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君默那天提出要回家后,李恪次日便找了几个太医给他检查身体,结果发现,虽然伤口的愈合情况很好,但要完全愈合还需要时间,所以太医建议再休养几日。为此,李恪又强行把他留了三天。萧君默愁眉苦脸,叫苦连天。其间桓蝶衣又来看过他几次,也和李恪一个鼻孔出气,硬是不让他走。
挨到第三天下午,李恪来看他,萧君默拉下脸来,说我闲得都快长毛了,你再不让我走,我从现在起就开始绝食!李恪没办法,只好又把太医找来。太医查看后说,伤口已基本愈合,只要出去以后不要有剧烈运动,当无大碍。李恪这才点了头,同意让萧君默出宫回家。
萧君默如逢大赦,走出承天门的时候,深长地吸了一口气,对送他出来的李恪道:“自由真他×的可贵!人不自由,毋宁死!”
李恪笑道:“你好歹是个读书人,说话也这么糙?”
“话糙理不糙。”萧君默道,“以后要再看见有人想杀我,你千万别救,我宁可死也不再当你的囚犯。”
“好心当成驴肝肺!”李恪笑骂,“我救了你的小命又照顾你这么多天,就换来你这句话?”
萧君默眼睛一瞪:“我救了你两回也没听你谢我啊!就说你被熊压着那回,你不是还骂我多管闲事吗?说就算没我,你自己也能对付,是不是你说的?”
李恪挠了挠头,笑道:“行了行了,快走吧,把你这种闲云野鹤关在宫里,其实我心里也不好受。”
“这才像句人话!”萧君默也笑了笑,捶了他肩头一拳,“走了!”
李恪送了他一匹膘肥体壮的黑马。萧君默翻身上马,提起缰绳,让马在原地转了几圈,心里忽然生出了些许不舍。
因为他知道,这很可能是与李恪的最后一面了。
今天是初一,也是米满仓每月仅有的一次出宫采买物品的时间,萧君默待会儿便会直奔东市找到米满仓,叫他通知楚离桑做好准备,就在今夜营救她和辩才出宫。如果顺利的话,今夜自己就将离开长安,远走天涯。
萧君默骑在马上,仰头望天,只见空中流云变幻,就好似人间沧桑、世事无常,想起和李恪打打闹闹的一幕幕,心中越发伤感,便大声对李恪道:“李恪,假如有一天你找不着我了,会不会闷得慌?”
“这样最好,我落个清净!”李恪一说完,便发现萧君默的眼神有些异样,这才意识到他的话有问题,“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萧君默知道不能再说下去了,便大笑了几声,道:“李恪,有件事我得告诉你,这事挺重要的。”
李恪眉头一蹙,忙问道:“什么事?”
“你唱歌会跑调!真的,都从长安跑到西域去了。”萧君默一边大笑一边道,“以后别再唱了,唱跑调的军歌你打不赢仗的。”话音未落便拍着马疾驰而去,只扔给李恪一串响亮的笑声。
李恪又好气又好笑,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陡然生出了一丝莫名的不安。
五月初一,空中繁星满天,唯独不见月亮。
萧君默照旧在禁苑的树丛里与米满仓会合,换上了宦官的衣服,接着两人一起抓了一些萤火虫,装进了两只纸笼里,然后一人提着一只纸笼,晃晃悠悠地走进了玄武门。
守门军士只看了他们一眼,便懒得再理他们了。
这些日子,米满仓按照萧君默事先教他的,时不时便会带一两个宦官到禁苑去抓这个抓那个,都说是楚离桑要的。军士问了几次,最后也烦了,索性不再搭理。
两人顺利通过玄武门,紧接着便直奔佛光寺。
按照萧君默的计划,要先设法救出辩才,然后赶回凝云阁,再救出楚离桑,让两人都换上宦官衣物,最后再以抓更多萤火虫为由,出玄武门,入禁苑,从饮马门那个墙洞逃出。
然而,此时的萧君默并不知道,这天正是李世民与辩才约定好的每三天回答“三个问题”的日子。本来,李世民此刻早已到佛光寺了,但恰好几天前晋阳发生了地震,今日奏表刚到,李世民便耽搁了。
晋阳是李唐的龙兴之地,李世民自然格外关注,便召了相关官员入宫商讨赈灾和善后事宜。此时,两仪殿中,李世民正一边听官员奏报,一边不时瞟着不远处的漏刻,有些心不在焉。比起晋阳地震,他显然更加惦记辩才的事……
还有一个因素,也是萧君默事先没有料到的,那便是米满仓这些日子老是在玄武门进进出出,早就引起了一个人的警觉。
这个人就是负责宫禁安全的左屯卫中郎将李安俨。
就在萧君默和米满仓匆匆经过玄武门大约一刻之后,李安俨便带着一支禁军巡逻至此。他问守门军士:“凝云阁那个姓米的宦官,这两天还是照样进进出出吗?”
