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君默把营救辩才和楚离桑的日期定在了四月二十五日。
他记得,大概是两个月前的这一天,他抓捕了辩才,所以定在同一天营救辩才,就是为了凸显还债的意味,让自己的良心好受一些。
就像米满仓说的,这件事一做,自己就只能跑路了,长安肯定是回不来了,就连大唐天下是否还有容身之处都不好说。但萧君默现在尽量不去思考未来,因为想了也没有多大意义,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行动前一天,萧君默给自己打了一个简单的行囊,里面只有几锭金子、几贯铜钱、一副火镰火石、一卷《兰亭集》、一枚玉佩,还有那枚“羽觞”。想自己活了二十多年,最后值得带走的却只有这几样东西,萧君默不禁有些怅然。
短短两个月前,他还是堂堂的玄甲卫郎将,是被所有人一致看好的前程不可限量的青年才俊。可眼下,他却是一个养父已故、身世不明、在世上没有半个亲人的孤家寡人,而且马上就要变成一个被朝廷通缉的钦犯,即将踏上茫茫不可知的逃亡之路。
看着行囊,萧君默想了想,还是把那枚玉佩挑出来,贴身佩戴在了胸前。这是寻找自己身世的唯一线索,可不能弄丢了。然后,萧君默走出了家门,想去找几个他还心存挂念的人,因为这一生他恐怕回不了长安了,所以必须去见他们最后一面。
他首先找到了李世勣。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些过去的事情,萧君默心里不免一阵伤感。当然,李世勣并没有看出来,仍然在勉励他尽忠职守,将来好加官晋爵、光耀门楣。萧君默嘴上敷衍,心里却连连苦笑。
大约聊了半个时辰,萧君默告辞而出,走到门口的时候差点没忍住眼泪。
接着,他去找了桓蝶衣,却走遍整个衙署都没看见她,最后才听同僚说她好像出任务了。萧君默只好作罢,想起桓蝶衣跟他打打闹闹的一幕幕,心里和眼底就同时涌起了一种温润之感。其实他早就看出来了,桓蝶衣喜欢他,尤其是最近老是吃楚离桑的醋,这一点就更是表露无遗,然而萧君默始终只把她当成妹妹,从没往那个地方想。
蝶衣,对不起,师兄让你失望了。离开玄甲卫衙署的时候,萧君默默默在心里说,希望你能找到一个真心喜欢你的如意郎君。虽然师兄喝不了你的喜酒,但无论在海角还是天涯,师兄都会遥遥祝福你。
最后,萧君默想起了一个人。
不知为什么,此时的萧君默忽然很想见他最后一面。
这个人就是魏徵。
魏徵对萧君默的突然到访显然有些意外,但还是热情地接待了他。
二人落座后,萧君默开门见山地说自己要出一趟远门,所以来看一看太师,兴许将来见面的机会就少了。魏徵有些讶异,然后用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看了他一会儿,才淡淡笑道:“年轻人出去闯一闯、多历练历练也是好的,不过长安是你的家,不管走多远,你终究还是要回来的。”
萧君默忽然有些后悔跟他说了实话。因为他连自己去哪里、做什么都不问,就像是已经猜出他的想法似的。“太师,您都不问问我想去哪里、作何打算吗?”
魏徵一笑:“要是想说,你自然会说;若是不想说,我又何必多此一问?”萧君默也忍不住笑了。
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这样,有时候好像特别简单,有时候又显得特别复杂。
“太师,”萧君默忽然取下胸前的玉佩,“您认识这枚玉佩吗?”
魏徵接过去看了一眼,摇摇头:“从没见过。怎么,有什么来历吗?”
萧君默观察着他的表情,不得不佩服他的定力。一想起今天很可能是与魏徵见最后一面了,萧君默忽然有了一种冲动,便道:“太师,您知道吗?我爹,其实不是我的亲生父亲,这枚玉佩的主人才是。”
饶是魏徵再有定力,眼神也终于出现了波动。
“有这种事?”魏徵极力掩饰着,“那你是如何得知的?”
“我爹出事前,给我留下了一份帛书。”
魏徵微微一震。他万万没想到,萧鹤年临终前竟然会打破他们二十多年来的约定,把这个秘密透露给了萧君默。可看萧君默的神色,似乎又不太知道内情。“那,你爹有没有说,你的亲生父亲是谁?”
“本来他已经在帛书中写了,只可惜……”萧君默苦笑了一下,“在魏王府的水牢里,帛书被老鼠咬得稀烂,我只找到了几块布片,只知道我的生父另有其人,却不知道是谁。”
这是魏徵第一次听到萧鹤年最终的遭遇,果然与他料想的一样,萧鹤年就是在魏王府中遇害的。魏徵心里难过,脸上却不动声色道:“真是可惜。”
“太师,我爹追随您多年,按说我的身世,他一定不会对您隐瞒吧?”
