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东北部的永兴坊,与皇城东墙隔街相望,坊中云集着众多达官贵人的宅邸。
魏徵府邸就位于永兴坊的西北隅。
魏徵是隐太子李建成的旧部,当年对李建成忠心耿耿,在李世民的夺嫡行动逐步升级、双方的斗争白热化之际,魏徵曾断然劝李建成先下手为强,除掉李世民,只可惜李建成优柔寡断,最终坐致败亡。事后,李世民以既往不咎的姿态招抚了魏徵等一大批前东宫大臣。魏徵也捐弃前嫌,全力辅佐李世民,在满朝文武中首倡以王道治天下,并屡屡犯颜直谏,从而与虚怀纳谏的李世民共同成就了一段君臣佳话。
贞观中期,魏徵已官至侍中、位列宰辅,风头甚至一度盖过了房玄龄等人。贞观十六年,李世民察觉太子李承乾有失德之举,便拜魏徵为从一品的太子太师,希望他悉心教导太子,将其培养成合格的储君。
这一年,魏徵已经六十三岁,虽精力日衰,但还是勉力承担起了这个重任。
二月二十三的清晨时分,魏徵像往常一样准备乘车前往东宫。御者扶着他,一边走一边小声道:“太师,今日逢三了。”
魏徵“嗯”了一声:“那就照老规矩。”
“是。”御者扶他上了马车,然后坐上前座,熟练地挥了下鞭子,马车辚辚启动。
正如魏王府一样,身为一品大员的魏徵,其府邸也直接在西面和北面的坊墙上开了大门。魏徵若要去皇城,可从自家西门出,斜对过便是皇城东面的景风门;若要去东宫,则从自家北门出,过一个街口就是宫城的延喜门,进门走不多远,便是东宫的南正门嘉福门了。可奇怪的是,今日魏徵明明要跟往常一样去东宫,御者却驾车出了魏府的南门,继而直奔东坊门而去,完全是背道而驰。
这,就是魏徵口中的“老规矩”。
每逢三、六、九日,他都让御者走这条“南辕北辙”的路线,其他日子才从自家北门出,走宫城延喜门。御者虽然心里觉得奇怪,但也不敢多问,只奉命行事而已。
马车经过永兴坊东边的忘川茶楼时,御者渐渐放慢了速度。
这也是魏徵的“老规矩”。
当然,御者还是不知道原因。
魏徵在车内挑起一角车帘,仔细看着二楼东边第一间雅室的窗户。此时,六扇长窗全部洞开着,窗台上赫然摆着三盆醒目的山石。
魏徵目光一凛,嘴里却平静地道:“停车。”
御者把车停在路边,扶着魏徵下了马车,来到茶楼门口,早有茶楼的伙计一溜小跑着过来,把魏徵恭恭敬敬地扶了进去。
在御者看来,太师什么时候想进忘川茶楼喝茶,什么时候不想进,完全是随性的。若叫他停车,他就在外头等,时间或长或短,没个定准;若没叫他停车,他则直接驾车出东坊门,先左拐北行,再掉头往西,仍旧往宫城的延喜门而去。
而无论前者还是后者,最后,御者都等于要驾着马车平白无故多绕一大圈。至于这到底是为什么,御者当然还是一无所知。
魏徵在雅室里席地而坐。
一个茶博士正在熟练地煮茶,先将茶饼在炭火上烘炙,接着碾磨成茶末,再筛成茶粉,然后烧水,撒入盐、姜等调料,等水三沸之后,将茶汤舀入茶碗,双手奉到魏徵面前的食案上。
“太师,请!”
“有劳了。”
简短对话之后,茶博士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魏徵知道,这会儿工夫,要向他呈交情报的人也快到了。
这间雅室的窗台上,平日无事时,摆着三盆树木盆栽,若有情报,则换上一盆山石;若情报紧急,换上两盆山石;今日窗台上三盆皆为山石,意味着来人有紧急且重大的情报要呈交。
片刻后,房门上响起了熟悉的敲门声:一长二短,反复三次。
魏徵轻轻咳了两声,以示回应。
“望岩愧脱屣。”敲门者在门外吟道。
魏徵啜了一口香茗:“临川谢揭竿。”
房门推开,一身便装的萧鹤年走了进来,躬身一揖:“见过临川先生。”
魏徵笑笑:“不必拘礼,坐吧。这蜀地的蒙顶茶,不愧是茶中极品啊!”说着便替萧鹤年舀了一碗,还端到了他面前。
萧鹤年刚一坐下,赶紧又起身,双手接过茶碗:“先生,这如何使得……”魏徵示意他坐下:“这儿就咱俩,没那么多规矩!”
