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安邑坊,醉太平酒楼。
二楼的雅间内,李恪正与孙伯元低声交谈。
“孙先生,听说这些年,你的盐业生意做得还不错?”李恪问,眉宇间似乎隐含着什么。
“还凑合吧,养活一些弟兄是够了。”孙伯元笑道,“不过也多亏了敬德兄帮我上下疏通,否则三郎也知道,底下那帮当官的,个个狮子大开口,赚得再多也喂不饱他们。”
李恪思忖着,欲言又止。
孙伯元注意到了他的神色:“三郎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
李恪看着他:“孙先生,请恕我问一个煞风景的问题,假如有一天,你的盐业生意做不下去了,底下会有多少弟兄没有活路?”
孙伯元一怔:“这个……少说也有个三四千的。”
“这么多?”李恪有些意外,“要养活这么多人,殊非易事啊!”
“可不是嘛。”孙伯元苦笑,“外人看我家大业大,总以为我风光十足,岂知这偌大一份家业,操持起来是何等劳神费力!光是这么多弟兄和他们的家人张口吃饭,就够我愁白头发了。平常风调雨顺还好,若是碰上流年不利,一年翻个几条船,几千石盐一下化为乌有,还有几十号弟兄说没就没了。我这边张罗着调货、堵窟窿都还是小事,问题是那么多弟兄的家人,上有老下有小的,我得帮老的送终,把小的养大成人,这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事情,也不知要费多少心思……”说着说着,孙伯元已经红了眼眶。
李恪不觉也有些伤感,轻叹了一声。
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确是至理。别说像孙伯元这种没有身份地位的商人,就是自己身为皇子、父皇身为天子,不也得天天操心劳神、忧思满腹吗?有时候想起来,还真不如当个平头百姓省心。想到这里,李恪蓦然又想起了萧君默。他记得有次跟这小子聊天,聊着聊着就说到将来的打算上。李恪说身为男儿,就是要建立一番功业,才对得起这七尺之躯。萧君默却说,人活着就图个心安理得,仰不愧天,俯不怍人,凡事对得起良心就行了,至于功业,随缘即可,没必要太过执着。
李恪笑他胸无大志,不如别干玄甲卫了,去做个田舍夫便罢,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老婆孩子热炕头,多自在!
萧君默笑,说这也不好说,指不定哪天机缘成熟,我就当田舍夫去了。
一想到这小子现在亡命天涯、生死未卜,连做一个田舍夫亦不可得,李恪便不免黯然神伤。
“三郎,三郎……”孙伯元看他愣愣出神,忍不住连声呼唤。
李恪回过神来,歉然一笑:“孙先生,如你方才所说,盐业生意虽然利润还不错,但是风险也不小。不知先生有没有考虑过,把盐业这块慢慢收掉,让手下兄弟转到别的行当?”
“这么大一摊子,转行谈何容易?”孙伯元叹道,“再说了,这世上的营生,哪行哪业没有风险?只要最后的收益大过风险,就还是值得干的。”
李恪有些急了,差一点就跟他吐露了实情——昨天他刚从李道宗那儿听到风声,得知朝廷很快会出手打压江左士族,而这些士族手上庞大的产业,无疑是首当其冲的打击目标。
“先生,你还是听我一句劝吧,最好赶紧物色下家,尽快把手头的盐业生意都盘出去。”
孙伯元这才意识到不对劲,眉头一皱:“三郎,到底出了什么事,您能否直言相告?”
“你还是别问了,只需照我的话去做,赶紧着手,越快越好!”
孙伯元见他不肯明说,只好作罢。
“姚兴的事情,查得如何了?”李恪转移了话题。
“三郎放心,人都撒出去了,相信这一两天就会有消息。”孙伯元道。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姚兴此人若还敢在长安活动,必定已经易容了,否则也不至于这么长时间,官府始终查不到他的踪迹。”
“在下的想法跟三郎一样,所以,我没让手下直接追查姚兴,而是从他的关系入手。”
“关系?”李恪有些不解,“据我所知,姚兴犯的是谋反罪,本应被诛三族,后来虽逢朝廷大赦,其妻儿老小侥幸逃过一死,但也已尽数流放岭南,他在长安还能有什么关系?就算还有些故交旧友,他也断断不敢来往吧?”
“一般的关系他自然不会来往,在下指的,是特殊关系。”
“特殊关系?”李恪来了兴趣,“比如什么?”
