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君默一行自洛州启程,三天走了三百多里,进入了陕州地界。
陕州东据崤山,西接潼关,北临黄河,扼东西交通之要冲,锁南北津渡之咽喉,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陕州治所陕县,位于崤山的群岭环抱之中,古来亦有“据关河之肘腋,扼四方之襟要”的说法,地势极为险峻。
这一天黄昏时分,萧君默一行抵达陕县城南的甘棠驿。此处四面环山,一条驿道在崇山峻岭间蜿蜒穿过,甘棠驿便位于道旁的山坳之中。
萧君默一到驿站门口,观察了一下周遭地势,便忍不住笑道:“怪不得叫陕县,果然名副其实!”
他们一个多月前从长安过来时,一队飞骑风驰电掣,只用三天就到了洛州,几乎完全未曾在意沿途州县的山川地形。这次返程为了照顾辩才,也出于安全考虑,让他乘了马车,速度大大减慢,不过萧君默也正好借此机会饱览大唐的壮丽山河。
旁边的罗彪不解,问他方才所言何意。萧君默道:“陕者,隘也,险要难行、山势四围之意,所以名之陕州、陕县。”
罗彪闻言,这才仔细察看了一下周围环境,只见驿站四周绝崖壁立、松柏森然,不觉便有一股寒意从脊背蹿了上来。
“要是有人想打咱们的主意,此处倒是个动手的好地方!”萧君默轻描淡写地说着,策马向驿站大门走去。
罗彪一听,右手忽然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现在不必紧张,不过今晚睡觉最好睁着一只眼。”萧君默已经进了驿站,却头也不回地扔过来这句话。
罗彪尴尬地松开了手,心里一阵嘀咕:奇怪了,你脑后又没长眼,怎么知道我紧张?
甘棠驿规模不小,是一个四方形的大院落。大门在南边,进门左手是两座硬山顶的房屋,为驿卒寝室;右手也是两座屋,一座是驿丞的值房兼寝室,另一座是饭堂;驿站的东、西两面各有一座悬山顶的普通客房,北面则有一座重檐歇山的双层建筑,为驿站上房;北楼西侧是一排马厩,马厩旁边还有一扇紧闭的小门。
驿丞姓刘,五十开外,老成干练,一看到萧君默等人的装束,便知他们的身份,当即开了北楼二楼的三个单间,萧君默、辩才、罗彪一人一间;另外开了一楼的五间四人房,刚好让萧君默的二十名手下都住了进去。
刘驿丞安排众人入住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一个马夫模样的人,正在庭院里认真地擦洗一匹马。他一直假装低头忙活,目光却不时瞟向萧君默等人。直到看清萧君默、辩才等人各自入住的房间,才提起水桶,牵着马儿离开。
马夫离开的时候,下意识地望了南面山崖一眼。
此刻,南面山崖上有一群黑衣人正躲藏在山林间,目不转睛地盯着驿站内的一举一动。而与此同时,北面山崖上也有一群黑衣人,正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整座驿站。两群神秘人虽然都身穿黑衣、面遮黑布,但稍有些不同的是,南边的黑衣人是头裹黑巾,北边的黑衣人则罩着黑色斗篷。
正如驿站中的人不知道这两拨黑衣人的存在一样,两拨黑衣人彼此也并不知道对方的存在。而让庭院中那个马夫完全没料到的是,他刚才的诡异举动,其实也早已被萧君默尽收眼底。
天色擦黑之际,众人在饭堂用餐,一个下巴尖尖的精瘦驿卒非常殷勤,一直在旁边嘘寒问暖,还张罗着给众人加菜。萧君默不免多看了他几眼。
自从离开洛州,辩才这一路上便成了哑巴,几乎没说过话。萧君默主动坐到辩才身边,不时找话跟他说,可辩才却始终埋头喝粥,一言不发。萧君默只好笑笑作罢。一旁的罗彪却看不过眼,瓮声瓮气道:“喂,和尚,我们将军问你话呢,干吗装聋作哑?”
辩才喝光了碗里的最后一点粥,才抬头看着罗彪:“军爷,读过《论语》吗?”
罗彪一怔:“少跟我在这儿卖弄!我是问你怎么不回将军的话!”
“子曰:‘食不语,寝不言。’军爷难道没听说过?”辩才慢条斯理道,“何况你还叫我一声和尚。出家人戒律更严,吃饭不说话,是本分!”
玄甲卫中很多人是凭武艺入职,没读过《论语》的粗人不在少数,罗彪便是其中之一。此刻被辩才揭了短,不禁脸色涨红,怒道:“那你现在吃完了,可以言语了吧?”