萧鹤年这才恭敬地坐了下来。
“这么急着见我,究竟何事?”魏徵等萧鹤年喝了几口茶,才开口问道。
“禀先生,两件事。头一件事,发生在昨日清早……”接着,萧鹤年便把皇帝欲召魏王入居武德殿一事,详细做了禀报,连同昨日在魏王府中四人交谈的情形也一并说了,然后静等魏徵示下。
魏徵沉吟片刻,缓缓说道:“魏王夺嫡之势已成,朝中暗流汹涌,圣上却在此时走这步棋,耐人寻味啊!”
萧鹤年有些困惑:“依您看,圣上此举,究竟何意?”
魏徵略加思索,道:“目的有三。”
萧鹤年不由身子前倾,认真听着。
“敲打太子,促他警醒,此其一;考察魏王,观其行止,此其二;投石入水,试探百官,此其三。”
萧鹤年恍然大悟,同时面露惊讶:“真没想到,圣上这一子,落得如此凶悍!”
“创业之君,雄霸之主,岂有闲心去下闲棋!”魏徵说着,心中似有无限感慨。
“只怕一石激起千层浪,局面会变得难以收拾……”
魏徵淡淡一笑:“这就是你杞人忧天了。圣上投这颗石子,就是想让暗流涌出水面,看看朝野上下会泛起多少波澜。仅此一点,便足以证明,圣上对朝局的掌控依然强而有力!”
萧鹤年释然,又问道:“此事,您打算如何应对?”
“首先,自然要让太子知情。”魏徵道,“既然圣上本意就是要敲打太子,老夫又忝居东宫首席教职,当然要借此机会,对太子晓以利害了。”
萧鹤年追随魏徵多年,知道魏徵一贯坚持嫡长继承制。无论是当年辅佐隐太子,还是如今身为太子太师,这都是他的信念所在,也是不可推卸的职责。因此,尽管对太子的个人品行并不满意,但他还是在竭尽全力帮助并维护太子——说到底,魏徵还是担心武德九年那场兄弟阋墙、手足相残的夺嫡惨剧重演。
“先生,圣上那儿,您要不要去劝谏?”萧鹤年问。
“现在不行!”魏徵断然道,“此事目前尚属宫禁之秘,我若劝谏,圣上立刻会怀疑我的消息来源,这样就把你置于险境了。此外,圣上也会将我视为私结朋党的‘暗流’之一,那我无论说什么话,他都不会再听。”
“先生所虑甚是。”萧鹤年想着什么,“可要是等到圣上下旨后再谏,到时木已成舟,要让他收回成命岂不更难?”
魏徵道:“这我当然知道。”
“那怎么办?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萧鹤年一脸忧虑,“这不是进退维谷了吗?”
魏徵略加沉吟:“办法还是有的。”
萧鹤年一喜:“什么办法?”
“让圣上自己,主动向我透露!如此,我便能在圣上下旨之前,劝他回心转意。”
萧鹤年如释重负。他知道,魏徵既然能想到这个办法,必已是成竹在胸。
“你要说的第二件事,是什么?”魏徵呷了一口茶。
萧鹤年这才想起差点把那事忘了,歉然一笑,然后轻轻吐出了两个字:“辩才。”
魏徵手上的茶碗晃了一下,旋即稳住:“是不是君默传回什么消息了?”
“那小子,别提了!”萧鹤年苦笑,“自从进了玄甲卫,就把我这个爹当贼防着,啥都不肯透露。这回圣上和魏王到底派他去了哪里,干些什么,他也一概守口如瓶。”
想起那个叫萧君默的年轻人,魏徵也不禁笑了笑:“这也不能怪他。玄甲卫的规矩向来森严,他们的头条守则,就是得把亲人当贼防着,要是不这么做,他就没资格干玄甲卫了。说起来,这孩子现在出息了,也是你的功劳。”
萧鹤年摆摆手:“属下哪有什么功劳,无非是把他养大成人而已。”
“养大成人就不容易了!”魏徵叹了口气,忽然有些伤感,“想当年,周遭的情形那么险恶,这孩子能保住一条命,还能活到现在,实属不易啊!”
萧鹤年看他眼眶泛红,赶紧道:“太师,当年的事都过去了。咱们……还是说正事吧?”
魏徵抹抹眼,叹了口气:“对,不提了。你刚才说到辩才,是怎么回事?”
“属下上回向您禀报过,魏王已经找到了十几个疑似辩才的人,大致在幽州、扬州、洛州一带,此次玄甲卫出动,就是冲着这件事去的。据属下从魏王那儿探查到的最新消息,他们眼下已将重点放在洛州一带,制订了一个据说很完美的计划,相关行动也已展开。属下担心,以玄甲卫的办案手段,估计不用多久,就会找出辩才。”
“具体是什么计划,行动目标是什么人,查得到吗?”魏徵问。
萧鹤年摇头:“魏王对属下并不完全信任,始终留着一手,核心机宜只与杜楚客一人商讨。”
魏徵神色凝重起来:“自从武德九年吕氏灭门案后,圣上就一直在找《兰亭序》,这回要是真的找到辩才,《兰亭序》也就呼之欲出了。”
说起吕氏灭门案,萧鹤年至今记忆犹新。他当时官居长安令,从头到尾参与了此案,但最后还是没抓到凶手,故而耿耿于怀。“先生,我这么多年一直没想明白,圣上为何会把吕世衡一案和《兰亭序》牵扯到一起?”