“是的将军。”守门军士答。
“他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回将军,听说是那个楚离桑天天要他们到禁苑去抓东西。”
“都是些什么东西?”
“各种花花草草。另外,蝴蝶啊,萤火虫啊,蛐蛐啊,什么都有。”
李安俨眉头一皱:“他们一般是几个人进出?”
“不一定,有时两个,有时三个。”
“今天他们出去了吗?”
“出去的时候不是卑职当班,但是刚才他们进来的时候,卑职看见了。”
“进来了多长时间?”
“大约……大约一刻。”
“几个人?”
“两个。”
“除了姓米的,另外那个叫什么?”
“这个……请将军恕罪,卑职没问。”
“那他长什么样子?”
“这个……这个卑职也没看清,只知道高高大大的,但一直弯着腰低着头。”
李安俨的眼中射出一道狐疑的光芒,沉吟了片刻,对身后的巡逻队一挥手:“走,去凝云阁!”
佛光寺是宫禁内的皇家寺院,相当于皇帝的私人佛堂,所以规模比外面的一般寺庙小,两侧并无偏殿和别院,只有中轴线上的前后三进,前为弥勒殿,中为大雄宝殿,后为藏经阁,最后面是几间禅房,辩才就住在其中一间。
也因为是宫中佛堂,所以佛光寺内并没有常住的方丈和僧人,只有几个负责香烛洒扫的宦官。平时若皇帝延请高僧入宫讲经,便会让高僧及随从住在这里,但自从辩才入住后,李世民当然就没再邀请高僧进来了,眼下寺里只有辩才一个和尚。
由于佛光寺深居宫中,四周有重重殿阁、道道宫门,以及防备森严的禁军,辩才根本插翅难飞,所以李世民只在寺内安排了六名禁军守卫,另外就是五六个常驻在此的宦官,此外便再无旁人。
萧君默事先已经命米满仓把这些情况都摸清了,因此按照他的计划,是从寺院后墙翻进去,避开前殿那六名禁军,直接进入禅房,顶多只需对付几名宦官,便可将辩才救出来。然而这天晚上,当萧君默和米满仓气喘吁吁地赶到佛光寺时,一下就傻眼了——只见院墙下居然站立着一排禁军士兵,大约每十步便有一人。
萧君默和米满仓面面相觑,都是一脸惊愕。
他们当然不知道,自从三天前辩才开始回答问题,李世民便忽然生出了加强防卫的想法,于是增派了一支足足一百人的禁军,把整个寺院的四周院墙全部围了起来。此时,萧君默和米满仓提着灯笼,埋着头,假装匆匆路过的样子,把整个寺院绕了一圈,结果都是满脸绝望。最后,两人躲在寺院正门对面的灌木丛中,愣愣地看着院墙下的士兵,都不知该怎么办。
“你,你的金,金子,真,真不好,挣!”米满仓绕了一圈都在念叨这句话。
“你发什么牢骚!”萧君默瞪他,“你不说把情况都摸清了吗?这么多兵哪儿来的?”
