凝云阁。
看着楼上楼下那些鼾声如雷的宫女和宦官,还有躺在门口呼呼大睡的两名部下,李安俨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唐代的禁苑占地广阔,面积比整个长安城还大,苑中树林密布,地势起伏,小道纵横交错,地形非常复杂。这对逃亡显然是有利的,所以虽有多支禁军巡逻队在此来往巡弋,但要撞上却也不太容易。
萧君默往返禁苑多次,早已摸出了一条安全路线,遂带着三人往东北面的饮马门方向一路急行。然而,让萧君默万万想不到的是,当他们匆匆绕过一片土坡时,竟然与一支禁军巡逻队迎面撞上了!
这是一支小队,总共八人,却足足提了四盏灯笼,因此双方一照面,便彼此看得一清二楚,想躲都躲不开。萧君默只好低声叫三人小心,然后硬着头皮迎上前去,大声道:“宫中出了刺客,尔等要加强警戒,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先声夺人,是萧君默的一贯招数。方才出宫的一路上,他都是靠这一招蒙混过关的,可这一次,他失算了。
这支巡逻队的队正是一名老禁军,五十开外,经验异常丰富。他打量了萧君默一下,便迅速把目光转向他身后三人。楚离桑等人赶紧把头埋低。萧君默暗暗叫苦,下意识挡在了楚离桑身前。队正走上前来,笑道:“几位兄弟都是新来的吧,我怎么没见过?”
萧君默也镇定地笑了笑:“老兄这话口气大了,十六卫禁军,人数成千上万,你都见过吗?”
“这倒也是。”队正冷冷一笑,盯着他,“敢问兄弟是哪部分的?”
“左屯卫,李安俨将军部下。”
“李将军部下,不好好在玄武门待着,到禁苑来干什么?”
“我刚才说了,宫中出了刺客,我等奉命前来通知你们加强警戒。”
“刺客?!那我倒是得打起精神了。”队正说着,歪了歪头,眼睛滴溜溜地在楚离桑身上转,“这位兄弟如此细皮嫩肉,怎么看都不像是当兵的呀!”
萧君默心头一凛,暗暗把手放在了腰间的刀柄上,笑道:“龙生九子,尚且各有不同,何况我等芸芸众生?难道都要像老兄如此皮糙肉厚,才叫当兵的?”
队正嘿嘿一笑,却不答言,目光已经盯在了楚离桑的胸脯上。楚离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队正似乎看出了什么,脸上浮出淫邪的笑容。萧君默看在眼里,心中一叹。他向来不愿随便杀人,但是眼下,不开杀戒恐怕是不可能了。
队正淫笑着,突然出手,向楚离桑胸部抓去。
萧君默的刀几乎同时出鞘。
刀光闪过,一只断掌掉在了地上,手指头还在微微抽动。队正抓着自己的断腕,发出一声凄厉的号叫。楚离桑也惊得叫出了声。队正身后的七名士兵呆了一瞬,旋即抽刀扑了上来。萧君默挥刀迎战,双方开始了一场短兵相接的厮杀……
玄武门,李安俨带着部下匆匆赶到,见宫门紧闭,急问:“谁命你们关闭宫门的?”
“方才有四名侍卫前来传令,说是奉您之命。”守门军士道。
李安俨顿时明白了一切:“他们人呢?”
“出……出宫了,往禁苑去了。”
李安俨骂了一声娘,厉声道:“把门打开,所有人都跟我来!”