“据我推测,吕世衡临死前,应该是给圣上留下了什么线索。”
“线索?”萧鹤年诧异,“难道吕世衡他知道《兰亭序》的秘密?”
魏徵点点头:“对此我毫不怀疑。”
萧鹤年蓦然一惊:“照您的意思,吕世衡他……他也是咱们的人?”
“据我猜测,吕世衡应该就是‘无涯’。”
萧鹤年不解:“无涯?无涯是什么人?”
魏徵压低声音,凑近他说了几句。
萧鹤年恍然:“这么说,他是冥藏先生的人?”
魏徵点点头:“只可惜,在当年那场政变中,吕世衡背叛了冥藏先生,也背叛了隐太子,暗中投靠了圣上,也就是当年的秦王。我猜,就是这件事激起了冥藏先生的怒火。所以,吕氏一家十五口惨遭灭门,应该也是冥藏先生所为。”
萧鹤年越发惊讶:“他这么做,难道就为了泄愤?”
“杀鸡儆猴,以诫来者,不是江湖上常有的事吗?”魏徵淡淡说道,“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可能,倘若吕世衡真是‘无涯’,他手中定然握有‘羽觞’。冥藏先生很可能是担心‘羽觞’落入圣上手中,牵扯出太多秘密,甚至把他牵扯出来,故而为了取回‘羽觞’才潜入吕宅,最终引发了血案。”
萧鹤年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先生,您对这些事情早已洞若观火,为何直到今天才对我说?”
魏徵一声长叹:“圣上登基这十多年来,我大唐天下河清海晏、国泰民安,所以这些事情,就应该彻底忘掉,谁也没必要再提起。但是眼下,魏王一意夺嫡,太子岌岌可危,当年的悲剧俨然又将重演!另一方面,辩才一旦被找到,《兰亭序》秘密被揭开,后果也将不堪设想!如此紧要关头,还有多少事情等着我们去做,我岂能再对你有所隐瞒?”
萧鹤年恍然,点点头道:“先生一片苦心,属下到今天才真正明白。那,属下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魏徵垂首沉吟,右手食指在食案上一下一下地敲着。敲击声很轻,但在萧鹤年听来却咚咚有声,仿若出征的鼓点。
从雅室洞开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方才还是一片蔚蓝的天空,此刻却已乌云四合、阴霾密布。
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伊阙县的尔雅当铺远近闻名,所收纳的质物以字画古玩为主。老板吴庭轩对于古代名人字画的鉴赏水平很高,坊间盛传他经营这家当铺十六载,从未误收过一件赝品。
这一天午后,生意冷清,客人稀少,吴庭轩正准备叫伙计提早打烊,一个年轻男子忽然抱着一只黑布帙袋急不可耐地闯了进来,声称要典当,而且要立刻办理。
男子二十出头,相貌英俊,气质儒雅,可惜样子有些落拓,尤其身上那一袭白色袍衫虽然用料考究,但多日未曾换洗,周身上下污渍斑斑,胸前好像还有几片褐黄的血迹。
吴庭轩阅人无数,只扫了年轻人一眼,便对他的身份和来历生出了几分警觉,心里已经不大想接这单生意了,可毕竟来者皆是客,起码的礼貌和尊重还是要有的,便迎上前去,露出一个职业性的笑容:“这位郎君,请问所欲典当者为何物?”
“敢问,您便是吴庭轩吴大掌柜吧?”白衣男子不答反问。
“正是区区在下。”
“那我算找对人了!”白衣男子似乎松了口气,径直走进店里,一屁股坐在专为贵宾设置的锦榻上,从帙袋中取出一卷紫绫裱褙的字画,轻轻放在面前的案几上,看着吴庭轩,“吴掌柜,这幅字是小生家传之宝,乃东晋书法大家真迹,价值连城,世所罕见,可我今天跑了好几家当铺,碰上的却都是些不学无术的俗物,愣说这幅字是赝品。小生实在气不过,后来多方打听,才得知您是这伊阙县城里品鉴书画的大行家,今儿就请您老掌掌眼,务必帮小生讨回这个公道!”
白衣男子一口气说完,胸膛犹自起伏不定。看他额头冒汗、唇干舌焦的样子,今日可能真是跑了不少地方,更受了不少气。吴庭轩心下不忍,便吩咐伙计给他端上茶水。男子也不客气,捧起茶碗咕噜咕噜喝了起来。
吴庭轩等他喝完茶喘匀了气,才微微一笑道:“不知郎君所说的东晋书法大家,是哪一位?”