“我,我……”米满仓憋得满脸通红,却不知该说什么。
萧君默心里当然知道,皇帝心思难测,肯定是有了什么不祥的预感,所以增派了这些禁军。面对这始料未及的突发情况,萧君默有些束手无策,想到自己已经在楚离桑面前夸下了海口,真的感到无地自容。
最重要的还不是自己的面子问题,而是无论辩才说不说出《兰亭序》的秘密,他们父女俩最终都难逃一死,只是时间迟早而已。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归根结底却是自己。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就是害死楚离桑一家人的凶手。
一想到这里,萧君默便愧悔难当,真想一头撞死!
自怨自艾了片刻,萧君默慢慢收束心神,开始冷静思考对策。开弓没有回头箭,即便只有一丝可能性,也必须竭尽全力殊死一搏!他权衡了一下,从后院翻墙出入估计是行不通了,因为即使他顺利干掉几名士兵,撕开一道缺口翻墙进去,可辩才没有武功,想把他从墙头弄出来,肯定会发出声响,这样势必惊动其他士兵。
所以剩下的办法,只能是从正门出入了。
方才他仔细数了一下,正门的士兵有十人,大门处站着两人,左右院墙下各站着四人。由于今晚没有月亮,除了大门口挂着灯笼之外,两侧院墙几乎是一片漆黑,而且每个士兵之间隔了十步,彼此基本是看不到的,只能靠声音和响动相互呼应。
萧君默估量了一下,以自己的身手,从一侧院墙悄悄摸过去,在不弄出动静的前提下,依次干掉四个士兵是有可能的,遗憾的是这些人都是无辜的,他有些下不了手。而且,就算自己狠心下手,也还有一个最大的难点,就是门口那两名面对面的士兵。
怎么同时干掉这两个人,又不弄出半点动静?
除非再来一个武功高手跟自己配合,两人各负责一个,否则这就是不可能的。
假如米满仓会武功就好了,问题是这家伙手无缚鸡之力,别说杀一个禁军士兵,就是把一头猪放在他面前,他估计都干不掉。想到这里,萧君默不免大为沮丧。
“回,回去,睡觉!”米满仓又开始嘟囔,“这钱,不,不挣了!”
“你走吧,我自己想办法。”萧君默心烦意乱,但还是不想让米满仓跟他一起去送死。人家只是求财,让他把命搭上,对他并不公平。
不料米满仓闻言,又有些迟疑:“你,你不走?”
“别管我了,你回凝云阁待着。若我能把辩才救出来,再过去跟你会合。”
米满仓犹豫不决。
“别想了,不管此事成不成,那些金子都归你。”
米满仓有些意外,抬头看着他。
“要是我死了,每年清明记得来看看我。”萧君默尽力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在我坟头浇几杯郎官清,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米满仓蓦然有些动容,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呸呸连声:“不,不吉利!你不走,我,我也不走,咱一,一块儿干!”
萧君默看着他,心里有些感动,正想跟他说没必要一块儿送死,忽然察觉不远处有什么动静,赶紧把米满仓的头压低,自己也伏下来,示意他别出声。
黑暗中,萧君默睁大了眼睛,只见两条黑影从西边的长廊蹿了过来,飞快躲进他们左手边的灌木丛中。
这又是哪路人马?!