“抱歉!一路车马颠簸,在下累了,想去安寝。”辩才淡淡道,“所以,也不能言语。”说完便径直走出了饭堂。四名玄甲卫立刻起身跟了出去。这是萧君默的安排,这四人必须时刻不离辩才左右。
罗彪被说得哑口无言,勃然大怒,起身要追。
一旁的萧君默早已忍不住笑,一把按住他:“哎哎兄弟,少安毋躁!人家是出家人,自然该守规矩,咱不能破了人家的戒律不是?”
“他连老婆孩子都有了,还不算破戒?”罗彪怒意未消。
“老婆未必是真娶,女儿肯定非亲生。”萧君默望着辩才离去的背影,道,“再说了,这是人家的私事,咱们最好不要乱嚼舌头。”
罗彪扭头看着他,忽然促狭地笑笑:“既是私事,将军如何得知?”
“直觉而已。”萧君默说着,看见罗彪一脸坏笑,便拍了他脑袋一下,“收起你邪恶的笑容吧!”
罗彪挠了挠头:“乖乖,跟一个婆娘同床共寝十六年,居然不是真娶,这得修炼到什么境界?这还算人吗?”
萧君默感觉这话题再扯下去就不雅了,便笑笑不语。刚想离开饭堂,忽然察觉后面有什么动静,立刻回身冲到东面的窗边,猛然把窗户推开,探出头去。
外面一片漆黑,不见任何异样,只有山风呼啸来去,把一大片灌木丛吹得沙沙作响。
罗彪跑了过来:“将军听见什么了?”
萧君默凝视着窗外的黑暗,沉吟不语。
刚一出饭堂,才走了几步,萧君默抬头一瞥,就发现北楼二楼的走廊有个身影闪了一下,等他快步冲到庭院中时,那个身影已经消失了。
方才身影所在的位置,正是萧君默的房间门口。
萧君默缓步走上二楼,来到自己的房间,打开门后,并未马上进去,而是扫视了房内一圈,确定无异后,才抬腿走了进去。
刚踏出两步,萧君默就感觉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一张折成四方形的纸条。很显然,这是刚才那个神秘身影从门缝里塞进来的。
萧君默凑近灯烛,展开纸条:
消息已泄 辩才危险 千万当心 早做防范
萧君默蹙眉思索。
纸条用的是最为常见的黄麻纸,这是一种以苎麻、布头、破履为主原料生产的纸张,成本低廉,价格比宣纸、硬黄纸等名贵纸张便宜许多。此外,这并不是一张完整的纸,而只有半张,切口清晰齐整,应该是用裁纸刀裁的。
萧君默又扫了一眼字迹,发现落笔虽显匆忙,但字体干练有力,说明此人经常写字。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十六个字都有一种不太自然的倾斜。
是谁写了这张纸条?他又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既然是好意提醒,证明此人是友非敌,那为何又要鬼鬼祟祟?
萧君默来到走廊上,把整座驿站扫视了一遍。片刻后,他的目光停留在了某个地方。
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推断。
入夜,风越来越大,在甘棠驿上空来回盘旋,声声呜咽恍如鬼哭。
刘驿丞打着一盏气死风灯在驿站中四处转悠。这种灯笼通身涂满桐油,外面的纸又糊得特别严实,所以尽管夜风吹得凶猛,却吹不灭笼中的一点微光。刘驿丞把每个角角落落都查看了一遍之后,才慢慢踱回庭院东南角的值房。
刚打开门,刘驿丞就感觉有些不对劲,慌忙把手中灯笼举高,只见萧君默正坐在一把条凳上,跷着二郎腿,悠然自得地看着他。
刘驿丞一惊,强作镇定道:“萧将军,你……你怎么在这儿?”
“月黑风高,无心睡眠,找你聊聊天。”
“将军说笑了。明日将军还要赶路,在下也忙了一天,还是各自歇息吧。”
“好,那就不说笑了。”萧君默站起来,“其实,我是想请你帮个小忙。”
“将军有何吩咐?”
“帮我写一张便条。”
“我这儿笔墨是比较齐全,要不我拿出来,将军自己写吧?”刘驿丞说着,放下灯笼,掀开案上一只盛纸的函匣,从一沓黄麻纸中取出一张,放在案上,又在砚台上研了些墨,“将军,请吧。”
“我右臂受了点伤,不便写字,你帮我写吧。”
刘驿丞迟疑了一下,勉强坐在案前,刚要提笔,萧君默忽道:“稍等,不用整张纸写,裁成半张即可。”
刘驿丞已有些张皇,但还是依言把纸张对折,然后取过一把裁纸刀,裁下了半张纸。萧君默一直注视着这一切。接着,刘驿丞习惯性地用左手拿起毛笔,蘸了蘸墨,看着萧君默:“将军要写什么?”