“王羲之。”男子朗声答道。
吴庭轩心中一惊,终于明白为何其他当铺会把这个年轻人拒之门外了。他当即就想婉拒送客,可“王羲之”三字却着实令他心痒难耐,于是决定看一眼也无妨。
“方才郎君说在下是大行家,万万不敢当,那不过是坊间父老抬举而已,实属溢美,当不得真。不过,既然郎君如此信任在下,那在下也就不揣浅陋了。”吴庭轩在案几对面的一只圆凳上坐下,做了个请的手势,“请郎君把墨宝打开吧。”
白衣男子一喜,当即把卷轴打开,在案几上缓缓铺展开来。借着案角上一盏薄纱灯笼的光亮,一个个飘若游云、矫若惊龙的草书字体蓦然映入了吴庭轩的眼帘。
吴庭轩暗暗吸了一口凉气,心中连连惊叹。
果然是王羲之的真迹!
凭借过人的眼力和经验,吴庭轩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幅字乃是王羲之最著名的草书代表作——《十七帖》,共汇集二十九种王羲之的草书短帖,相传是南朝年间由王氏后人精心汇成,以第一帖首二字“十七”得名。此帖是后人学习草书的无上范本,被历代书家誉为“书中龙象”,但据说早在萧梁时期的“侯景之乱”中便已亡佚。吴庭轩万万没料到,此帖竟仍留存于世,且保存得如此完好,实在是一件绝无仅有的稀世珍品!
尽管心中感慨万千,吴庭轩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这是从事这个行当多年练就的职业素养,何况他此刻还在有意识地抑制内心的波澜。
白衣男子一直紧盯着吴庭轩的脸,似乎有一刹那,他发现吴庭轩眼中闪过一道光芒,但转瞬即逝,此后便再也看不出任何表情。
“吴掌柜,您看完了吗?”男子盯着吴庭轩的眼睛。
吴庭轩默默点头。
“我相信您已经看出来了,这是真迹无疑,对吧?”
吴庭轩抬起头,脸上恢复了职业性的笑容:“这位郎君,请恕在下直言,这件墨宝,乃是后世高人以双勾廓填技法制作的摹本,虽摹写得极其逼真,但终究……不是真迹。”
白衣男子腾地立起身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吴庭轩:“您看走眼了吧?”
吴庭轩慢慢起身,淡淡一笑:“郎君若信不过在下,大可另寻高人品鉴。恕在下眼拙,让郎君失望了。”说完侧了侧身,已有送客之意。
白衣男子一脸冷笑,将字帖收起,放进帙袋中,大声道:“都说这伊阙县人杰地灵、雅士云集,没想到,一个个竟然都是有眼无珠的酒囊饭袋!”
“嘿,小子!”一旁的伙计听不下去了,指着男子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此口出狂言、大放厥词?!”
“我有说错吗?”男子也梗着脖子大声道,“偌大一个县城,收纳字画的当铺十几家,竟然没有一个人识得王羲之真迹,说出去岂不让天下人耻笑?”
“哟嗬,你还来劲了!”伙计逼了过来,捋起袖子,“我看你小子是成心来找碴的吧?”
听见前厅吵了起来,柜台后面的一道门帘突然被掀开,好几个人高马大的伙计一块儿冲了进来。当铺收纳的质物很多都价值高昂,所以当铺里的伙计通常兼着看家护店的武师之责,身上都有功夫。而尔雅当铺里的这些伙计,都是老板娘楚英娘的族人,从小跟随她练武,比起一般当铺的武师更显彪悍。这会儿,四五个武师一起朝白衣男子围了过来。男子抱着帙袋一直往后缩,一脸惊惧。
“你们干什么?”吴庭轩沉声道,“这位郎君是店里的客人,有你们这么待客的吗?都给我下去!”
伙计们互相看了看,只好退开,但都站在柜台边不走,眼睛仍死死盯着白衣男子。吴庭轩正想好言劝他离开,门帘再次掀起,楚离桑忽然走了进来。
白衣男子听见脚步声,扭头看去,正好跟楚离桑四目相对,两个人顿时都愣住了。
吴庭轩微觉诧异,看着二人。楚离桑意识到失态,赶紧把目光挪开。白衣男子也早已红了脸,略显慌乱地低下头,然后抱着黑布帙袋匆匆走了出去。
楚离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爹,这个呆子来做什么?”
吴庭轩就是楚离桑的父亲,因年轻时家贫,入赘到楚英娘家为婿,所以楚离桑就随母亲的姓。
听女儿喊那个人“呆子”,吴庭轩更觉诧异,扭头看着她。
“哦,我是看他愣头愣脑的,就这么随口一叫。”楚离桑用笑容掩饰尴尬,“爹,他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来当铺自然是来典当东西的,还能做什么?”
“他要来当什么?”
吴庭轩扫了那些伙计一眼,等他们都退下了,才说:“一幅东晋的字帖。”
“那他怎么走了?莫非他的字帖是赝品?”
吴庭轩摇头:“不,是真迹。”
楚离桑不解:“既然是真迹,您为何不让他当?”