魏徵躲开他的目光:“话虽如此,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你爹也不可能把什么都告诉我。”
“那就是说,对我的身世,您确实一无所知喽?”尽管明知这一问纯粹是白问,萧君默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口。
魏徵摇摇头:“确实一无所知。”
“太师,假如说我现在马上就要死了,您会不会把真相告诉我?”萧君默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这么说。
魏徵愕然:“贤侄何出此言?我实在是不知情,否则何必不告诉你呢?”
“我也不知道,你们为何都要瞒着我。”萧君默怅然道,“我只能猜测,我的生父是个非同一般的人物,而且经历了什么非同寻常的事情,所以,你们不让我知道真相,其实是为我好,对吗?就像不让我卷入《兰亭序》的谜团中,也是为我好一样。”
魏徵心里,再次对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产生了些许畏惧。跟他交谈,实在是有一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之感。“君默,往事已矣,就算什么真相都不知道,你不也活得好好的吗,何必去追问那么多呢?”
“当然,一头猪什么都不知道,它也可以活得好好的。”萧君默一脸讥笑,“可我是人,而人终究是有念想、有感情的,不是只要活着就满足了,对不对太师?”
“贤侄所言甚是。但是你想过没有,这世上其实有很多人,是连生存都很艰难的。所以,为了活下去,他们就不得不抛弃自己的念想,割舍自己的情感。即使这么做很痛苦,但人最重要的是活着,为了活着舍弃那些,就是值得的。”
“是吗?那假如现在就让太师您放弃嫡长继承制,让您拥护魏王登基,以此来换取您活下去,您愿意吗?您还会认为这是值得的吗?”萧君默直视着魏徵。
魏徵一怔,后背登时沁出了冷汗:“贤侄,不瞒你说,老夫能活到今天,自然已经舍弃了许多,之所以还留着一口气,在这世上苟延残喘,也只是因为还有一点责任不敢放弃罢了。倘若真如你所说,朝局走到那一步,那老夫也只能一死了之了。”
“这么说,太师的想法不就跟我一样吗?”萧君默道,“人心里头的东西,不管是叫念想,还是叫责任,终究是比活着本身更重要的。为了这些,活着就有意义;若舍弃这些,人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魏徵忽然有点激动,赞同地点点头:“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贤侄所言,与古圣人的教诲可谓精髓相通啊!”
“既然太师赞同我的想法,又为何把我的命看得那么重要,而丝毫不顾及我心中的念想呢?”
这一刻,魏徵几乎有了一种冲动,很想把一切都告诉这个迷惘神伤的年轻人,同时却又蓦然想起,二十一年前那个玉佩主人对他的嘱托,心中瞬间陷入交战,额头在不经意间便已冷汗涔涔。
片刻后,魏徵才掏出汗巾擦了擦脸,歉然笑道:“这鬼天气,明明才刚小满,就已经这么热了。”
萧君默看着他,知道他一定是有难言之隐,便又拿起玉佩道:“太师,晚辈才疏学浅,不知道这玉佩上面的文字和图案都是什么意思,太师能不能帮晚辈分析一下,至少给晚辈一些线索?”
魏徵听出来了,这个聪明的年轻人是在给出一个折中的办法,既让自己透露一些线索给他,又不至于让自己违背当年对玉佩主人的承诺。魏徵觉得,眼下看来,似乎也只有这个办法可以缓解双方内心的煎熬了。
思虑及此,魏徵便接过玉佩,装模作样地看了看,才道:“据老夫所知,这灵芝和兰花,一般有象征子孙的意思,所以贤侄的猜测没错,这应该就是你的生父留给你的。”
萧君默知道魏徵已经接受了他的办法,心中一喜,忙道:“还有呢?”
“还有嘛……”魏徵翻看着玉佩,“这‘多闻’二字,首先当然是勉励你广学多闻;其次,这两个字好像是佛教用语,这会不会是在暗示,你生父的身份跟佛教有关呢?”
虽然这样的线索极为宽泛,但至少聊胜于无。说起佛教,萧君默还是有些了解的。他知道,在武德年间,也就是自己出生的那个年代,由于高祖李渊追认老子李耳为先祖,崇信道教,所以对佛教并不太友善,甚至在武德九年一度有过灭佛的想法,后来多亏了太子李建成劝谏,佛教才避免了一次法难。
不知为什么,萧君默想到这段往事,便信口对魏徵说了,不料魏徵突然脸色一变,赶紧岔开了话题。萧君默大为狐疑,不明白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说起这个话题魏徵就变得如此紧张。难道,自己的生父跟这起事件有关?
魏徵又扯了些别的话题,然后很客气地挽留萧君默在府上吃饭。萧君默知道再说下去也问不出什么,便起身告辞。
魏徵亲自把他送到了府门口,最后说道:“贤侄,老夫还是那句话,不论你走多远,去做什么,最后一定记得要回来,这里才是你的家。”
萧君默心里越发酸楚,连忙深长一揖,便匆匆上马离开了。
魏徵站在府门前,一直目送着萧君默的身影慢慢消失,眼中竟隐隐有些湿润。
贤侄,老夫何尝不想告诉你一切?只是故人当年千叮万嘱,一定不能让你知道身世真相,更不能让你卷进朝堂的纷争之中,只希望你做个普通人,平平安安过完一生。老夫既然承诺了故人,就不能不信守诺言。所以贤侄,请你原谅老夫吧,老夫能对你说的,也只有这么多了。日后,你若能自己查出真相,那是你的造化,也是你自己选择的命运,最后当然只能由你自己承担。老夫已时日无多,别无所求,只求无愧于本心,无愧于故人!