萧君默直视着他,一字一顿道:“消息已泄,辩才危险。”
饶是刘驿丞如何镇定自若,至此也无心再掩饰了,只好叹了口气,把笔掷在案上,道:“将军,我是受人之托,给你传达消息,实在别无恶意……”
“这我知道。”萧君默笑了笑,“不过我还想知道,你是受谁之托?”
刘驿丞犹豫片刻,才道:“不瞒将军,在下是受魏王殿下所托。”
“魏王?”萧君默有些意外,“我此次也是受魏王之命。既如此,他为何不直接派人给我消息,却要搞得如此神秘?”
“这个在下就不清楚了。杜长史派快马给我口信,让我暗中给将军递个匿名纸条,别的在下一无所知。”
萧君默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再问也问不出什么,转身要走,刘驿丞忽然叫住他:“将军留步。”
“还有何事?”
刘驿丞笑道:“在下有一事不明,还望将军赐教!”
“什么事?”
“将军一眼便识破是在下写的纸条,莫非我方才塞纸条之时,被将军发现了?”
“我只看到一个影子,并不知道是你。”
“那将军又为何这么快就找到我?”
“这并不难。”萧君默淡淡道,“首先,你用的纸很平整,边角既无卷曲也无折痕,不像是行旅之人随身携带的东西,更像是放置在固定处所的,所以我暂时先排除了其他客人,觉得你和驿卒的可能性更大。”
刘驿丞点点头:“很合理,然后呢?”
“其次,纸条只有半张纸,且切口清晰齐整,这说明写字之人细心、稳重、做事有条理。更重要的是,此人很节省,能用半张纸的时候,就不用整张纸。由此我便想到,在驿丞和驿卒两种人之间,此人更应该是前者,因为只有当家之人,才会如此珍惜物力,不愿浪费。”
刘驿丞眼中露出了佩服之色。
“最后,也是最明显的,就是你的字迹。你虽然写得匆忙,但字体工整有力,显然是经常写字的人,这就更像驿丞而不是普通驿卒了。此外,这十六个字,都有一种不太自然的倾斜。我立刻想起晚饭之前,曾无意中看见你用左手执笔写字。所以,这些字体的倾斜就有了一个最合理的解释:写纸条的人是个左撇子,也就是你——刘驿丞。”
刘驿丞大为叹服,笑道:“早就听说玄甲卫有个心细如发、断案如神的青年才俊,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萧君默却没有笑,而是有些凝重地看着他:“刘驿丞,方才我说今夜月黑风高,无心睡眠,其实不是玩笑话。”
刘驿丞也敛起笑容,郑重地道:“魏王既然专门命人送来消息,今夜必定不会太平。将军有何吩咐,在下一定全力配合!”
“你只须做一件事,就是带上你的手下,照看好所有马匹和那驾马车即可。其他的事,你一概不要管!”
“一概不要管?”刘驿丞大为诧异。
“是的。”萧君默看着他,“今夜就算有人在你的驿站里杀得血肉横飞,你和你的手下都不必管。如此,你便是帮了我,也帮了你自己。”说完,萧君默拍了拍他的肩膀,径直走了出去。
直到萧君默离开值房好一会儿,刘驿丞依旧愣在那儿,想不出个所以然。
北楼二楼走廊,罗彪在辩才房间门口守着。
萧君默走过来,朝他勾了勾手指头。罗彪赶紧凑过去,萧君默附在他耳旁轻声说了几句。罗彪一脸惊诧:“将军何须如此?咱们这么多弟兄……”
“照我说的做。”萧君默冷冷道,然后推开辩才房门,走了进去。罗彪不及细想,也赶忙跟了进去。
房中,辩才正坐在床榻上闭目打坐,四名玄甲卫都守在一旁。
萧君默回头给了罗彪一个眼色。罗彪犹豫了一下,面露无奈,叫上那四个玄甲卫一起出了房间。
萧君默走到床榻前,看着辩才:“法师,我本无意打扰你清修,只是,今夜恐怕会有麻烦,还需你配合一下。”
辩才仿佛没有听见,良久后才慢慢睁开眼睛:“什么麻烦?”
“有人会来劫你,或者……杀你!”
辩才冷然一笑:“贫僧十六年前便已是行尸走肉、死灰槁木了,浮生所欠,唯有一死,还怕人来杀我吗?”
这是辩才第一次以“贫僧”自称。随着离伊阙越来越远,他似乎也在一点一点割舍过去十六年的世俗生活,渐渐变得心如止水。萧君默心里既有些同情,又有些歉疚,脸上却还挂着笑:“法师若是死了,在下也只能提着脑袋回长安。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我还这么年轻,法师舍得让我死吗?”