孙伯元别有意味地一笑:“比如,姘头。”
李恪不禁哑然失笑。
这就是江湖人物,查案路数果然与官府截然不同!李恪想着什么,正待再问,外面忽然响起了有节奏的敲门声。二人的神色同时一凛。
“流风拂枉渚。”外面的敲门者轻声吟道。
孙伯元的神色缓下来,淡淡回道:“停云荫九皋。”
这是九皋舵的联络暗号,出自东晋名士孙绰在兰亭会上所作的一首五言诗。听到暗号对上,李恪的神色也放松下来。外面的人推门进来,是孙伯元的族弟、九皋舵副手孙朴,四十多岁,看上去精明强干。
“属下见过先生,见过三郎。”孙朴躬身行礼。
“说吧,是不是查到什么了?”孙伯元看他的神色,便知道肯定有眉目了。
“回先生,已经查清了,姚兴的姘头叫郭艳,是个寡妇,住在城南通轨坊西北隅的桃花巷中。据弟兄们摸到的情况,姚兴五天前去过一次,想必这几日还会去。”
孙伯元和李恪闻言,不禁相视一笑。
“谢先生,我刚得到消息,朝廷打算对你们这些老牌士族动手了!”
东宫丽正殿书房中,李承乾压低声音对谢绍宗道。
“动手?”谢绍宗微微一惊,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显然有些猝不及防,“敢问殿下,具体是何情由?”
“前些天,父皇突然召集了几个宰相密议,主要议题便是以你们王、谢为主的江左士族。据我所知,父皇现在是急于挖出你们天刑盟,却因辩才逃脱断了线索,所以才想拿你们江左士族开刀,迫使你们现身。”
谢绍宗听明白了,脸色却反而比方才沉静了许多:“那殿下知不知道,圣上和朝廷打算采取哪些举措?”
“据侯君集说,朝廷打算以维护公平、公正为由,严查近年入仕的士族子弟,若涉嫌请托钻营者,便予以贬谪黜落;今后科考及诠选等事,亦复从严审查遴选。先生想必也看出来了,朝廷是想以此为幌子,把你们江左士族的子弟都从官场清理出去,一来是削弱士族的势力,二来是希望当中有天刑盟的人沉不住气,自己跳出来。”
谢绍宗拈须而笑:“为了追查天刑盟,圣上和朝廷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李承乾见他表情如此轻松,有些诧异:“先生难道一点都不担心吗?”
“不瞒殿下,我谢氏一族虽然有不少子弟入仕,但在下这一支,已多年未有人涉足官场,都只是平头百姓、一介布衣,所以殿下不必多虑。”
“如此甚好。”李承乾松了口气。原本他还担心,如果谢绍宗的子弟被牵扯进去,自己少不了还得出面为他奔走,这样就极易引发父皇猜忌。
“殿下,”谢绍宗思忖着,“除了从仕途方面阻断江左士族的上升之阶,朝廷还有没有别的打压之策?”
“这个目前还不太清楚,我正让汉王和侯君集他们打听着呢。一有消息,我会随时告知你。”
“多谢殿下!”谢绍宗感激地拱拱手。
“跟我就不必见外了。”李承乾说着,忽然想到什么,“对了,听说你的宅子里,立着一尊谢安的铜像?”
谢绍宗在长安永嘉坊有一座大宅,正堂前的庭院中央的确立有一尊谢安的铜像。铜像高约一丈,衣袂飘然,栩栩如生,造价相当高昂。这样的铜像别说一般人造不起,就是豪富之家也未必舍得花这个钱。可谢绍宗不一样,因为他本身就是个大铜矿主,在天下各道经营着十几座铜山,而且他对先祖谢安异常崇拜,自然是不惜血本。现在忽然听太子提起这个,谢绍宗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回殿下,确有此事,您的意思是……”
“如今父皇和朝廷一心打压士族后人,你们王、谢两家可谓首当其冲。”李承乾眉头微蹙,“你在家里放着那么大一尊谢安铜像,恐怕……”
谢绍宗恍然,顿时脸色一紧。
虽说作为谢安的后人,本身并不算罪过,但他的真实身份毕竟是天刑盟羲唐舵舵主,在朝廷准备全力打压江左士族的这个节骨眼上,他在自家宅院里摆着那么一尊威风凛凛的谢安铜像,肯定会引起朝廷的注意,弄不好就会惹祸上身、自取其咎。
谢绍宗略为沉吟,道:“我明白殿下的意思了,明日我便命人把铜像搬走。”
“搬走?往哪儿搬?”
“自然是搬回在下的老家越州了。”话一出口,谢绍宗便感觉不妥了。要把体积那么大的东西运出城,城门吏必定检查,到时候一看是谢安铜像,岂不是不打自招,主动承认自己是谢安后人?
李承乾看出了他的犹豫,所以也不催他,等着让他自己再想个办法。
片刻后,谢绍宗叹了口气:“搬回去估计也不妥,要不,我腾几间大屋子,先把铜像藏匿起来?”