萧君默离了魏府,策马出了春明门,快马扬鞭朝白鹿原驰去。
该见的人都见了,最后,他当然还要到父亲的坟上去祭拜一下。这一走不知还能不能回来,日后想上坟扫墓都没机会了,萧君默心里对这个养父充满了愧疚。
他买了很多祭品,供上了坟头,还在墓碑前点了三炷高香,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便静静跪在坟前,在心里陪父亲聊天说话。
天上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不远处的灞水烟雨迷蒙,周遭的景物越发显得凄清和苍凉,仿佛是在衬托萧君默此时的心情。
他闭着眼睛,却骤然感觉有一股杀气自四面八方弥漫了过来。
萧君默一动不动,直到身后的杀气逼近至三尺之内,才突然转身,一跃而起,同时佩刀出鞘,寒光一闪,直接刺入了一名黑衣人的胸膛,且自后背穿出。这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快如闪电,根本没有给对手反应的机会。
那个偷袭的黑衣人高举着横刀,低头看了胸口一眼,似乎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萧君默猛然把刀抽回,一道血光喷溅而出,黑衣人直挺挺地扑倒在地。
此刻,四周至少有三十名黑衣人,以萧君默和坟墓为圆心,形成了一个密闭的围猎一般的圆圈。而且,圆圈正在不断收紧。方才偷袭未遂的那名黑衣人,显然只是投石问路跟他打个招呼而已。真正的猎杀,现在才刚刚开始。
萧君默迅速判断了一下目前的形势,心中暗暗一凛。
看这些人的装扮,很可能正是甘棠驿松林中的那伙人,也就是冥藏的手下。
很显然,萧君默当初狠狠耍了冥藏一把,他现在是派人报仇来了,而且看这样子,颇有志在必得之势。如果是在树林中或者街区坊巷之中,萧君默相信对付这三十名刺客并没有太大的问题,因为他可以借助障碍物躲闪腾挪,将他们各个击破,实在不行,要逃命也比较有机会。可眼下要命的是,这里是一片无遮无拦的开阔地,必须跟他们实打实地正面对抗,饶是他武功再高,在力量对比如此悬殊的情况下,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包围圈缩至两丈开外的时候,一名黑衣人突然狞笑了两声,开口道:“萧君默,咱们又见面了!”
杨秉均?!
萧君默定睛一看,说话的人脸上蒙着黑布,左眼上竟然遮着一个黑眼罩,但从仅剩的右眼还是可以认出,此人正是杨秉均。
“杨使君,才多久没见,你怎么把眼珠子给弄丢了?”萧君默笑道。
杨秉均索性扯下脸上的黑布,冷冷道:“这还不是拜你所赐?!”
“哦?这就奇了!”萧君默道,“自从洛州一别,我就再没见过你了,何以弄丢了眼睛却赖到我头上?”
“要不是你,老子现在还是堂堂洛州刺史,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又怎么会被冥藏先生剜掉眼珠子?”杨秉均咬牙切齿。
萧君默当即明白了,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那也只能怪你自己了!当官你不称职,连做贼你都做不地道,冥藏惩戒你一下也是应该的。”
“小子,别太得意,张大眼睛瞧瞧,你今天还逃得掉吗?”杨秉均狞笑,“正好你爹的坟在这里,待会儿我让弟兄们把坟刨开,让你和你爹合葬,也省了一块墓地。”
萧君默呵呵一笑:“使君倒是想得周到,只怕我手里的龙首刀不答应!”
杨秉均不再言语,右手一挥,所有黑衣人立刻一拥而上,数十把寒光闪闪的横刀同时攻向萧君默,或砍,或刺,或劈,或挑,或挥,或扫,几乎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刀网,不给他任何逃生的机会。
萧君默右足在墓碑上轻轻一点,整个人腾空而起,然后一个鹞子翻身,脱开合围,落在两名黑衣人身后,手中刀一刺一砍,两人当即倒地。紧接着,长刀又划出一道弧光,与另一边的三把横刀依次相交,铿锵声起,三个黑衣人均被震退数步。萧君默长刀一挺,竟然径直冲向了杨秉均。
杨秉均一惊,连忙拔刀在手,快速后退几步,口中大喊:“快围住他,杀了他!”
就在萧君默的刀锋离杨秉均面门不过两步远的地方时,一众黑衣人终于再次围住了他,萧君默不得不回手格挡。兵刃相交,火星四溅。萧君默稍不留神,后背被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立刻渗了出来。
杨秉均一脸狞笑。
太极宫,甘露殿。
李承乾面如死灰地跪在殿中,旁边站着轻松自若的李泰。李世民在御榻前来回踱步,边走边问一旁的赵德全:“吴王快到了没有?”