“你披上这身黑甲,就该想到会有今天!”
“法师好像很讨厌我这身黑甲?”
“说不上讨厌,但也并不喜欢。”
“谢谢法师的坦诚!不过,不希望你死的,不仅是我,还有你尚在伊阙心心念念盼你回家的妻女,不是吗?”
辩才微微一震,沉静的表情立刻起了波澜,少顷才道:“将军需要我怎么配合?”
萧君默粲然一笑:“法师想开了,在下的颈上人头便可保了。”说着凑近辩才,低声说了几句。
辩才一怔:“这么做,妥当吗?”
“没问题。”
“将军可想清楚了?”
“当然。”
辩才深长地看着他:“将军方才还说,这么年轻,不舍得死,现在为何又不惜命了?”
“在下固然惜命,但更希望能够不辱使命,把法师安全送到长安。”
萧君默的表情依旧云淡风轻,但眼中却透着一股决绝和坚毅。
罗彪和四名玄甲卫站在庭院中,远远看见萧君默从辩才房间走了出来,穿过走廊,下了楼梯,然后身子一拐,朝西北角的马厩方向去了,并没有向他们走来。
四个玄甲卫互相看了看,又看向罗彪。
“看我干吗?都回辩才房间守着。”罗彪道,“辩才要是睡下了,你们也别点灯,就在房间里给我守到天亮。”
“是!”四人答应着,飞快地跑开了。
他们一走,罗彪也快步朝北楼西侧走去,那是刚才萧君默身影消失的地方。
四个玄甲卫再次进入辩才房间的时候,发现灯已经熄了,辩才面朝卧榻里侧躺着,正发出细微而均匀的鼾声。四人遵照命令,在黑暗中坐了下来,静静守着。
驿站外的东边有一片黄杨灌木,此刻,三条纤细的黑影正躲在灌木丛中。
她们就是楚英娘、楚离桑和绿袖。三人都穿着夜行衣,头脸都包着黑布,只露出眼睛。半个多时辰前,楚离桑摸到饭堂窗外,想打探情况,恰好听见萧君默和罗彪在谈论她家的事,口气似乎还有几分戏谑。楚离桑一怒,不小心弄出了动静,还好及时跑回灌木丛中,才没让萧君默发现。
三人从午后一直躲藏到现在,不仅腰酸背痛,还被各种蚊虫不时叮咬。楚离桑大为不耐,低声道:“娘,他们估摸也都睡下了,动手吧?”
楚英娘不语,目光一直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绿袖好像又被虫子咬了,啪地在后脖子上拍了一下,连声嘟囔。楚英娘扭头,严厉地瞪了她一眼,绿袖伸伸舌头,赶紧噤声。
“娘……”楚离桑还想说什么,楚英娘忽然嘘了一声,目光凌厉地望向左手边。楚离桑和绿袖同时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南边山崖上,突然扔下十几条长索,然后十几道黑影正从崖上快速缒下来。
绿袖惊得捂住了嘴。
楚离桑也是一惊:“娘,这些是什么人?”
“肯定是冲你爹来的。”
楚离桑越发惊异:“既然来者不善,那咱们得赶紧动手了!”
“现在不行!”楚英娘一脸镇定,压低声音道,“他们人多势众,而且看样子身手都不弱,咱们拼不过他们。”
楚离桑着急:“那怎么办?难道就任凭他们把爹抓了,或者把爹……”她心里是想说“杀”字,却不敢说出口。
“你别忘了,还有萧君默他们在里面呢,玄甲卫也不是吃素的,自能抵挡他们。”楚英娘顿了顿,又道,“这票人突然出现也好,省得咱们跟玄甲卫硬拼,等他们两败俱伤,咱们再出手不迟。”
楚离桑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也就不吱声了。
就在南边黑衣人从崖上缒下的同时,北边山崖上也下来了十几个黑衣人,迅速躲在了几棵大树之后。
其中一个黑衣人喘息未定,立刻拉下面罩,模仿鹧鸪鸟发出几声“咕咕、咕咕”的叫唤。片刻后,驿站东北角响起了相同的声音。紧接着,一道黑影迅速摸了过来。
黑影来到近前,居然是饭堂中那个下巴尖尖的精瘦驿卒。
“情况怎么样?”学鸟叫的黑衣人迫不及待地问。
此人正是洛州长史姚兴。
瘦驿卒答道:“萧君默、辩才、罗彪就住在北楼二层的三、四、五号房,有四个玄甲卫守在辩才房里,其他人都住楼下。”
姚兴“嗯”了一声:“干得不错,我会记你一功。你先回吧,免得让人起疑。”
瘦驿卒连连称谢,然后转身往回走,可还没走出几步,姚兴就从背后扑上来,一手捂住他嘴巴,另一手持刀在他脖子上一抹,瘦驿卒就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姚兴拿刀在他身上擦了擦,低声道:“兄弟,使君有命,不能留你这条舌头,你别怪我,改天一定多给你烧些纸钱。”说完,猫腰跑到不远处的一棵树下,对一个身材较为高大的黑衣人道:“使君,都摸清了,动手吗?”