“因为,那是王羲之的字。”
“王羲之?”楚离桑越发困惑,“那不是更值钱了吗?”
吴庭轩苦笑:“你不知道,眼下只要是王羲之的书法,都是惹祸之源。”
楚离桑蹙紧了眉头:“为什么?”
吴庭轩在锦榻上坐下,有些怔怔出神,似乎在回忆什么如烟往事,又像是在忧虑什么。楚离桑一连叫了几声,他才回过神来,长叹一声道:“今上喜欢书法,酷爱王羲之的字,对其推崇备至,故自登基之后,便在普天之下极力搜罗王羲之的法帖。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各地官吏为了讨皇帝欢心,便不择手段,巧取豪夺,凡家中藏有王羲之真迹者,都不得不拱手交给官府。部分官吏又借机敲诈盘剥,连其他名人字画也一并夺取,占为己有,若抗命不从,轻则锒铛入狱,重则家破人亡……既如此,谁还敢斗胆收藏王羲之的书法呢?那不是引火烧身吗?”
楚离桑恍然。
都说当今天下是自古难遇的太平盛世,今上李世民也一直以圣主明君自期,与一帮贤臣同心勠力,声称以王道仁政治天下,岂料背后竟还有如此不堪之事!楚离桑这么想着,不禁替那个白衣男子担忧了起来。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这种时候,这个呆子竟然还抱着一卷王羲之的真迹四处典当,这不是找死吗?!
东宫宜春苑。
苑中绿草如茵,一株株桃花开得正艳。
一个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披散着头发静静站在庭院中央的草地上,手上举着一把剑。男子身材修长,五官俊美,脸上的皮肤异常白皙,甚至隐然透着一种病态的苍白。他的眼神冷峻而阴郁,嘴角却挂着一抹淡淡的邪魅的笑容。
他就是大唐太子李承乾。
此刻,李承乾的周围,站着十几个身穿栗色短袍、头上编着发辫、手中握着弯刀的武士,都是典型的突厥人装扮。忽然,李承乾挥剑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光,突厥武士们仿佛得到命令一般,嘶吼着朝他扑了上去。
第一个率先冲到李承乾面前的高大武士,被他当胸一脚踹飞了出去,紧接着李承乾又是一个回旋踢,把右侧的两个武士也踢倒在地。三个武士从左侧挥着弯刀砍来,李承乾长剑抡出一道圆弧,兵刃相交,火星四溅,三把弯刀竟有一把被拦腰砍断,两把被震落。
一截断刃飞向半空。李承乾出脚飞踢,断刃迎面飞向一个奔跑中的武士,噗的一声刺入他的肩头。武士发出一声惨叫,瘫软了下去。与此同时,李承乾的剑上下翻飞,已将那三个丢失兵刃的武士接连砍倒。
顷刻间,十几个武士已倒下七个,剩下的五六个武士顿时止住脚步,不敢上前。
就在这时,天上暴雨突然倾盆而下。一个武士嗫嚅着:“殿……殿下,下雨了。”
李承乾的目光如鹰隼般射在他脸上,然后平举着剑直直朝他冲了过去。
利剑飞速刺破一个个豆大的雨点,最后刺向武士面门。武士惊愕,挥刀格挡,李承乾忽然身形一矮,长剑一晃,准确刺入了武士的腹部。
武士双眼圆睁,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李承乾狰狞一笑,猛然把剑抽出,一串血点随着扬起的剑刃飞进雨幕之中。
武士仰面倒地,身体不停抽搐。
李承乾又把凌厉的目光扫向其他武士。武士们面面相觑,然后纷纷扔掉兵器,一个个跪伏在地,浑身不住颤抖。
李承乾的嘴角浮起轻蔑的笑意。雨水顺着他的脸庞潺潺流下,几绺乌黑的鬓发贴在他的额头和脸颊上,令他看上去更显苍白,眼神也更显冷冽。
一阵拍掌声响起。一个同样身着华服的年轻男子从不远处的回廊中走出来,一边走一边拍掌,身后紧跟着一个撑伞的宦官。另有几个宦官撑着几把伞,慌慌张张地跑向李承乾。
“承乾,你的武艺是越来越精湛了!”男子笑着走到他身边。
李承乾接过宦官递来的罗帕,慢慢擦拭剑刃上的血水,冷冷一笑:“无非是我的剑好,七叔不要睁着眼睛说瞎话!”
这个被称为“七叔”的男子,正是太宗李世民的七弟——汉王李元昌。论辈分,他是李承乾的叔父,可二人却是同岁,都是武德二年出生,现年二十四岁。也许是因为年龄相同,加上性情相投,这对叔侄的关系一直很密切。
李元昌被李承乾噎了一下,也不以为意,仍旧笑道:“承乾,你就是这张嘴不饶人,也难怪朝堂上那些腐儒不喜欢你。”
“七叔心里真正想说的,不是这话吧?”