“回大家,按路程算,快的话今日午时便能到,就算慢一点,暮鼓前也能赶到。”
“吩咐下去,一入宫立刻到这里来见朕!”
“老奴遵旨。”赵德全回头跟一个宦官说了下,宦官匆匆退了出去。
“还有雉奴呢,怎么到现在也还没来?”李世民一脸焦躁。
“大家别急,老奴这就让人再去催催。”赵德全说着,赶紧又回头点了一名宦官……
宫中甬道,长孙无忌与一名眉清目秀的华服少年匆匆走来,身后跟着一群宦官宫女。
这个少年就是李世民的第九子,也是嫡三子李治,时年十五岁,小名雉奴。李治时封晋王,遥领并州都督,因年龄尚小,并未就藩,也未开府,至今仍居宫内。他半个时辰前便接到了父皇的传诏,但长孙无忌却一直拉着他叮嘱个没完,所以就来迟了。
“雉奴,千万记住,待会儿不管你父皇说什么都不能顶嘴,就算骂你你也得受着。”长孙无忌道,“还有,你那几个皇兄挨骂的时候,你就在旁边听着就好,只需在关键时刻说几句圆场的话,让你父皇听着顺耳,让几个皇兄下得来台即可。”
李治不禁笑道:“舅父,你这几句车轱辘话都来来回回说一上午了,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长孙无忌是李承乾、李泰、李治三人的亲舅舅,但他跟两个大外甥一向少有往来,却对李治情有独钟,从小就疼爱他,待李治稍长更是成了他不挂名的师傅,时刻在他身边教导指点。表面看来,长孙无忌独独钟爱李治,似乎只是出于缘分——反正就是看着顺眼,彼此投缘,没什么道理好讲。不过,明眼人其实看得出来,长孙无忌不喜太子和魏王的真正原因,是这两个皇子都已成年,生活阅历和政治经验相对丰富,性格早已成熟,且拥有各自的政治班底,长孙无忌难以掌控他们。反之,李治年龄尚幼,性格又较为柔弱,相比太子和魏王要容易掌控得多,因此长孙无忌自然会把宝押在他身上。换言之,若能帮李治在这场夺嫡之争中胜出,长孙无忌不仅后半生富贵无忧,而且不难在日后一手掌控朝政大权。
这回,东宫爆出娈童丑闻,李世民雷霆大怒,索性把太子、魏王、晋王、吴王四个皇子都叫了来,准备通通训一训。长孙无忌担心李治不知应对,便专程入宫一番叮咛。
李治知道,其他三个皇兄或多或少都有问题,但他自己从小就是个孝顺柔弱的乖乖儿,却也被父皇点了名,不禁颇为纳闷。此刻,李治一边快步走着,一边提出了自己的困惑。
长孙无忌一笑:“这是好事!此次能被点到名的,都是圣上平时最宠爱的,换句话说,假如太子被废,新太子便在你和魏王、吴王三人之中了。”
李治闻言,若有所思:“就算大哥被废了,也该是三哥四哥,怎么也轮不到我吧?”
长孙无忌意味深长地一笑:“这可未必。依我看,你胜出的机会,反而比魏王和吴王更大!”
李治想着什么,正待再问,便见甘露殿的一个宦官迎面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喊着:“大家有旨,命晋王赶紧上殿觐见!”
一串血点飞溅而出,又一个黑衣人倒在了萧君默的刀下。
一番拼杀,已经有十来个黑衣人倒在了血泊之中,萧君默身上也已多处见血,虽然都没伤着要害,但血流了不少,把整件白色袍衫都染红了。
剩下的二十来个黑衣人仍旧把萧君默团团围着,攻势越来越猛。
萧君默已然有些体力不支,慢慢退到坟墓边,利用坟墓作为唯一的屏障与对方周旋,明显处于防御态势,只能不时攻一两招。
杨秉均一直站在五丈开外冷眼旁观,此刻发现时机成熟,遂高举横刀,冲过去加入了战团。
雨越下越大,血水混着雨水在萧君默的身上流淌。
周遭一片雨雾苍茫,偌大的白鹿原上杳无人踪,连天上的飞鸟都已躲到树林中避雨。
看来今天要命丧此处了!
萧君默又奋力砍杀了一名黑衣人,在心里苦笑了一下。
甘露殿内,李承乾仍旧跪在地上,李泰和李治一左一右站在两旁。
李世民端坐御榻,瞟了眼殿外的雨幕,沉声道:“吴王可能被雨耽搁了,就不等他了,咱们先开始吧。”
李承乾面无表情。李泰和李治同时躬身一拜:“儿臣谨听父皇教诲!”