这个黑衣人正是杨秉均。
他无声地挥了一下手,率先朝驿站东北角摸了过去,姚兴等人紧随其后。
杨秉均等人翻过驿站北墙,迅速蹿上了北楼二楼的走廊,然后分别蹲在三、四、五号房的窗外,各自掏出一根竹管,刺破窗户上的纸,朝里面吹着什么。
辩才房间里,一股淡淡的烟雾在黑暗中弥漫开来,四个玄甲卫原本都闭目坐着,很快就开始东摇西晃,紧接着便一个个栽倒在地。
门闩被一把小刀轻轻拨开,然后房门就吱呀一声开了,杨秉均、姚兴和几个手下猫着腰摸了进来。他们一一查看了地上的四个玄甲卫,发现都已被迷晕,才直起腰身,同时把目光转向床榻上的辩才。
辩才仍然面朝里侧躺着,正发出粗重的鼾声。
杨秉均拉下面罩,狞笑了一下,对姚兴道:“你带几个弟兄,马上带他去见先生,我去隔壁亲手宰了萧君默!”
“是!”姚兴跟两个手下一起扶起辩才,用一只黑布袋罩在他头上,然后把他架了起来,迅速走出了房间。
杨秉均看着姚兴等人下了楼梯,才重新拉上面罩,走到萧君默房间门口,对手下道:“把门弄开!”手下迅速掏出一把小刀,插进了门缝里,开始拨门闩。
就在这时,从南边山崖上下来的十几个黑衣人也正好翻过南墙,进入庭院。一道黑影从角落里蹿出,跑到为首黑衣人身边,轻声禀报了萧君默等人的住宿情况,所说正与那个驿卒毫无二致。
这个黑影就是傍晚在庭院里洗马的马夫。
为首黑衣人听着,刚想说什么,忽然用手捂嘴,忍不住轻咳了一下。
此人正是魏徵派来的李安俨。
李安俨抬头,忽见北楼走廊上黑影幢幢,所在位置正好是马夫说的萧君默房间,暗叫一声不好,大手一挥,立刻带着手下朝北楼冲了过去。
杨秉均察觉楼下动静,刚一转身,李安俨已经从庭院中飞身跃上二楼栏杆,手中长剑直刺过来。杨秉均大惊失色,慌忙一闪,堪堪躲过。
姚兴和两个手下费了好大劲,才把软绵绵的辩才从驿站北墙弄了出去。
“这老头,真是死沉!”一个手下抱怨。
“废什么话?快走!”姚兴低声骂道,伏着身子观察了一下四周,才深一脚浅一脚地蹿入一片半人多高的荒草丛中。两个手下一左一右架着辩才,紧随其后。
此时的姚兴并不知道,他们刚一离开,便有八名玄甲卫正从同样的位置翻墙而出,悄无声息地跟上了他们。
驿站东边的灌木丛中,早已焦躁难耐的楚离桑终于听见了东北角的动静,探头一看,正好看见几个黑影架着一个人慌慌张张地跑远。楚离桑赶紧对楚英娘道:“娘,你看,那几个家伙绑走的是不是爹?”
“是有点像。”楚英娘睁大了眼睛,正想着要不要追过去,忽然又察觉什么,连忙一手一个拽住楚离桑和绿袖,猛地伏低了身子。“娘,又怎么了?”楚离桑不解。楚英娘朝左手边努努嘴。楚离桑转头一看,才发现七八条黑影正从前面不远处急速掠过,紧跟着前面的黑影朝东边而去。
恰在这时,驿站中又传出刀剑撞击的厮杀声。绿袖眉头紧皱:“今晚真邪门!这驿站到底来了几拨人?!”楚英娘两头望了望,一时也有些困惑。楚离桑则一直望着东边,满脸焦急:“娘,别犹豫了,我看被劫走的那个人肯定是爹,赶紧追吧!”
楚英娘又想了想,一咬牙:“走!”