李元昌一怔:“心里?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啊!”
“七叔是想说,也难怪父皇不喜欢我吧?”
李元昌又是一怔,旋即笑道:“哪能呢?皇兄要是不喜欢你,又怎么会把他最器重的魏徵派来给你?”
“那依你看,魏徵是不是腐儒?”李承乾把剑擦得纤尘不染、精光四射,却任凭脸上的雨水流淌,擦都不擦。几个宦官交换着眼色,却没人敢出言提醒。
李元昌挠了挠头:“魏徵嘛,腐是有点腐,不过好歹人家是来帮你的,你可别得罪了他。”
李承乾不语。
这时,一名宦官撑着伞,腋下夹着一根金玉手杖急急忙忙跑了过来,气喘吁吁道:“启禀殿下,魏……魏太师来了。”
李承乾一听,下意识一转身,朝远处望去。
远处一座两丈来高的假山亭上,站着一位神色凝重的老者,正是魏徵。
李承乾面露微笑,深深地朝假山方向鞠了一躬,然后把剑扔给宦官,接过金玉手杖,右腿微跛地往回廊走去。几个宦官撑着伞紧跟着。
由于小时候生了一场病,之后李承乾便落下了微瘸的毛病。他喜欢拿剑,最讨厌拿手杖,但遗憾的是,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他还是不得不与这根手杖打交道。
直到李承乾走远,趴在地上的那几个武士才敢爬起来,然后和一群宦官七手八脚去抬地上那些或死或伤的武士。
在东宫,这一幕时常发生,而且有时候阵仗更大,死伤更多。
魏徵远远望着被抬下去的那具尸体,神色越发凝重。
东宫丽正殿,西厢书房。
已换上正装、束起头发的李承乾坐在榻上,静静听魏徵讲完了魏王入居武德殿的事。
“太师,您喜欢鹰吗,草原上的鹰?”李承乾忽然没头没脑地问道。
就任太子太师这一个多月以来,魏徵早已习惯了李承乾无常乖戾的性情,也早已知道该如何应对,便淡淡说道:“老夫自然是喜欢。”
“哦?为何喜欢?”
“鹰有翱翔天际的自由,又有搏击长空的力量。人生得此二者,夫复何求?”
李承乾看着魏徵,阴郁冷厉的眼神中渐渐有了一丝明亮和暖意。
在李承乾看来,虽然魏徵也总是跟他讲一些仁义道德,还是有不少酸腐气息,但与此同时,魏徵身上却另有一种其他朝臣没有的东西,那就是——真诚、率性、勇悍。这也正是李承乾打心眼里尊重魏徵的地方。
“太师,既然您喜欢鹰,那如果有人劝您把鹰关在笼子里,尽管那笼子金碧辉煌,您愿意吗?”
魏徵摇摇头:“当然不愿意。”
“那不就结了?”李承乾笑道,“魏王就是只鹦鹉,羽毛漂亮,说话也漂亮,他喜欢笼子,那就让他去住笼子好了,我一点也不嫉妒他。”
“殿下错了。魏王不是一只鹦鹉,而是一头狼;武德殿也不是一个笼子,而是一座山头。让狼登上山头,呼朋引伴,对月长嚎,将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李承乾呵呵一笑:“再凶恶的狼,登上再高的山头,它也永远咬不着鹰,不是吗?”
魏徵也笑了:“殿下,能容老夫问一个问题吗?”
“太师请讲。”
“殿下见过永远在天上飞的鹰吗?”
李承乾微微一怔。
“飞得再高的鹰,它也要到地上觅食的,对不对?”
李承乾的笑意慢慢凝结在脸上。
“永远在天上飞的鹰,只是一个梦,一个只存在于殿下心里的美丽的梦,它并不现实。尤其是,当这只鹰还是只雏鹰的时候,它就只能躲在地上的巢里,一不留神,就有可能被恶狼一口吞掉!我说得对吗,殿下?”
李承乾苦笑,眼中的阴郁之色再次凝聚:“太师犀利!没错,我李承乾说到底,也只是一只雏鹰。”
“既然是雏鹰,就要学会保护自己。”
李承乾怔了片刻,才道:“请太师指教。”
“只要殿下做到老夫说的以下三点,这东宫之位,便可坚如磐石。”
“哪三点?”李承乾看着魏徵,目光急切。
“首先,就是爱惜自己的羽毛。”
李承乾知道,魏徵是在暗示他,要维护储君的良好形象,不要再玩那些打打杀杀的危险游戏,以免再受朝野舆论的诟病。虽然这个道理容易明白,可要让自己放下最喜欢的剑,又谈何容易!
“其次,就是培养自己的利爪。”
这话李承乾爱听。在文武百官中培植自己的势力,同时暗中蓄积武力,以应对突发事变,的确是眼下的当务之急。
“最后,就是耐心蛰伏,静待对手露出破绽,再断然出击!”魏徵直视着李承乾,“只有这样,你才有可能翱翔天际、搏击长空!”