萧君默大惑不解,只能静静观察。
两个黑影似乎悄悄探出头观望了一下,旋即从灌木丛中蹿了出去,不但速度快得惊人,而且几乎没发出半点声音。萧君默大为惊疑,当即断定这两人的身手绝不在自己之下。这时米满仓也看见了那两个黑影,顿时吓得捂住了嘴,一脸惊愕地看着萧君默。
“走,跟过去看看。”萧君默低声道,拉起米满仓的衣领,然后两人猫着腰,跟在那两个黑影的身后出了灌木丛。
两仪殿中,几名官员还在喋喋不休地向李世民禀报着什么。
李世民神情有些焦躁,却又只能强行按捺,目光不时瞟向漏刻。
侍立一旁的赵德全知道皇帝的心思,却也不敢说什么。
那几个官员似乎谈到了什么关键议题,都抢着说话,结果竟然争辩了起来。李世民眉头紧锁,越发不耐……
凝云阁一楼,六七个宦官正围着一张几案,热火朝天地玩着“樗蒲”。
这是一种源于汉末、盛行于唐的棋类游戏,可用于赌博,博戏中用于掷彩的骰子最初是用樗木制成,故称樗蒲。骰子共有五枚,有黑有白,花色各异,被称为“五木”,通过扔掷能产生十二种不同的排列组合,最高彩被称为“卢”。所以,游戏者在掷五木时往往会大呼小叫,希望得到“卢”。这就是所谓“呼卢”,后来便成了赌博的代名词。
“卢,卢,卢!”此刻,六七个脑袋正凑在一起,大喊大叫,丝毫没有发现一脸肃然的李安俨已经从门口走了进来。
“让我也押一把如何?”
宦官们同时一惊,慌忙回头,见李安俨和十几名禁军士兵正冷冷地看着他们,顿时大窘。宫中虽然没有明令禁止樗蒲游戏,但却严禁以此赌博。为首宦官赶紧赔笑道:“李将军说笑了,咱家不过是随便玩玩,没赌钱的。”
“诸位内使赌不赌钱我不管。”李安俨冷冷道,“我只想提醒诸位,把楼上的人看紧了,万一出了什么闪失,你们的脑袋就得搬家,我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不会不会,将军放心,楚姑娘好着呢,绝对万无一失!”宦官连连赔笑。
李安俨扫了他们一眼:“谁是米满仓?”
“满仓?满仓他到禁苑抓萤火虫去了,楚姑娘吩咐的。”
“这我知道,可他刚才已经进了玄武门,怎么,没回来吗?”
宦官们面面相觑,都摇了摇头。
“有谁知道他的去向?”
宦官们又摇摇头。
李安俨眉头一紧,沉声道:“这么说,他竟敢擅离职守了?”
宦官们都不敢答言。
“走,带我到楼上瞧瞧!”李安俨对为首宦官道。
“是,将军请。”
二楼的绣房内,四名宫女正围坐在一块儿吃点心,还叽叽喳喳小声说笑着。楚离桑坐在床榻上看书,目光沉静。这些日子,她和这几个宫女早就混熟了。一开始宫女们还很拘谨,天天像四根木头戳在那儿,不敢乱动也不敢说话,可自从楚离桑帮她们请了赏,又经常把皇帝赐的各种水果点心分给她们吃,宫女们便对她感恩戴德,很快跟她热络了起来,天天姐姐长姐姐短地叫。
“楚姐姐,您真好!”一个宫女一边咬着油酥饼,一边谄媚地笑着,“姐妹们都说您是活菩萨,人又漂亮心又好,我们是上辈子积了什么德才会遇见您呢!”
楚离桑淡淡一笑:“你们当然希望我是菩萨。就跟庙里一样,水果点心都说是供菩萨的,其实还不都让上供的给吃了?”
宫女们捂着嘴笑。
“是姐姐自己说不吃的,这会儿倒怨起我们来了。”方才那个宫女笑着,拿起一块油酥饼要过来。楚离桑摆摆手:“你吃吧,我没胃口。”宫女冲她做了个鬼脸,顺势把饼又塞进了嘴里。楚离桑笑着白了她一眼:“馋猫!”