驿站里,李安俨和杨秉均这两拨人刚一交手,便有八名玄甲卫从一楼客房冲了出来,同时对双方展开攻击,于是三拨人瞬间打成了一团。
在这场混战中,每一拨人都闹不清真正的敌人是谁,只好同时与另外两方开打,于是每一方都打得惊心动魄且一头雾水。
此时,刘驿丞正遵照萧君默的指示,带着五六个驿卒守在驿站西北角的马厩前,个个持刀在手,紧张地保持着防御姿势。
他们耳闻着庭院方向激烈的厮杀打斗声,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惊惧和困惑。
最感困惑的人,当然是刘驿丞。
他到现在还是没弄明白,萧君默叫他守在马厩前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唯一能想到的理由,就是萧君默早就料到今夜的情况会很复杂,所以叫他们躲在这里避险保命。
尽管困惑不安,但仅此一点,刘驿丞就足以对萧君默心存感激了。因为他知道,就凭他和手下这几个驿卒的本事,真要是冲出去,立马就会变成别人的刀下之鬼!
刘驿丞正胡乱想着,忽然听见身后好像有人说话。他问左右驿卒:“谁说话了?”驿卒们个个摇头。刘驿丞回头看向马厩,可除了并排站着的几十匹马,外加一驾孤零零的马车之外,马厩中空无一人。
一匹高大的黑马突然喷了一下响鼻,前蹄在地上刨了几下,显得有些焦躁不安。
刘驿丞认出来了,那是萧君默的坐骑。
然而眼下,萧君默到底在什么位置,究竟在做些什么,刘驿丞却一无所知。
姚兴等人带着辩才,顺着北山的崖下往东走了约莫一炷香工夫,进入了一片松林。八名玄甲卫一直悄悄跟在他们身后,而楚英娘三人则紧紧咬着玄甲卫。
在松林中又摸黑走了半里多路,来到一片相对开阔的空地,姚兴才停下脚步,掏出火镰打着了火,点燃一根松枝,仔细观察了一下四周,嘴里念叨着:“应该就是这里了。”
“长史,快跟先生接头吧,咱可快累死了!”一个手下气喘吁吁道。
姚兴回头瞪了他一眼,扶着一株树,清了清嗓子,对着松林深处念了一句:“先师有冥藏。”
四周一片死寂,毫无回应。
姚兴又提高嗓门念了一遍。片刻后,林中终于传来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安用羁世罗。”
姚兴长长地松了口气。
此刻,八名玄甲卫埋伏在姚兴身后三丈开外的地方,而楚英娘她们则离得更远,所以根本听不到前面在说些什么。
林中的话音一落,周围便同时亮起十几支火把。姚兴一下难以适应光亮,赶紧抬手遮眼,只见几十个戴着斗篷、面遮黑布的身影从四周的松林中走了出来。为首的黑衣人身形颀长,脸上戴着一张造型古朴、神态诡异的青铜面具,旁边跟着一个瘦瘦的人,正是多年来一直追随其左右的韦老六,他是冥藏的左使。
“见过冥藏先生。”姚兴慌忙上前行礼,又侧身对韦老六道,“见过韦左使。”
“杨秉均呢?”冥藏先生问道。
“我们使君,可能……可能是被玄甲卫缠住了。”姚兴仅见过冥藏先生几面,每次见面都会不由自主地感到紧张。
“听说你们使君很有能耐啊!”冥藏先生淡淡道,“借着给李世民搜罗王羲之字帖的机会,中饱私囊,不知道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先生,我们使君把绝大部分都上交给您了……”
“绝大部分?”冥藏先生一声冷哼,“应该是九牛一毛吧?”
姚兴低下头,不敢吱声了。
冥藏先生瞟了姚兴身后的人一眼:“把辩才带来了?”
“回先生,带来了,他就是辩才。”
“听说他在杨秉均眼皮子底下隐藏了十六年,去年杨秉均还让他写了一幅为母贺寿的字帖,可愣是没发现他就是辩才,最后反倒让人家玄甲卫捷足先登了!你自己说说,我要你们使君这种人何用?”
“先生明鉴,天下善写王羲之书法的人太多了,使君他根本没想到,这个吴庭轩竟然会是辩才啊!”姚兴头上已经冒出了冷汗。
“你倒很会替杨秉均说话,看来他待你这个长史不薄啊!”冥藏先生干笑了几声,“也罢,过去的事暂且不提。就说这回吧,玄甲卫在伊阙调查了那么多天,杨秉均却始终毫无察觉,直到人家把人押到了州县公廨,他才如梦初醒,赶紧把消息报给了我。这种人,不要说不配当我的手下,就连做李世民的官也不够格!我真后悔,当初怎么会让玄泉帮着把这种人弄上刺史的位子。”
“先生,玄甲卫办案向来神秘莫测,别说我们使君这种级别很难知情,就算是朝中那些宰相,也往往被蒙在鼓里……”
“够了!”冥藏先生终于发怒,厉声道,“杨秉均就是被钱财蒙住了狗眼,才会如此闭目塞听、如盲如聋!你一心替他说话,是不是也想替他受罚?!”