李承乾仍旧皱着眉头:“这倒也是个办法,不过……终非长久之计。贵府上上下下的人也不少,万一有人说漏了嘴,让朝廷知道,你想想,朝廷会不会认为你欲盖弥彰呢?”
谢绍宗大为无奈,沉吟半晌,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但是这个念头却连他自己都无法接受,于是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
“谢先生,我知道这事你挺为难。”李承乾选择着措辞,“可是眼下的形势这么紧张,在我看来,凡事都必须小心谨慎,容不得半点闪失,更不能因小失大。”
“殿下所言甚是。”谢绍宗苦笑了一下,“请殿下放心,我一定想一个万全之策,妥善解决此事,不让它影响大局。”
“这就好。”李承乾一笑,“而且,要尽快。”
“在下明白。”
“还有件事,你上次提到的那个苏锦瑟,最近有何动向?”
“我的人一直在魏王府附近盯着,奇怪的是,这么多天了,苏锦瑟一直没有露面。我怀疑,她最近可能没住在魏王府。”
“不在魏王府?那她能在哪儿?”
“据我所知,这个苏锦瑟虽不是王弘义亲生,却对他颇为孝顺。所以,不排除她为了照料养父的生活起居,跟王弘义住在一起。”
“那你能不能查到王弘义的住所?”
谢绍宗摇摇头:“不大可能。王弘义混迹江湖多年,老谋深算,除了他身边最亲近的人,恐怕没人知道他躲在哪里。”
“这么说,咱们岂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也不至于。即使苏锦瑟暂时不住魏王府,可她总是会过去的,只要我的人守在那儿,迟早会发现她。”
李承乾蹙眉思索:“我在想,魏王会不会给了她腰牌或者夜行公函之类的,让她在夜禁期间可自由往来。倘若如此,你的人便无论如何发现不了她。”
谢绍宗想了一下:“对,也有这个可能。不过,我相信她不会总在夜里活动的。”
“上回咱们没聊仔细,我现在想知道……”李承乾忽然看着谢绍宗,“一旦发现她,你打算怎么做?”
“最好的办法是盯梢,看看她去什么地方,跟什么人接触,做什么事情。这样的话,有助于摸清王弘义的底细,甚至有可能掌握他的机密……”
“何必这么麻烦呢?”李承乾打断他,不以为然道,“依我看,与其跟踪她,不如直接把她绑了。只要她把冥藏和魏王供出来,咱们不就能把他们一网打尽了吗?”
谢绍宗笑了笑:“殿下有所不知,这个苏锦瑟是王弘义亲手调教的,绝非一般的弱女子,倘若抓了她,她却抵死不招,那怎么办?那咱们岂不是把好好的一盘活棋给下死了?”
李承乾想想也有道理,便道:“也罢,具体的事情你去办,我就不掺和了,不过我还是想提醒先生一句,咱们的头号目标是魏王,你可别认错了靶子。”
谢绍宗听出了弦外之音,不禁暗暗佩服太子的敏锐。
事实上,他之所以不直接绑架苏锦瑟,除了上述原因外,很重要的一点,便是他有自己的小算盘。羲唐舵是天刑盟中除了冥藏主舵外最大的一个分舵,作为羲唐舵主和谢安后人,谢绍宗其实跟王弘义一样,都有控制天刑盟的野心,所以两人很早便开始了暗中角斗。此次王弘义潜入长安,谢绍宗很清楚,他除了辅佐魏王夺嫡篡位之外,一定还有自己的图谋,因此谢绍宗便打算通过苏锦瑟摸清王弘义的更多底牌,以便在最后的对决到来时,能够将王弘义和他的整个冥藏舵全部铲除。换言之,谢绍宗暂时不动苏锦瑟,就是想放长线钓大鱼。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和太子的目标并不全然一致。
由于确实存在这样的小算盘,所以太子的这句话便显得十分犀利了。
当然,作为一个纵横江湖多年的人,谢绍宗绝不会这么轻易乱了方寸。他呵呵一笑,从容道:“殿下所言极是,魏王自然是咱们的头号目标,对此谢某绝无异议!只是殿下想过没有,如今王弘义已然与魏王绑在一起,而且他的手下遍布朝野,咱们不动魏王则已,若要动,就必须有十足的把握把王弘义和他的冥藏舵一举铲除!否则的话,就有可能打蛇不死,反被蛇咬。换句话说,咱们现在跟魏王、冥藏下的是一盘大棋,在这个棋盘上,要吃掉苏锦瑟这一子并不难,难的是怎么利用这颗棋子一举奠定胜局,不让对手有任何翻盘的机会。殿下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理固然是这么个理,”李承乾摸了摸眉毛,轻轻一笑,“我只是担心先生想得太多,让煮熟的鸭子飞了。”