这些油酥饼,是下午米满仓从宫外带进来的,并非皇帝所赐。米满仓偷偷跟楚离桑说,饼里放了蒙汗药,是萧君默安排的,今晚他便来救他们父女出宫。楚离桑又惊又喜。盼了这么久,总算盼到了这一天,所以太阳还没落山,她的心就开始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好不容易等到夜色降临,她心里就越发激动和紧张,只好找了本佛经装模作样地看起来,同时不断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千万别在这节骨眼上露出破绽。
米满仓说油酥饼吃下去后,大概得半个时辰后才能发挥药效,然后宫女们就会一觉睡到大天亮了。按照萧君默的安排,米满仓给楼下的宦官们也准备了酒菜,里头也放了药。只要楼上楼下这些人全被迷倒,他们就好行动了。此刻,楚离桑看宫女们一口一口咬着油酥饼,心里不由得又紧张起来,生怕她们吃不够,药效出不来。
就在这时,宦官突然领着李安俨推门进来,宫女们一惊,慌忙放下手里的饼,一个个站了起来。楚离桑心里暗暗叫苦,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李安俨扫了食案一眼,走过来,从食盒里拿起一块酥饼,凑近鼻子闻了起来。
楚离桑的心顿时又开始扑通乱跳,不知道蒙汗药有没有味道,会不会被他闻出来。
“李将军,你想吃就说,我也不会拦着你,可你这么闻是什么意思?”情急之下,楚离桑只好反守为攻。
李安俨有些尴尬,只好把饼放回了食盒里。
“将军用手拿过的饼,还想让姐妹们吃吗?”楚离桑又道。
四个宫女都忍不住暗笑。
李安俨越发尴尬,想了想,只好拿一张纸把饼包起来,揣进了怀里:“那……那就多谢楚姑娘的饼了。”
“不客气。”楚离桑冷冷道,“天都这么晚了,将军还贸然闯进来,不知是什么意思?”
“请楚姑娘原谅。”李安俨拱拱手,“在下怀疑这楼里的人行踪诡异,怕姑娘有什么闪失,便上来瞧一眼,没别的意思。”
楚离桑心里一惊,忙问:“行踪诡异?将军说的是谁?”
“米满仓。”
楚离桑的心蓦地往下一沉。完了,行动还没开始,就被这个禁军将领给盯上了,今晚还怎么逃出去?!
“米满仓怎么了?”楚离桑问。
“他老早就从禁苑回来了,却没回凝云阁,现在也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楚姑娘不觉得有些蹊跷吗?”
“这有什么好蹊跷的?”楚离桑冷笑,“难道他就不能拉个肚子、上个茅厕什么的?”
几个宫女忍不住哧哧笑了起来。
李安俨咳了咳:“即便如此,可这时间也未免久了一些。”
“我大唐律法规定上个茅厕必须得多长时间了吗?”
“这……这倒没有。”
“既然没有,那将军还有必要疑神疑鬼吗?”
李安俨语塞,只好拱拱手:“时辰不早了,请姑娘早点歇息,在下告辞。”说完便大步走了出去。
楚离桑暗暗松了口气,冲着李安俨的背影道:“我们姐妹几个马上就宽衣就寝了,将军可别再半夜闯进来!”
李安俨在门口顿了一顿,没说什么就走了。
几个宫女再也憋不住,终于放声笑了出来。
佛光寺外,萧君默和米满仓贴着大门西侧的墙根,一点一点慢慢往大门方向挪动。
四周一片漆黑,几乎咫尺莫辨。不过,萧君默的夜视能力向来优于常人。方才那两条黑影从西边长廊蹿过来时,他就已经借着远处灯笼的微光看出来了,这两人都是一身宦官装扮,只是不知道是否跟自己一样也是假的。
他们刚才从灌木丛出来后,直接扑向了佛光寺的院墙,萧君默便料定他们的目标跟自己一样,都是辩才,却不知他们是来救他还是来杀他的。
沿着墙根摸黑朝前走了十来步,萧君默的脚就碰上了一团软软的东西。
萧君默心里咯噔一下,知道那两个人动手了,干了自己方才在脑海中勾画却未及实施的事情。他蹲下来,定睛一看,果不其然,这是一名士兵,已经被悄无声息地扭断了脖子。
能徒手杀人于瞬间,且不弄出半点动静,绝对是高手中的高手!