李世民盯着李承乾:“承乾,此事因你而起,你自己说说经过吧。”
“其实此事也很简单。”李承乾似乎早就想好了,不假思索道,“儿臣喜欢一个太常乐人,可他是一名男子,其父多年前因酒后乱言被砍了脑袋,就这样子。”
李泰和李治下意识对视了一眼。李治面目沉静,李泰则暗含笑意。
李世民大声冷笑:“听你这么说,就好像你什么错都没有,都是朕小题大做、无事生非喽?”
“儿臣没有这么说。”李承乾梗着脖子道。
“你宠幸娈童,败坏朝纲,此罪一;结交逆臣之子,还想为逆臣翻案,此罪二;目无君父,妄言宫闱秘事,此罪三;明知故犯,执迷不悟,妄图送走娈童遮掩罪行,此罪四;现在还毫无悔意,公然顶撞朕,此罪五!李承乾,倘若朕数罪并罚,你说你的太子之位还能保得住吗?”
“太子乃父皇册封,父皇自然可以随时拿回去,儿臣毫无怨言。”
赵德全在一旁听着,忍不住暗暗叹气。
“好啊!还颇有一副敢作敢当的样子嘛!”李世民哂笑道,“那朕要是说你罪同谋反,你是不是敢把脑袋也交出来啊?”
“儿臣的命也是父皇给的,父皇自然也可以拿回去。”李承乾依然毫无惧色。
李泰忍不住暗笑。
李世民忽然斜了李泰一眼:“青雀,你不必在一旁幸灾乐祸,你自己也不是什么事都没有。”
李泰一怔,嗫嚅道:“父皇,儿臣……儿臣有什么事?”
“你跟一帮权贵子弟成天泡在平康坊的青楼里,纵情声色,挥金如土,你以为朕都不知道吗?”
李泰一惊,慌忙跪下,不敢回话。
李治一看两个兄长都跪着,就他一个人站着似乎有点突兀,想了想,也跟着跪了下去。
李世民把目光转到李治身上:“雉奴,你是不是也犯了什么错,所以朕还没问话你就跪了?”
李治想了想:“回父皇,古人说兄友弟恭,儿臣虽然没犯什么错,但两位皇兄既然都跪着,儿臣自然也有义务陪跪,所以……所以儿臣就跪下了。”
李世民有些忍俊不禁,和赵德全交换了一下眼色,强行忍住了笑。
不料,李承乾却在这时笑出了声。
“承乾,你还敢笑?”李世民再次板起面孔,“你是不是以为他们都跪下了,你就没事了?”
“儿臣当然不敢这么认为。”
“那你笑什么?”
“儿臣笑的是‘陪跪’一词着实新鲜,也笑儿臣三兄弟,虽然都是父皇母后所生,却有人聪明得那么可恨,有人老实得如此可爱。”
李世民听出了弦外之音,顿时眉头一皱。
李泰闻言,忍不住斜了李承乾一眼:“大哥,你这话什么意思?”
“这里就咱们仨,什么意思你都听不出来?”李承乾一脸讥笑。他很清楚,此次称心事件,他会在曲江池被父皇抓个正着,背后显然是李泰在搞鬼,所以早就憋了一肚子气。
“大哥,你要骂人也得有证据啊!”李泰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你这回干的好事是被父皇发现的,跟我有何干系?你不能血口喷人哪!”
“我什么都还没说,你就自己跳出来了,这不就是证据吗?”李承乾冷笑道。
李泰一时语塞,正待回嘴,李世民突然重重拍案,厉声道:“够了!朕还没死呢,你们几个要兄弟阋墙窝里斗,也等朕死了再说!”
雨中的白鹿原,杨秉均攻势凌厉,招招都冲着萧君默的要害。
萧君默且战且退,不仅要抵挡他的攻击,还要防备其他黑衣人的围攻,顿时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杨秉均其实武艺稀松,若是在平时,就算八个杨秉均也不见得是萧君默的对手,但眼下杨秉均是以逸待劳、以众凌寡,萧君默则是强弩之末、独臂难支,所以胜负已成定局,萧君默活命的机会非常渺茫,被杨秉均斩于刀下只是时间问题了。
萧君默情知难逃此劫,索性卖了个破绽,假装脚底一滑,慌忙用刀拄地,把整个人暴露在了杨秉均面前。杨秉均大喜,欺身近前,手中横刀高举,向着萧君默当头劈落。不料萧君默却不格挡,而是长刀突刺,直捣杨秉均的心口。
这分明是同归于尽的一招!