姚兴吓得扑通跪地,磕头如捣蒜:“先生息怒,属下不敢……”
这时,八名玄甲卫开始悄悄向前移动,楚英娘她们也紧跟着移动。借着远处火把的光亮,楚英娘隐约看见了什么,顿时露出万分惊骇的神色。楚离桑和绿袖一心只顾林中的动静,压根不知道楚英娘眼神的剧烈变化。
冥藏先生不再理会姚兴,而是远远地瞟了辩才一眼,道:“把他的面罩拿下来吧。这位老友我已多年不见,心中很有些想念啊!”
由于刚才一直在跟姚兴说话,没怎么留意辩才,此时细看眼前这个人,冥藏先生就蓦然感觉不对劲了,又定睛一看,眼神立时大变。与此同时,手下揭下了“辩才”的头罩,萧君默的脸赫然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揭面的瞬间,萧君默粲然一笑,同时右手一动,一把匕首从袖中滑入掌中,紧接着手腕一翻,轻轻一抹,就割开了右边黑衣人的喉咙。当这个黑衣人捂着喷血的喉咙扑倒在地的时候,萧君默已经飞快抓住了左边黑衣人,把匕首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这把匕首的手柄上镶嵌着红、绿两色宝石,名贵而精致,正是数日前楚离桑刺在他右臂上的那一把。
驿站北楼,辩才房间中,躺在地上的四名玄甲卫几乎同时起身。他们互相看着对方,不禁相视一笑。
“方才那几个家伙进来,老子真想宰了他们!”一个玄甲卫低声道。
“你要是动手,就坏了将军的好事了。”另一人也轻声道,“将军的计划就是让咱们‘睡’上一小会儿,你乖乖听命就是。”
还好这四个人都是萧君默精心训练过的,都有不错的闭息功夫,否则方才从走廊窗户吹进来的迷魂香,足以让他们一觉睡到大天亮。
尽管现在走廊上和庭院里正打得不可开交,但这四名玄甲卫却仿佛没有听见一样,径直走到北面的窗边,拉开窗户,一个接一个跳了出去。
马厩前,刘驿丞和手下依旧持刀在手,保持着防御的姿势,只是他们到现在为止还是不知道自己在防御什么。
忽然,刘驿丞再次察觉背后有什么动静,猛然扭头一看,只见那驾马车的帘幕被掀了开来,然后罗彪和另一名玄甲卫竟然从车厢中钻了出来。刘驿丞顾不上讶异,又仔细一看,罗彪身旁的这个“玄甲卫”居然是辩才!
至此刘驿丞终于明白,萧君默让他守在这儿,不仅是在保护他,也是顺便让他保护辩才。刘驿丞深知凭自己的本事担不起保护之责,萧君默这么安排,事实上是照顾到了他的自尊心,让他和手下感觉没在这儿白站大半个晚上。
“老刘,等前面打完了,你们再过去。”罗彪对他咧嘴笑笑,“估计没少死人,明天够你和弟兄们忙的,光挖坑埋尸就能把你们累死!”
刘驿丞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一个驿卒突然冲着黑暗的巷道喊了一声:“来者何人?站住!”
刘驿丞赶紧回头,只见四条黑影正沿着北墙的巷道快步走来。
“别慌,自己人!”罗彪笑道。
那四条黑影走近了,果然正是辩才房中那四名玄甲卫。
随后,罗彪命四人从马厩中牵出各自坐骑,他自己和辩才共乘一骑,然后六人五骑从西北角的小门离开了驿站,径直朝西边驿道疾驰而去。
临走前,罗彪对刘驿丞道:“老刘,待会儿萧将军回来,麻烦转告一声,就说我们按照原计划先行一步,在西边等他!”
刘驿丞用力点了点头,不知道自己为何还是说不出话来。
松林中,萧君默方才的一连串动作迅疾如电,把所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你是何人?!”冥藏第一个反应过来,沉声一喝。
萧君默笑了笑:“你猜猜?”
冥藏凝视着他,忽然眸光一闪:“莫非,你就是那个查出辩才的玄甲卫郎将萧君默?”
“算你有眼力!”萧君默笑道,“是不是觉得如雷贯耳?”
冥藏冷哼一声:“年纪不大,口气不小!”