萧君默不禁有些心悸。看来这两人的身手比自己有过之无不及,如果他们是想救辩才,那便是上天有眼,感谢他们帮了自己一个大忙!可万一他们是要杀辩才,那仅凭自己一人之力,绝对是阻止不了的。
接下来,萧君默和米满仓继续朝着大门方向挪动,每隔十步便会遇见一具士兵的尸体,死法都跟前面那个一模一样,总共是四具尸体。杀人手法如此干净利落,让萧君默不禁在心里连连惊叹。片刻后,萧君默和米满仓逐渐靠近寺院大门,光线渐渐明亮起来,可以清楚地看见前面那两个刺客正紧贴着墙根挪动。
萧君默示意身后的米满仓止步,二人停留在黑暗中,观察着那两人的下一步行动。
大门处那两个面对面站着的士兵,就是让萧君默不敢轻举妄动的最大难点。当然,萧君默很清楚,这一点对前面那两个刺客而言,丝毫不构成问题。
果然,转眼之间,那两人便摸到了台阶下,然后同时跃出,各自抓住了一名士兵的头,在他们发出喊声之前,两名刺客同时用力一扭,那两个士兵的脑袋往下一勾,身子就像空麻袋一样软了下去。
所有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萧君默心里大为惊叹,同时再次无奈地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是这两个刺客的对手。
两仪殿中,几名官员终于结束了他们的高谈阔论和激烈争辩,在听完李世民几句简明扼要的旨意之后,便一一行礼退了下去。
李世民赶紧起身,急不可耐地对赵德全道:“走,佛光寺!”
赵德全瞥了一眼漏刻,小声道:“大家,已经快丑时了……”
李世民凌厉地扫了他一眼。
赵德全心中一凛,赶紧高声对着殿内其他宦官:“圣上起驾——”
凝云阁一楼,李安俨对手下士兵道:“留两个人在这儿,其他人跟我走。”说完,便带着大部分士兵走了出去。
剩下两名士兵一左一右站在了大门两侧。
那些宦官看了看士兵,又看了看放在案上的几只食盒,然后又对望了一下,都有些无奈和气恼。
那食盒里装着酒菜,是米满仓特意买来犒劳他们的,本想玩完樗蒲再吃,不承想却被李安俨这帮人给搅和了。
二楼绣房中,宫女们一边吃着油酥饼,一边开始哈欠连连,眼皮都打起了架。
楚离桑仍旧拿着书坐在床榻上,嘴角掠过一丝微笑。然而,楼下的宦官们却一点动静都没有,显然滴酒未沾,这可不妙!
萧君默和米满仓一闪身,从大门进入了佛光寺。
根据萧君默事先了解的情况,弥勒殿、大雄宝殿、藏经阁三处各有两名禁军士兵。以那两名刺客的身手,干掉这六个士兵自然也是易如反掌。
果然,一摸进弥勒殿,萧君默就看见两名士兵都倒在了地上,身体是向下趴着的,脑袋却几乎被扭转了半圈,仰面朝上,眼睛圆睁,死状怪异恐怖。方才外面黑乎乎的,加上急着想进来,米满仓只知道死了人,却啥也没看清,现在一看到死状那么恐怖,顿时吓得倒退了几步。萧君默叹了口气,上前帮那两名士兵合上双目,然后快步朝大雄宝殿跑去。
米满仓愣了愣,赶紧跟了上去。
后面的情形大致与弥勒殿相似,有两名士兵倒在了大雄宝殿里,还有两名倒在藏经阁门口,而一路从外面进来,萧君默还先后看见了三名宦官的尸体。
看着这一幕幕惨状,萧君默忽然有一种直觉——这两名刺客恐怕不是来救辩才的,而是来杀他的!
凝云阁一楼,六七个宦官各自坐着打盹,两名士兵仍旧笔直地立在门口。
楚离桑忽然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两个士兵一怔,都狐疑地看着她。
楚离桑不理他们,而是径直走下楼梯,停住脚步看着那些宦官。为首的宦官下意识抬起眼皮,一看见她,慌忙站起身来:“楚姑娘,这么晚了,您怎么还没休息?”