杨秉均大惊失色,只好中途变招,侧身一闪,堪堪躲过萧君默的刀锋。
此时萧君默已抱定必死之心,所以不再防备身后,手腕一翻,龙首刀横着划过杨秉均胸口,杨秉均一声惨叫,受伤不轻。然而,与此同时,萧君默身后的一名黑衣人却把刀砍在了萧君默的肩头。萧君默受不住力,单腿跪地,手中长刀往地上一插,才没有完全扑倒。
杨秉均见状,强忍伤痛,再次挥刀砍向萧君默的脖颈。
此刻萧君默已完全没有机会格挡了,遂凄然一笑,等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千钧一发之际,突然嗖的一声,从东南方向射来一支利箭,瞬间洞穿了杨秉均的手腕。杨秉均一声哀号,手中横刀当啷落地。
萧君默和众黑衣人尽皆诧异,扭头望去,只见一队飞骑正从一片土坡上疾驰而下,为首一匹高大的白马上,坐着一名通身盔甲的彪悍骑将。骑将一边策马飞奔一边搭弓上箭,紧接着又是一箭射来,不偏不倚地射入一名黑衣人的咽喉,此人哼也不哼便仰面倒下。
那名骑将两箭得手,第三支箭转瞬又搭上了弓弦。
众黑衣人惊恐莫名,也顾不上萧君默了,慌忙拥着受伤的杨秉均向灞水岸边逃去。他们的马匹都系在河边的柳树上。
转眼之间,那队飞骑便到了面前。杨秉均等人也已骑上马向西北方向逃窜。那名骑将朗声对众骑兵道:“追!给我抓个活口,看是何方悍匪敢在天子脚下杀人!”
众骑兵领命追了过去。
骑将翻身下马,大步朝萧君默走来。
萧君默早已认出来人,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了泥地里。一放松下来,他才感觉全身到处都痛,不禁咝咝地倒吸了几口冷气。
“你不是老吹自己武功多高吗,怎么也被人揍成这样?”骑将笑着,一下蹲在他面前,看着他身上的伤口,目光就像是在欣赏。
“你连两头熊都打不过,还有脸说我?”萧君默摸了摸周身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他们足足有三十多人,换成是你,早死八回了!”
“我现在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说话的口气就不能好点?”骑将仍旧面带笑容。
此人还很年轻,看上去只比萧君默大个两三岁,丰神俊逸,英气逼人,虽然看得出远道而来风尘仆仆的样子,但眉眼间却神采奕奕,脸上的笑容更是洒脱不羁、灿若朝阳。
“我都救你两回了,你才还我一次就这么得意,有意思吗你?”萧君默白了他一眼。
“是啊,总算还了你一次,本王顿觉神清气爽啊!”骑将笑道,“早知道刚才第二箭就先不射,等他们再砍你我再射,这样就算还了你两次,咱们的账就清了!”
“你这么会算账,当什么都督啊,回朝当个度支郎算了。”萧君默一摸肩头,竟摸了一手的血,赶紧甩了甩。
“还真被你说中了,父皇刚把我的都督免了,我现在是无官一身轻啊!”
萧君默眉头一皱:“怎么回事?”
这个刚刚救下萧君默的骑将,正是李世民第三子、时任安州都督的吴王李恪。他数日前接到了李世民传诏回朝的诏书,同日被免去了都督之职。
李恪站起来,耸耸肩:“我的长史权万纪跟父皇上了密奏,说我游猎无度、滋扰百姓。”
萧君默一笑:“你可真行,竟然被自己的手下告了黑状,说出去都丢死人!”
“权万纪表面是我的属下,实际上还不是父皇放在身边盯我的,他不告黑状才怪!”
“哎,我说,”萧君默抬头看他,“我伤得这么重,你不赶紧送我回城就医,还一个劲地说,想害死我啊?”
“是你自己多话说个没完,怪谁啊?”李恪嘴里这么说,手上却已用力把萧君默拉了起来。
萧君默被扯动伤口,疼得脸都变形了。
李恪这才留意到他的脸色异常苍白,肃然道:“你还别说,你的脸现在已经跟死人一样了。”
萧君默确已虚弱不堪,却仍强作笑颜:“你少咒我,我死了对你没好处,回头要是再被哪头熊压在身下,可没人救你了。”
说起来,萧君默跟吴王李恪渊源颇深。早在萧君默任职玄甲卫的第一年,到安州执行任务,恰好碰上李恪出城打猎,不小心坠马挂在山崖,被路过的萧君默救了起来。第二年,李恪回朝述职,又到终南山打猎,跟手下跑散了,被两头黑熊围攻,恰巧又被萧君默给救了。李恪笑称萧君默是他的福星,萧君默说事不过三,再来一回你就死定了。二人从此便有了过命的交情,虽然不常见面,却无形中已亲如兄弟。
“少废话!赶紧上马,我看你快不行了!”李恪一脸紧张。
萧君默一笑:“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我这人身体好,血多,流不完的……”话音未落,他两眼一闭,身子一晃,便瘫软了下去。
李恪一把抱住他,忍不住骂道:“又嘴硬!你迟早得死在这张嘴上!”
萧君默却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晕厥。
李恪急了,慌忙拍他的脸:“哎,你别吓我,说死你还真死了?”
看萧君默还是没有半点动静,李恪赶紧打了声呼哨。不远处的那匹白马闻声,立刻昂首奋蹄跑了过来。
甘露殿里一片沉寂,只有李世民粗重的呼吸声显得异常清晰。
“青雀,你老实回答朕,这次的事情,跟你有没有关系?”李世民看着李泰。
“冤枉啊父皇!”李泰急道,“自始至终,儿臣有跟您提过娈童的事吗?事前儿臣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啊!”