“三天前,杨秉均也对我说过这话,不过他一说完就后悔了。”萧君默说着,朝早已瘫坐在地、一脸惊愕的姚兴努努嘴,“不信你问问他。”
此时,那八名玄甲卫早已又往前移动了一段,距冥藏的手下不过一丈,随时可以出手保护萧君默。而楚英娘三人虽然也紧随其后摸了过来,但适才萧君默露出真面的一幕却令她们极度惊愕,同时又大失所望。此刻三人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办。
楚英娘尽力用失望的神色掩盖着内心翻江倒海的复杂情绪,因为从她现在埋伏的位置,已经可以真真切切地看见冥藏。
那张面具在她看来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
“娘,咱们快回驿站,说不定爹还在那儿。”楚离桑低声道。
楚英娘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你……你说什么?”
楚离桑和绿袖对视一眼,都有些狐疑。楚离桑看着她:“娘,您怎么了?”楚英娘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淡淡道:“没什么,我是在想你爹现在在哪儿……”
林中空地,冥藏深长地看着萧君默:“年轻人,你冒充辩才的行径十分可恶,不过你孤身前来的勇气却着实可佩。你这么做,难道就不怕死吗?”
“我当然怕死!”萧君默仍旧微笑着,“不过,就你们这些个流窜山野的剪径小贼,恐怕还杀不了我。”
此时的萧君默当然知道,眼前这些人绝非剪径山贼那么简单!仅凭刚才这个“冥藏先生”与姚兴的一番对话,便足以说明此人的能耐和势力均不可小觑!而萧君默今夜煞费苦心唱这出调包计,并主动出击以身犯险,正是想查清来劫辩才的到底是什么人。所以,他现在故意用激将法,就是想从这个面具人嘴里捞出更多线索。
冥藏闻言大笑:“年轻人,你未免太贪心了!方才已经听了那么多,现在还想用激将法来诳我?!可是,就算让你知道更多又有何用?你一个快死的人了,难不成要拿这些消息去跟阎王禀报?”
此言一出,韦老六、姚兴和其他黑衣人顿时放声大笑。
就在此时,不远处突然传来刀剑相击的铿锵声,所有人的目光不由一凛。
刚才,就在楚英娘三人正准备离开的时候,绿袖不小心踩到了一根枯枝,立刻被附近的三名玄甲卫发现。他们一看三人身穿黑衣,以为是埋伏的敌人,未及细想便一起攻了过去,双方就此开打。
那边一动手,这边自然也无话可说了。冥藏左手微微一扬,一枚暗器瞬间射入被萧君默劫持的那个黑衣人的眉心。此人当即瘫软,从萧君默手里滑溜了下去。萧君默摇头苦笑,对冥藏道:“面具人,你杀自己手下,连眼都不带眨,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话音未落,韦老六及手下几十个黑衣人便同时朝萧君默扑了过来。与此同时,埋伏在萧君默后侧的五名玄甲卫也飞身而出,迎战黑衣人。顷刻间,一场三方混战再次上演,与适才驿站里的那一幕如出一辙。
驿站里,李安俨心里惦记辩才和萧君默,便从厮杀中抽出身来,查看了北楼二楼的三个房间,却发现里面都空无一人,遂无心恋战,立刻带着手下脱离战场,仍旧从南墙翻了出去。撤出后,清点人数,发现十几个人已折损大半,只剩下五六人。
同样,杨秉均和玄甲卫也是两败俱伤。
当李安俨一方撤离后,早已精疲力竭的杨秉均也慌忙带着仅剩的三四个手下,从东北角翻墙而出,仓皇逃窜。一名玄甲卫杀红了眼,还想追出去,另一名玄甲卫赶紧拉住他:“别追了,将军还没回来,咱们得在这儿接应。”
直到厮杀结束,庭院里再也没了声响,刘驿丞才带着手下驿卒战战兢兢地走过来,一见满地横陈的尸体,脸色唰地一下全都白了。
八名玄甲卫,现在也只剩下三人。
看见他们费力地把同伴的遗体从死人堆中抬出来,刘驿丞一声长叹,赶紧招呼手下一起清理战场。
这一夜,甘棠驿中还住着四五十名房客,他们都是行经此处的各地官吏及其仆从。其中不少官员仕宦多年,时常在驿道上来来往往,也没少住驿站,却还是头一回遇上如此血腥的厮杀场面,自然个个心惊胆战。方才打斗正酣时,他们都紧闭门窗,熄灭灯烛,大气也不敢出,直到看见驿卒们开始清理战场,才陆陆续续打开房门,探头探脑地走了出来。
闻着飘散在庭院中的血腥气息,好些个平日威风八面的官员此刻依然手足冰凉、心有余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