萧君默跟对方一交上手,便砍倒了两人,接着又跟另外三人缠斗了起来。楚离桑也一人对付两个。辩才和米满仓都不会武功,只能拿着刀做做样子。队正右手被砍,血流如注,但仍左手持刀,嘴里嘶吼着,跌跌撞撞地攻击辩才和米满仓。若在平时,二人必死无疑,但现在足可以跟队正周旋,遂一直逗引着他在土坡上跑来跑去,把队正气得嗷嗷大叫。
约莫打斗了一炷香工夫后,萧君默又砍倒了一人,便渐感体力不支了。
身上的多处伤口都已撕裂,血水渗透内衣,从铠甲的缝隙中不断流出。对方二人见状,知道他已是强弩之末,遂加大了攻击力度,好几次都险些得手。楚离桑此时也已砍杀一人,见萧君默情势危急,遂奋力进攻,终于将另一人砍倒在血泊中。
接下来变成了二对二的捉对厮杀。萧君默压力骤减,遂拼尽全力,反守为攻;楚离桑只有一个对手,也渐渐占了上风。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李安俨此时已经召集了数百名部下,兵分十路,对整个禁苑展开了大范围搜索。他亲自率领数十人,选择了其中一路进行追踪。而这一路,大致就是萧君默等人的逃跑路线。
就在萧君默、楚离桑与对方捉对厮杀的这一刻,李安俨已经追到了土坡附近,并已隐隐听到了他们兵刃相交的铿锵声。
“将军,看来刺客被巡逻队发现了!”旁边的副手喜道。
李安俨却面无表情,只挥了挥手,快步向土坡走去。
土坡附近,队正已经因失血过多昏死在草丛中,辩才和米满仓腾出手来,赶紧过来帮萧君默和楚离桑。二人虽不会武功,但仅仅是在士兵身后骚扰,便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很快,楚离桑便一刀刺穿士兵,结束了战斗。几乎同时,萧君默也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砍杀了对手,但自己也支撑不住了,身体摇晃了起来。米满仓慌忙把他扶住。
楚离桑见萧君默满身是血,急得眼眶通红,赶紧掏出汗巾去捂他的伤口。无奈他身上伤口太多,到处都在流血,根本捂不过来,楚离桑手忙脚乱,眼泪瞬间落下。
萧君默虚弱地笑笑:“我血多,流不完的,别担心。”
楚离桑一听,眼泪掉得更急。
就在这时,土坡另一侧传来急促而杂沓的脚步声,显然是大队人马杀过来了。四人同时一惊,辩才急道:“快,你们俩扶着萧郎,赶快走!”
萧君默侧耳听了一下,苦笑道:“来不及了。”
楚离桑大为忧急,跺了跺脚:“那怎么办?”
萧君默抬眼一看,发现右手边有一片半人高的草丛,便道:“只能躲了。”
李安俨终于赶到土坡,却见地上躺着八具尸体和四只灯笼,萧君默等人早已消失不见。
“将军,看这样子,他们一定跑不远。”副手道。
李安俨借着地上灯笼的光亮,举目四望,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道:“叫弟兄们原地待命。”说完,便径直朝右手边那处茂密的草丛走去。
萧君默四人躲在草丛中,眼看李安俨一步步朝他们逼来,顿时面面相觑。
忽然,萧君默发现楚离桑那条汗巾居然掉在了一丈开外的地方,并且没有落到地上,而是挂在了草上,顿时无奈苦笑。此时楚离桑也发现了,不禁低声暗骂自己该死。萧君默下意识地握住了刀柄。他意识到,今天这一劫,恐怕是逃不过去了。在距萧君默等人三丈开外的地方,李安俨缓缓抽出了佩刀,然后用刀在面前的草丛里来回划拉,边划拉边往前走。片刻后,他便走到了汗巾掉落的地方。萧君默四人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李安俨忽然抬头,四面观望,手中横刀不经意碰到汗巾,然后汗巾便顺着草滑落了下去,再也看不见了。
萧君默和楚离桑对视一眼,不相信世上竟然会有这样的运气。
李安俨又站了片刻,随即转身,大踏步走了回去。
萧君默眉头微蹙。
他隐隐感觉,今天的李安俨似乎有些怪异。近在眼前的沾满血的汗巾居然会被他无意中扫落,他真的是无意的吗?
李安俨走回来,对副手道:“走吧,这儿没人,去别处搜。”
副手立刻命士兵们整队,然后等待李安俨指令。
李安俨走到队正的尸体旁,看了看,回头对副手道:“留一些人下来,帮这些弟兄收尸吧。”
“是。”
李安俨刚想举步,忽然感觉脚脖子被人抓住了,低头一看,吓了一跳。
队正居然还没死,正用左手死死抓着他,然后颤颤巍巍地抬起那只断手,指向了萧君默等人藏身的草丛。
李安俨蓦然一惊,赶紧蹲下来,仿佛不经意地把他的断手按下,低声道:“兄弟,别急,马上就抬你进宫,你不会死的。”
队正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嚅动着,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李安俨趴下,把耳朵凑到他嘴边。队正气若游丝道:“他们……躲在……草丛里……”
李安俨看着队正,冷不防笑了一下,然后右手的手掌便悄悄覆盖在了队正的口鼻上。由于他背对着手下人蹲着,所以没有人看得见他的动作,都以为他是在听队正说话。
队正被捂着口鼻,慢慢失去呼吸,两只眼球大大凸出,惊恐又错愕地盯着李安俨。而李安俨脸上,却一直保持着一个笑容——这是队正一生中见过的最平静又最可怕的笑容。
很快,队正的四肢微微抽搐了几下,便彻底没有了声息。
李安俨缓缓松开手,然后站起身来,若无其事地走到副手身边。
“那位兄弟说什么?”副手问。
李安俨叹了口气:“说家中尚有八十老母,让我帮着照顾,我答应他了。”
“那他现在……死了吗?”