李承乾听得有些激动,接着霍然起身,对魏徵长长一揖:“太师,我都听明白了!既如此,那魏王入居武德殿事,我该如何应对?”
“很简单,什么都不要做。”
李承乾眉头一皱:“什么都不要做?”
魏徵点点头:“对,一动不如一静。”
“为何?”李承乾大为不解。
“这件事,圣上就是要看你们兄弟二人如何反应的。魏王蹦得越高,对他就越不利;你越若无其事,对你则越有利。所以,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不知道,剩下的事,让老夫来做。”
李承乾若有所思。
魏徵的背影刚刚消失在西厢书房门口,李元昌就从屏风后面绕了出来。
“这个魏徵,口才果真是极好的,难怪皇兄那么器重他!”
李承乾坐在榻上,似乎陷入了沉思。
李元昌走过去,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喂,傻了?”
李承乾回过神来:“太师绝不仅仅是口才好而已。”
“哦?看来你还真喜欢上这个田舍夫了?”李元昌嬉皮笑脸。
李承乾冷冷扫了他一眼。
李元昌赶紧收起笑容。
“对了,魏徵让你什么都别做,你真打算听他的?”李元昌坐了下来。
“我觉得太师言之有理,一动不如一静。”
“哼!”李元昌冷哼一声,“那你就等着任人宰割吧!”
李承乾脸色一沉:“你什么意思?”
“我问你,”李元昌索性又站了起来,“魏徵他几岁了,你几岁?”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明摆着嘛!他一个都快入土的人了,哪里还有什么斗志和血性?他当然劝你什么都别做了。可你不一样啊,你风华正茂、血气方刚,干吗要处处忍着魏王?魏王他算什么东西?他凭什么住到武德殿去?让他在皇兄耳边天天进谗言,不是我吓唬你,皇兄他迟早会动废立的念头!”
李承乾听着,刚刚理顺的心情忽然又有些杂乱。
“我跟你说,这自古夺嫡之事,没有不是你死我活的。皇位只有一个,谁都抢着要坐,怎么办?那就看谁更狠、下手更快了嘛!远的不说,当年我大哥不就是优柔寡断,才让你父皇夺了位子的吗?所以老话说得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李承乾忽然示意他噤声,侧耳聆听着什么。
李元昌不以为然:“瞧你,在自己家里都不敢说话,我看你啊,真是被魏徵调教得连胆子都没了!”
李承乾一直聆听着屏风后面的动静,突然跳了起来,大步冲向屏风后面。李元昌一愣,赶紧跟了过去。
西厢书房还有一个后门。此时,李承乾和李元昌一起站在门外,狐疑地左右张望。
两侧回廊都空空荡荡,一个人影都没有。后门对面有一片小竹林,此时风吹竹叶,飒飒作响,但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动静。
“你听到什么了?”李元昌问。
李承乾蹙眉不语。
一轮半圆月孤悬夜空。
四周乌云翻涌,把月光遮挡得忽明忽灭。
楚离桑蹑手蹑脚地贴着菩提寺的墙根走着,跟前面的白色身影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
自从白天听父亲说了朝廷搜罗王羲之书法的事,楚离桑整个晚上都有些心烦意乱。虽然她一直告诉自己没必要替一个不相干的人担心,可那个白衣男子的身影却总是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他肯定是遇上了什么难事,急需用钱,才会那么着急要把王羲之的真迹典当掉。可就是在如此窘迫的情况下,庙会那天他却还把仅有的三十几文给了二赖子,后来又奋不顾身地帮助路人,最后面对一大包金锭也丝毫不起贪念。假如换成别人,随便取一锭就足以解燃眉之急了。由此可见,这个“呆子”的确是个重义轻利的正人君子。
这样的人落了难,难道不该帮他吗?