楚离桑嫣然一笑:“睡不着。肚子饿得咕咕叫,油酥饼又被楼上那群馋猫吃光了,就想来问问你们有没有吃的。”
为首宦官大喜,连忙走过去打开食盒:“楚姑娘,这是米满仓犒劳大伙的,您想吃什么,随便挑。”
这时其他宦官也都醒了,见状无不窃喜,知道今晚有酒喝了。
楚离桑走过来,瞟了眼食盒:“呦,这么多酒菜,你们干吗舍不得吃呢?”
为首宦官嘿嘿一笑,朝门口努了努嘴。
楚离桑也朝门口瞟了一眼,大声道:“怕什么?大伙在这儿帮本姑娘值夜,辛苦得很,喝几杯酒又碍着谁了?你们喝,我做主了!”
宦官们喜笑颜开,七手八脚地把食盒里的酒菜取了出来。楚离桑说要一根鸡腿,为首宦官殷勤地帮她拽了两根,用盘子盛了。楚离桑又叫他斟了两杯酒,然后一手拿着一杯走到那两个士兵面前,笑道:“两位军爷也辛苦了,来一杯吧?”
两个士兵面面相觑。一个士兵道:“多谢楚姑娘好意,上头规定,当值期间不能饮酒。”
“我也不让你们多喝,就这一杯!”楚离桑把两杯酒分别往前一递,“来吧,给我一分薄面。”
此时,后面的宦官们已经喝了起来,浓烈的酒香阵阵飘来,两个士兵也都有些忍不住了。楚离桑看着他们:“怎么,还怕我在酒里下了药不成?两个大男人,连我一个小女子敬的酒都不敢喝吗?”
话说到了这份上,这两人岂有不喝之理?连忙道谢着接过,同时一饮而尽。楚离桑笑了笑,又拿过一壶往一个士兵怀里一塞:“累了就喝一口,这样才有精神!”
随后,楚离桑叫宦官们慢慢喝,便端起那个盛着鸡腿的盘子,翩然回楼上去了。
二楼绣房,楚离桑推门进来,看见那四个宫女早已趴在案上睡得死沉,鼾声此起彼伏。她暗暗一笑,心里只盼那两名士兵忍不住诱惑,多喝几口酒。
佛光寺内,萧君默和米满仓快步来到辩才所居的禅房门口,听见里面已经传出了说话声。萧君默赶紧拉着米满仓躲在了门对面的花丛后。
从洞开的房门望进去,禅房一览无余。只见辩才正闭目盘腿坐在蒲团上,一名身材壮实的宦官站在他身后,只要他一动手,便可轻易扭断辩才的脖子。另外一个瘦高个宦官站在辩才面前,正在跟他说话。
“辩才,临死之前,还有什么话想说吗?”瘦宦官道。
辩才睁开眼睛:“死不足畏,贫僧只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我这人做事,向来是不喜欢啰唆的,不过,既然咱们都是天刑盟的弟兄,我就破个例,让你死个明白!”瘦宦官笑道,“实不相瞒,是玄泉先生派我们来的。”
萧君默心中一惊:又是这个玄泉!
此时的萧君默当然不知道,这两人就是玄泉奉冥藏之命派出的刺客,他们的表面身份是宫中的宦官,但真实身份却是玄泉的得力手下,且跟他一样都在宫中潜伏多年。
辩才淡淡一笑:“据说玄泉在朝中如鱼得水,他何故要杀我?”
“先生要杀你,自有先生的理由。辩才,你最大的错误,就是一辈子都对智永那个老和尚愚忠。他身为盟主,却故步自封,冥顽不化,既不思振兴本盟大业,又不让冥藏先生接手,还把所有分舵的阴印全都毁了,这不是自毁长城吗?结果整个天刑盟被他搞得四分五裂!就这么个疯和尚,你还一心一意追随他,你到底图什么?”