“对,这是他最后的话。”
李安俨率部往别的方向去了,只留下数人打扫战场。萧君默等人悄悄离开了草丛,然后进入一片树林,继续朝东北方向进发。此时萧君默仍然血流不止,脸色越来越苍白。所幸此处距离出口已不算太远,楚离桑和米满仓一左一右搀扶着他,约莫走了一刻钟,四人终于来到了饮马门附近的苑墙,墙底下有一个小洞,洞口遮掩着一些枯枝杂草。
米满仓从旁边草丛中取出了两只事先藏好的包裹,一只鼓鼓囊囊的是他自己的,里面是萧君默先后给他的三十几锭金子,还有他自己平时攒下的一些细软;另外一只是萧君默的,里面是《兰亭集》、羽觞、火镰火石和一些钱。随后,萧君默率先从小洞中爬出,接着,楚离桑、辩才、米满仓也相继爬了出来。
四人对望,都如释重负地笑了。
一场惊心动魄、险象环生的营救行动,至此总算大功告成。
离洞口不远处有一片小树林,萧君默事先在树林中藏了四匹马。然而,当他们来到原本系马的地方时,发现那些马竟然都不见了。萧君默大惑不解,随后四人又在附近找了一圈,还是不见马匹的踪影。
“会不会是你记错地方了?”楚离桑问。
“不可能。”萧君默道,“我出入禁苑多次,都是把马系在这儿,不可能记错。”
“那可能是没系牢吧?”辩才道。
萧君默摇摇头。
辩才想了想,自己也觉得不太可能。
“只有一种可能。”萧君默眉头紧锁,“就是有人发现了这些马,把它们牵走了。”
其他三人顿时面面相觑。现在他们虽然逃出了宫城,暂时摆脱了危险,但如果没有马匹,他们就等于是瘸子,更何况以萧君默现在的身体状况,靠两条腿根本就走不远。等天一亮,朝廷一定会在禁苑周围展开大规模搜捕,到时候还是跑不掉!
正在众人愁眉不展之际,萧君默头顶的树上忽然传出一声冷笑:“师兄,看来还是你聪明,只有你猜对了。”
萧君默闻声,不禁摇头苦笑。
没等他们反应,一个身影从树上跃下,同时便有一把龙首刀横在了萧君默的脖子上。
楚离桑定睛一看,此人竟然是桓蝶衣,怪不得声音如此耳熟。
“蝶衣,既然你跟到了这里,那我也不多说了。”萧君默淡淡笑道,“谢谢你还来送我一程。”
女人的直觉要比萧君默想象的可怕得多。早在桓蝶衣到伊阙去抓楚离桑的时候,便已经察觉她对萧君默有意,回京后又感觉萧君默心中似乎也有同样情愫。之后,桓蝶衣在萧君默家中碰见了宦官米满仓,便起了疑心,觉得萧君默可能是想入宫去见楚离桑。当然,萧君默第一次入宫的事,桓蝶衣并未察觉,直到他这次受伤期间,天天吵着要回家,桓蝶衣才再度产生怀疑。所以,今日萧君默一出宫,她便跟踪了他,结果发现他与米满仓又在东市碰面,于是越发坚信自己的怀疑是对的。之后,她又继续跟踪萧君默,发现他竟然带着四匹马来到了这里,顿时惊愕不已。
桓蝶衣本以为萧君默只是想入宫看望楚离桑而已,没想到他竟然是想救她出宫!而且既然有四匹马,不难推断萧君默也想把辩才劫出来。想到这里,桓蝶衣整个人差点崩溃。她万万没想到,玄甲卫中最聪明、最能干、最前程无量的师兄,竟然会为了一个女人甘愿背叛朝廷,并舍弃他拥有的一切!
桓蝶衣惊怒之下,差点就回玄甲卫向舅父举报了,可最终还是没有走这一步。因为她知道,一旦这么做,不但会让舅父难做,也会置萧君默于死地。
所以,整个晚上,她一直在这个树林里纠结、痛苦、彷徨、愤怒。她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向萧君默大声质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个叫楚离桑的女人,值得你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吗?!”