李世民沉吟不语。
李承乾冷笑:“你没提,不等于你的人没提。如果我没有猜错,这次背后告我的人,一定是黄门侍郎刘洎吧?”
李泰也笑了笑:“什么人告你的我不知道,但就算是刘洎,他这么做也是出于对父皇和社稷的赤胆忠心,更是出于挽救你的一片苦心!如果你硬要说他是我的人,那么我承认,在这一点上,刘洎和我的确是一条心!我相信,朝中所有的忠臣孝子和正人君子,也都跟我们是一条心!”
李泰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掷地有声,无懈可击,不但替自己解了围,还帮刘洎圆了场,更重要的是随顺上意,让李世民听了十分入耳。所以话音一落,李世民当即面露赞赏之色,道:“青雀这话说得在理,若臣子均存此心,君父亦复何忧!承乾,别的事不说,在识大体、顾大局这一点上,青雀就做得比你好,你还别不服。”
李承乾隐隐冷笑,不说话了。
“多谢父皇首肯!”李泰喜道,“儿臣虽无德无能,但时刻谨记父皇平日的谆谆教诲,不敢暂忘。”
“嗯。”李世民点点头,“那你日后流连青楼的时候,最好也要记得朕的教诲。”
李承乾暗暗一笑。连李治都忍不住咧了咧嘴,却强忍着不敢流露笑意。
李泰大为尴尬,忙道:“父皇教训得是,儿臣今后一定痛改前非,绝不再涉足平康坊半步!”
“雉奴,”李世民看向李治,“你的两个兄长,其所作所为,何者为是,何者为非,朕的态度如何,你也都看见了,从今往后,该如何立身处世,不用朕再教你了吧?”
李治忙道:“父皇一片苦心,儿臣自然明白。请父皇放心,儿臣今后一定小心为人、谨慎处事,绝不敢给父皇增添烦恼。”
李世民微微皱眉:“雉奴,小心谨慎固然是对的,但你的问题不是不够谨慎,恰恰是太过拘谨,偏于柔弱了。凡事过犹不及,倘若你什么事都不敢做,那便是缺乏担当,日后又如何作为一个藩王屏卫社稷、侍奉父兄呢?”
李治有些蒙:“那,那请父皇示下,儿臣该做些什么事?”
“重要的不是现在马上去做什么事,而是要在平素的语默动静、言行举止之间,培养起一个皇子、一个藩王该有的胆识、魄力与担当。换言之,你该做的,不是不给朕增添烦恼,而是要主动帮朕分忧,听明白了吗?”
李治似懂非懂,只好点了点头。
李世民叹了口气,转头对赵德全道:“瞧瞧朕这三个儿子,一个是有胆识,却失之于鲁莽;一个是很聪明,却失之于算计;还有一个是太仁厚,又失之于老实暗弱。朕心实无聊赖啊!”
李承乾、李泰、李治听了,不禁面面相觑。一句话把三个人的优缺点全部点明说透,既肯定了他们的长处,又不留情面地揭了他们的短,不免令三人都有些震动。
赵德全忙道:“大家目光如炬、洞彻人心,老奴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三位皇子都还年轻,璞玉尚待雕琢,真金亦需火炼,只要大家耐心调教,假以时日,必可使三位皇子扬长避短、各成其美!”
李世民似笑非笑:“你倒是会说话,就是太过八面玲珑,说了跟没说一样。”
赵德全嘿嘿笑着,俯首不语了。
就在这时,一个宦官匆匆进殿,奏道:“启禀大家,太子太师魏徵求见。”
李世民冷然一笑:“朕估摸着,他也该来了!”
赵德全瞟了眼殿门,只见外面大雨如注,忍不住小声嘀咕:“雨下这么大,太师他……”
“雨大?”李世民又冷笑了一下,“出了这么大的事,就是天上下刀子,他魏徵也会来。”然后对着殿门口的宦官道:“让他进来吧。”
宦官领命退出。李世民环视了跪在地上的三人一眼,道:“你们都下去吧,青雀和雉奴都记着朕今日说的话;承乾先别出宫,在偏殿等候裁决。”
承天门,大雨滂沱,天地间一片灰蒙。
一群守门的甲士都缩在门洞里,百无聊赖地望着外面厚重的雨幕。
突然间,雨幕中冲出了一骑白马,马上之人通身盔甲,胸前还抱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白衣男子,直直朝着宫门冲来。
甲士们大为惊诧。为首队正神色一凛,一声令下:“挡!”众甲士纷纷把手中长矛指向来人,瞬间便结成了一道长枪阵。
“我是吴王李恪,都给我让开!”马上之人厉声高喊,不但不停,反而加快了速度,“奉旨入宫,挡路者死!”
甲士们都慌了神,赶紧看向队正。队正也犹豫了,不知该拦还是该让,因为即使奉旨入宫,也从未有人拿着这样一副拼命的架势来硬闯的。
转瞬之间,白马距宫门已不过三丈之远。甲士们只听马蹄嗒嗒,后面俨然又跟着一队飞骑。为首的白马骑将见他们不让,唰地抽出了佩刀,身后众骑也跟着全部抽刀在手。
眼看一场厮杀就要在宫门爆发,甲士们全都一脸惶急。
就在李恪即将跃入门洞的一刹那,队正终于大喊一声:“让!”