萧君默在外面一字一句听得一清二楚,大为释然。看来自己的推测没错,正是因为智永把那些羽觞中的阴印全毁了,冥藏才急于找到《兰亭序》真迹,以便复制阴印,重新掌控四分五裂的天刑盟。
辩才听了瘦宦官这番话,不禁苦笑:“看来你级别不低啊,知道的东西还挺多。”
“不瞒你说,我是玄泉先生的右使。”
“玄泉派一个级别这么高的人来杀我,还是挺看得起贫僧啊!”
“辩才,走到这一步,是你咎由自取,你别怪先生。”
萧君默正凝神听着,米满仓忽然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道:“我去,解,解个手。”
“懒人屎尿多!”萧君默瞪他,“辩才都快死了,你不帮我救他,这时候解什么手?!”
米满仓哭丧着脸:“憋,憋不住。”
萧君默哭笑不得,挥挥手让他快去。其实就算米满仓留在这儿,也根本帮不上忙。眼看屋里的谈话已接近尾声,萧君默不禁心急如焚。他知道,就算自己平时状态最好的时候,也不见得是屋里那两人的对手,更何况现在伤势还未痊愈。然而事到如今,虽明知一死,也只能往上冲了,因为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辩才死在自己面前。
屋内,辩才对瘦宦官道:“贫僧尚有一事不解,想请问右使。”
“说。”
“杀了我,《兰亭序》的下落便无人知晓了,冥藏不是一直想得到它吗,又怎么舍得让我死呢?”
“冥藏先生当然不希望你死,只是你现在落到了李世民手里,如果让你活下去,天刑盟的秘密就大白于天下了。所以,先生宁可不要《兰亭序》,也必须让你永远闭嘴!”
辩才恍然,点点头:“既如此,贫僧也无话可说了,多谢右使直言相告。”
“不客气。毕竟是本盟兄弟,我不能让你做糊涂鬼。”
“行了,耽误你不少工夫,动手吧!”
瘦宦官看着辩才,面露赞赏之色:“不愧是咱们天刑盟的人,早已看破生死了!”
辩才淡淡一笑,闭上了眼睛。
最后的时刻到了,一把匕首从萧君默袖中滑入手掌。他握紧匕首,正待冲进去,突然,不远处传来了米满仓的叫声:“别杀我,别杀我……”
萧君默大吃一惊。
屋内两名刺客也同时一震。瘦宦官示意手下暂勿动手,大步冲到门口,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宦官正拿着一把菜刀架在米满仓脖子上,推着他一步步走过来。
小宦官喊道:“都别动,敢动我就杀了他!”
瘦宦官满脸困惑。
萧君默顿时哭笑不得,原来小宦官把米满仓当成是跟刺客一伙的了。
瘦宦官也许是看此人年纪太小,想逗逗他,便举起双手,笑道:“好,我不动,你过来,我把辩才交给你。”
“此话当真?”小宦官天真地问。
瘦宦官点点头。
小宦官果真把米满仓推到了门口。萧君默知道自己不能不现身了,随即一个箭步冲上去,瞬间夺下菜刀,拿刀柄往小宦官头上一敲,小宦官当即瘫软在地。米满仓吓得浑身筛糠,脸色煞白,慌忙躲到萧君默身后。萧君默无意中一瞥,看见他前襟下摆湿了一片,显然是被那把菜刀吓得失禁了,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瘦宦官看见暗处又跳出来一名宦官,摇头笑道:“你们这些笨蛋,好好躲着就能活命了,却一个个跳出来送死!”他显然是把萧君默也当成这佛光寺的人了。
萧君默冷冷盯着他:“你的任务结束了,现在该把人交给我了。”
瘦宦官一怔:“你是何人?”
萧君默背起双手,一脸倨傲之色:“先师有冥藏。”
瘦宦官大惊:“你……你是冥藏先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