此刻,桓蝶衣终于把这句话吼了出来,然后跟随话音而落的,便是遏制不住的眼泪。
“蝶衣,你听我说。”萧君默无奈道,“我这么做的原因有很多,不是你说的这么简单。”
“你别再骗我了!”桓蝶衣大喊,“从头到尾,你一直都在骗我!”
萧君默语塞,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楚离桑看见桓蝶衣那么痛苦,有些于心不忍,道:“桓姑娘,萧郎他旧伤复发了,血流了很多,必须马上找医师,否则就……”
“我才不管!”桓蝶衣带着哭腔喊道,“他死了最好!我一点都不会为他难过!”话虽这么说,但眼泪明显比刚才更多了。
“桓姑娘,你要是实在气不过,就给我一刀吧。”楚离桑诚恳地道,“萧郎这次舍命救我们父女,真的是出于好心,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桓蝶衣恨恨道,“事情都是因你而起,是你害了师兄!”
楚离桑苦笑着点点头:“是的,是我害了他,你冲我来吧。”
桓蝶衣冷哼一声,手腕一翻,举着刀直直朝楚离桑冲了过去。萧君默想拦她,自己却站立不稳,米满仓赶紧又过来扶住。
眼看那把龙首刀就快刺中楚离桑,辩才挺身往前一挡,刀锋刺入了他的右胸,还好他穿着铠甲,所以刺得不深,但鲜血还是涌了出来。楚离桑叫了一声爹,慌忙用手捂住辩才的伤口,眼泪夺眶而出,随即扶他靠着一根树干坐下。
桓蝶衣是盛怒之下一时冲动,其实并不敢真杀楚离桑,现在一看反而伤到了辩才,顿时傻眼,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桓蝶衣!”楚离桑却怒了,冷冷盯着她,“我记得,咱们还有一场未了的约定,干脆就在今日了结吧!”
桓蝶衣被这句话再次激起了斗志,当即把刀一横:“好,就今日,来吧!”
楚离桑也缓缓抽出了横刀。
兵刃相交,两个女子转眼便杀成了一团。萧君默极力想阻止她们,却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米满仓看着他,急得都快哭了。就在这时,禁苑内传出了禁军士兵鼓噪叫喊的声音。楚离桑稍一分神,桓蝶衣的刀已朝她当胸刺来。千钧一发之际,黑暗的树林中突然飞出一枚银针,瞬间射中桓蝶衣脖颈。桓蝶衣一个踉跄,用手捂住脖子,身形晃了晃,旋即栽倒在地。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还没等他们弄明白怎么回事,不远处便有几条黑影径直朝他们走了过来。楚离桑一惊,赶紧挺身上前,把刀一横:“来者何人?”
“诸位莫慌!”当先的一个黑影沉声道,“老夫是来帮你们的。”
萧君默猛地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他?!
可他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个地方?
但见那几个黑影走到萧君默面前几步外站定,果然没错,来人正是魏徵。
萧君默虽然虚弱,但脑子还是清醒的。他迅速回顾了一遍今夜李安俨的种种反常之举,顿时恍然大悟——原来魏徵早已识破一切,所以命李安俨暗中协助他们脱逃!