众甲士唰地一下收起长矛,向两边闪开。李恪犹如疾风一般从他们身边掠过,紧接着那队飞骑又嗖嗖嗖地与他们擦身而过。
直到李恪跟他的飞骑消失在宫城的雨幕之中,守门队正才吞了一口唾沫,喃喃道:“这吴王莫不是疯了?!”
李恪抱着浑身是血的萧君默冲进太医署的大门时,着实把里头老老少少的太医全都吓了一跳。
“赶紧救人,都愣着干什么?!”李恪一声怒吼。太医们这才回过神来,赶紧七手八脚地把萧君默抬进了屋里。
“救不活他,本王唯你们是问!”李恪扔下这句话,又大踏步走进了雨中。
太医们面面相觑,静默了一瞬,然后便各自冲向自己的药箱……
“朕命你教导太子,可你就教出了这么个结果?”
甘露殿里,李世民冷冷地对站在下面的魏徵道。
雨水浸透了魏徵的乌纱和官袍,又滴滴答答地淌到地上,片刻之间便在他脚边积成了一小摊水。
“臣失职,有负圣恩,还请陛下降罪!”魏徵说着,扑通一下跪在那摊水上。
李世民皱了皱眉,有些不忍,给了赵德全一个眼色。赵德全赶紧搬了一张圆凳过去,低声道:“太师,地上凉,大家让您坐着回话。”
魏徵却执拗地跪着,朗声道:“启禀陛下,臣知此次太子犯了大错,理应严惩,但不知陛下打算如何惩戒?”
赵德全尴尬,只好把圆凳放在一边,悄悄走回李世民身旁。
“朕正在考虑,是否该废黜他。”
魏徵知道皇帝肯定会这么说,便道:“陛下,请恕臣直言,此时废黜太子,有三不可。”
“哦?”李世民眉毛一挑,“原来你冒着大雨入宫,不是来请罪的,而是来劝谏的?”
“回陛下,臣的本职便是直言进谏,这么多年都是如此,陛下可以不听,但臣不能不说。再者,事有先后,臣把该说的说了,然后陛下再治臣的罪,臣绝无怨尤!”
“也罢,那你且说说,何谓三不可?”
“谢陛下!毋庸讳言,近年在诸位皇子中,魏王最蒙圣眷,所获荣宠一度超过东宫,以至对储君之位渐生觊觎,此乃朝野共知。若陛下此时废黜太子,改立魏王,则无论此次娈童事件是否与魏王有瓜葛,都会给朝野上下造成一种印象,认为储君之位可经营而得。设若陛下后世子孙皆纷起效法,必不利于我大唐之长治久安,故臣以为不可。”
事实上,这也正是李世民的顾虑之一,但他却不动声色,道:“接着说。”
“此次事件牵连陆审言谋反案,事涉宫闱之秘,暂且不论这个秘密是什么,若因此而废黜太子,必然会在朝野掀起轩然大波,令万千臣民对此秘密皆生好奇探求之心,这定非陛下所乐见,故臣以为不可。”
李世民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自己更深的一层担忧。当年武力逼宫囚禁高祖之事,所知之人甚少,若因此次娈童事件而被掀开,的确是极大的不智。纵使朝野皆不知真相为何,但仅仅是臣民之间口耳相传或心存腹诽,便是李世民无法接受的。
“那第三又是什么?”
“储君乃为国本,非到万不得已,不可轻言废黜。此次太子所犯之错,归根结底只是德行不修,并非真的意欲谋反,若予以废黜,则有因小失大之嫌。如前朝隋文帝,因小事而废黜太子杨勇,另立包藏祸心、矢志夺嫡的晋王杨广,以致社稷倾覆,二世而亡,此殷鉴不远,来者可追,还望陛下三思,切勿重蹈覆辙!”
魏徵说完,李世民顿时陷入了长长的沉默。
他发现,魏徵的这“三不可”,无一不切中他内心的隐忧。因此,与其说魏徵是在劝谏,不如说是在帮李世民说出在心里想却不便说出的话。换言之,这是给李世民搭了张梯子,好让他下台。这么多年来,李世民之所以屡屡接受魏徵的犯颜直谏,非但不为之恼怒,反而还觉其言“妩媚”,原因就在于魏徵的谏言总是能够击中要害,让李世民找不到反对的理由。
就在李世民的沉默中,魏徵突然打了一个异常响亮的喷嚏。
一时间,大殿上的气氛有些尴尬。
李世民忍不住笑出了声,赵德全察言观色,也赶紧放声而笑,最后,连魏徵自己也不得不跟着笑了起来。于是,尴尬的气氛便在君臣三人的笑声中涣然冰释,而这场突如其来、惊心动魄的储君危机,也就在这阵笑声中悄然消散、化为无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