一番纠结之后,楚离桑终于下定了决心。可当她换上行头翻出后院时,才蓦然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他住在哪儿、姓甚名谁。那一瞬间,楚离桑心里打起了退堂鼓,可不知为何,她的双脚还是不听使唤地走出了巷子。
后来,楚离桑决定到城南的菩提寺碰碰运气。那是他俩相遇的地方,她有一种直觉,相信他很可能就住在附近,或者就借住在菩提寺里。
果不其然,当楚离桑在菩提寺附近等了差不多一炷香之后,那个熟悉的身影就出现了。忽明忽暗的月光下,他的神情还是那么落寞,孤单的身影甚至有些栖遑。楚离桑的心里忽然有点难受。
他手里提着一串大大小小的纸包,脚步匆忙。
楚离桑从背后迅速跟上了他。
月亮就在这时被浓厚的乌云彻底遮住了,眼前一片黑暗,楚离桑不小心绊到一颗大石头,疼得差点叫出声来。等她揉了一会儿脚趾再抬起头时,白衣男子已经敲开寺门走了进去,然后寺门又吱呀一声关上了。
猜得没错,这个呆子果然借住在寺院里。
楚离桑抬眼目测了一下寺院围墙的高度,然后后退几步,嗖地一下攀上墙头,翻了进去。
这是一座破旧窄小的禅院,一个小天井,两间屋子,一间大点的是卧房,院门边一间小耳房充当灶屋。
楚离桑趴在小禅院的墙头上,整座禅院几乎一览无余。
白衣男子正在灶屋里生火,看得出是个生手,忙活了半天才把火点着,还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卧房里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从敞开的门洞里可以看见,一个瘦瘦的老者躺在床榻上,正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片刻后,灶屋飘出浓酽的药香。白衣男子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走进卧房,楚离桑听见他叫他父亲喝药。
终于全明白了。
楚离桑心中不禁有些酸楚。她想,这个“呆子”不但仁义,而且还很孝顺,只是不知他们父子遭遇了什么变故,才会落魄至此。可惜现在身上没带钱,三更半夜也不方便,楚离桑决定明日一早再拿些钱过来,顺便提醒他把王羲之真迹藏好了,千万别让官府知道。
主意已定,楚离桑便从墙头上滑了下来。
刚一转身,空中忽然劈下一道闪电,只见一条又黑又壮的身影直挺挺立在面前,楚离桑顿时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面前的黑影是个大块头和尚,正凶狠地瞪着她。楚离桑摸着胸口,正寻思怎么对付,白衣男子听见叫声跑了出来,一看见她,先是一怔,继而好像明白了什么,赶紧笑着对和尚道:“对不起法师,这位郎君是……是我的朋友,打扰您清修了,真是对不住!”
和尚闻言,又瞪了楚离桑一眼,才转身离开。
一阵响雷滚过,楚离桑又被吓了一跳,慌忙捂住耳朵。
白衣男子走过来,看着她:“你在这里做什么?”
楚离桑支吾了一下:“我……我没做什么啊,就是随便逛逛,这寺院又不是你们家的,你来得,我为何来不得?”
男子冷笑:“乔装打扮,半夜尾随,还隔墙偷窥!似你这般鬼鬼祟祟,我完全可以把你扭送官府!”
楚离桑一听就急了:“我……我是来帮你的,你别血口喷人!”
“帮我?”男子蹙眉,“你要帮我什么?”
“就是……看看你有什么难处呗。”
“你为何要帮我?”男子口气很冷。
楚离桑有些恼:“这还用问,看你可怜呗!”
男子面露愤懑之色:“我周禄贵堂堂七尺男儿,用不着你来可怜!”
周禄贵?!
我的亲娘啊,世上还有比这更俗气的名字吗?真是白瞎了这张俊脸了!
楚离桑在心里一阵哀叹。仿佛是为了配合她糟糕的心情,天空又滚过一阵雷声,然后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落了下来。楚离桑梗着脖子跟男子对视着,不想就这么落荒而逃。
两人在雨中僵持,楚离桑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男子看着她,眼神渐渐柔和下来,忽然脱下身上的袍衫,无声地罩在她头上。
楚离桑心里一阵温润。从小到大,她还从未有过这种温润的感觉。然而,她又猛然意识到自己还在跟他赌气,不能就这么举手投降,随即扯下袍衫,扔回给他:“你这衣服几天没洗了?臭烘烘的,我不要!”
男子看着手中的袍衫,苦笑了一下,默默转身离开了。
他的背影还是那么落寞而栖遑。
楚离桑有些不忍,很想叫住他,告诉他自己是真心想帮他,可她却开不了口。
片刻后,楚离桑转身离开了这座禅院。
雨越下越大,天地间一片迷蒙。
楚离桑在雨中怔怔地走着,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见到这个周禄贵就跟他吵架,其实她心里明明是不想这样的。
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前面不远处的一盏石灯笼透出微光,照亮了一条碎石小径。楚离桑有些恍惚地走上小径。忽然,她感觉自己站立的地方好像没雨了,抬头一看,一把油纸伞正稳稳地撑在她头上。
楚离桑猛然转身,看见这个名叫周禄贵的男子正打伞遮着她,可他自己却完全暴露在雨中。借着一旁石灯笼的微光,楚离桑看见他的眼神是那样明亮而清澈,又是那样深邃,仿佛要把她整个人都吸进去……
这样的眼神,不应该属于一个叫“周禄贵”的男子。楚离桑心里真恨禅院里那个生病的老者,天底下的好名字那么多,你怎么偏偏给儿子取了这么一个铜臭熏天的名字?!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男子把伞塞进她手里,回头走进了厚厚的雨幕。
“哎,你就这一把伞吗?”楚离桑冲着他的背影喊。
男子没有回答,很快就消失在了雨幕之中。少顷,远处才传来他的声音:“我这件袍衫臭烘烘的,就让大雨洗洗吧!”
楚离桑哑然失笑。
这个死呆子,没想到还有点人情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