事实上,早在萧君默那天去向魏徵告别,说他要出远门的时候,魏徵便已猜出他有可能想解救辩才,随即命李安俨暗中调查。很快,李安俨便发现米满仓频繁出入禁苑,行动诡异,遂独自勘查禁苑的苑墙,发现了饮马门附近的小洞,随即禀报魏徵。魏徵知道难以阻止萧君默,加之他自己也想阻止皇帝追查《兰亭序》的秘密,遂决意暗中帮萧君默解救辩才。于是,便有了今夜李安俨名为追捕、实则保护的种种反常举动。
一开始,李安俨假装去凝云阁查米满仓,目的其实是想弄清萧君默的计划,以便尽力配合。当他察觉宫女吃的油酥饼被下了药,且注意到楼下有一些酒菜后,立刻明白萧君默的意图,随即留了两名士兵在凝云阁。其实这两人都是他在组织里的得力手下,他给二人安排的任务,便是确保楚离桑能够顺利脱逃。所以,即便楚离桑不主动下楼叫众人喝酒,这两人也会适时邀宦官们开喝。后来见楚离桑主动出击,他们便顺水推舟,喝了她敬的酒。随后二人假装被迷倒,其实一直在暗中观察,直到萧君默带着辩才来到凝云阁救走楚离桑,他们的任务才算完成。
李安俨离开凝云阁后,迅速赶往佛光寺,目的也是要配合萧君默的行动。当双方在半路上遭遇,李安俨其实一眼就认出了萧君默和辩才,却佯装上当,匆匆与他们擦肩而过。随后,李安俨又虚张声势,派出了大批人手搜索禁苑,目的不过是向皇帝交差。其实他早就从饮马门附近的小洞推测出了萧君默的逃脱路线,所以亲自带队搜索这一路。
后来,当萧君默等人躲在禁苑的草丛中时,李安俨更是有意拨落了那条沾血的汗巾,最后又下狠手杀了队正,并把队伍带往了别的方向,这才让萧君默等人得以安然脱险……
此刻,萧君默与魏徵四目相对,随即相视一笑,彼此心照不宣。
“太师,多谢您所做的一切。”萧君默道,“晚辈铭记在心。”
魏徵摆摆手:“贤侄言重了,你做的这些事,其实也是老夫想做的。就此而言,咱俩也算是一条道上的,就不必言谢了。”
这时,楚离桑扶着辩才走了过来。辩才打量了一下魏徵,心中似乎也都明白了,拱拱手道:“久闻魏太师大名,今日终于亲见本尊,不胜荣幸啊!”
魏徵肃然,对着辩才深长一揖:“属下临川魏徵,见过左使。”
此言一出,萧君默和楚离桑顿时都有些惊诧。
萧君默稍微一想,旋即释然:辩才既然在天刑盟盟主智永身边追随多年,便是他的左膀右臂,所以身居天刑盟左使之职,自然也是情理中事。
辩才淡淡笑道:“魏太师不必拘礼。自从先师给本盟下达了‘沉睡’指令,我便不再是什么左使了,只能算是一介方外之人。”
这时,禁苑内的鼓噪声更大了,似乎已经有人发现了苑墙下的那个小洞。众人不觉神色一凛。魏徵忙道:“左使,属下带了几个人过来,都是忠诚精干的弟兄,让他们护送您吧。”
萧君默闻言,这才看了看魏徵身后那几名精壮的汉子,发现他们居然是忘川茶楼的茶博士和伙计。
辩才摆摆手:“多谢太师好意,贫僧想去办几件私事,人多反而不便。”
魏徵听出了弦外之音,知道辩才不想让人知道他的去向,也就不再坚持,随即命手下去把那四匹被桓蝶衣藏匿的马牵过来。此时,楚离桑扶起了地上的桓蝶衣,让她靠在了一棵树下。萧君默看着昏迷不醒的桓蝶衣,眼中不无担忧。
“贤侄不必担心。”魏徵对萧君默道,“桓姑娘只是中了轻度的迷魂散,并未受伤,不消片刻自会醒来。”
萧君默点点头,没说什么。这时马匹已经牵了过来,他又看了桓蝶衣一眼,才在米满仓的帮助下骑上了马背。
四人与魏徵互道珍重后,便拍马沿着渭水向东边驰去。魏徵一直目送着他们离开,才带着手下返身没入了树林之中。
萧君默身上的几处伤口都还在流血。他脸色苍白,表情痛苦,渐渐放慢了速度。
四人驰出树林的时候,萧君默明显已经落在了后边。
楚离桑察觉,刚一回头,就看见萧君默的头往下一勾,身子一软,整个人从马上栽了下来……
树林里,桓蝶衣迷迷糊糊醒来,发现身边已空无一人。她苦笑了一下,甩了甩头,然后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向坐骑跑了过去。
繁星满天的夜空之下,四匹骏马在龙首原上疾驰。
楚离桑抱着萧君默骑了一匹,辩才和米满仓各骑一匹,还有一匹的缰绳被拽在米满仓手里。
在他们身后,距离很远的一片高岗上,桓蝶衣正勒马而立,眼中泪光闪动。
望着地平线上渐渐远去的几个黑点,桓蝶衣止不住潸然泪下。她知道,萧君默这一去,恐怕永远也回不了长安了,可她并不知道萧君默会去哪里,更不知道这一生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萧君默在马上颠簸着,双目紧闭,如同死去一般。
没有人注意到,一滴泪珠从他的眼角悄然滑下,落进了龙首原的尘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