“鸭子要是真熟了,它就飞不了。”谢绍宗也笑道,“能飞的,恰恰是本来就没煮熟。”
“但愿你是对的。”李承乾淡淡道。
正如李承乾所料,苏锦瑟的确都是在夜禁期间往来于魏王府和青龙坊,而且手上有魏王给她的夜行公函。
昨夜,苏锦瑟便悄悄回到了魏王府。这天一大早,她便乘着马车从西边的小门出来,带着随从径直往东边行去。
她此行的目标是平康坊的夜阑轩,任务便是寻找徐婉娘。
夜阑轩前后两进,楼高三层,建筑规模并不小,内部装潢也相当考究,足以想见昔日的气派与奢华,可如今却已露出萧条破败之相。从迈下马车的那一刻,苏锦瑟便注意到夜阑轩的匾额金漆剥落、笔画缺失,变成了“夜阑干”;走进大门,一股陈年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几欲作呕;楼梯一踏上去便吱呀作响,有几级踏步甚至凹陷开裂,让人走得胆战心惊;走廊两侧的雅间门口,照例站着一些浓妆艳抹的女人,可脸上的脂粉却很廉价。
这样的青楼,自然招徕不了有头有脸的客人,只有一些市井中的泼皮无赖和闲汉酒鬼在此厮混。苏锦瑟一路走过来,尽管头戴帷帽、面遮轻纱,可这些登徒子还是个个色眼迷离地盯着她。若不是看她身后跟着一群人高马大的随从,他们肯定就涎着脸上来纠缠了。
夜阑轩的老鸨四十多岁,名叫秀姑,扁平脸,细长眼,哈欠连天,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苏锦瑟用一吊铜钱才让她把眼睛睁开了一些。
一听苏锦瑟道明来意,秀姑抠了抠眼屎,又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才斜着眼道:“二十多年前的事?你没开玩笑吧?那么老的皇历,谁记得住啊!”
苏锦瑟又命随从取出一吊钱,扔在案上,以帮助她恢复记忆。
秀姑的眼睛终于有了点光彩:“徐婉娘?这名字是有点印象,容我想想……哦,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人,年纪跟我差不多,挺标致一人,能唱又能跳,就是有点臭美,心高气傲的,后来就走了。”
“那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吗?”
“这我咋知道?多少年的事了,说不定人早死了!”
苏锦瑟心里一沉,便换了个问题:“你当年跟徐婉娘是姐妹吧?”她看这个秀姑也不过四十多岁,那当年顶多也就二十出头,自然不会是鸨母。
“算是吧。”秀姑点点头,“不过,我跟她不熟。”
“她是什么时候离开夜阑轩的?是有人帮她赎了身吗?”
“我说姑娘,你到底是什么人?”秀姑上下打量着她,“你打听徐婉娘做什么?听你这问话的口气,怎么跟官府查案似的?”
“我是什么人?”苏锦瑟一笑,“很简单,我就是个花钱买消息的人。”说着给了随从一个眼色,旋即又有一吊铜钱扔到了案上。“你要是知道什么消息,就卖给我;若不知道,我就上别处去买。公平交易,你情我愿,不是吗?”
苏锦瑟笑吟吟地看着秀姑。
“这么说倒也公平。”秀姑撇撇嘴,“如果我没有记错,她应该是武德四年离开的。”
“武德四年?那就是二十一年前了?”
“对。”
“是什么人帮她赎的身?”
“自然是相好的呗。”秀姑笑。
“我知道是相好的。”苏锦瑟盯着她,“我问的是,这个相好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当然是有钱人!”秀姑又捂着嘴笑。
苏锦瑟冷笑了一下,又给了随从一个眼色。随从当即走过来,从案上拎起了一吊铜钱,作势要揣回随身携带的一只牛皮袋里。那只口袋沉甸甸的,里头显然装着不少钱。
“哎哎,你这是干啥?”秀姑一看就急了,“你不是要买消息吗?咋又拿回去了?”
“对,我买的是消息,不是你的狗屁玩笑!”苏锦瑟阴沉着脸,加重了语气,“从现在起,你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别跟我打马虎眼!听清了吗?”
秀姑慌忙赔笑:“是是是,姑娘说的是,我这玩笑开得不是时候。不过说实话,我真不知道徐婉娘相好的是谁,只知道是个富家公子,神秘得很,每回都是派一辆马车来,把人接了就走,第二天再把人送回来。没人见过他的长相,也不知他是干啥的,更不知道他姓甚名谁。”
苏锦瑟又看了她一会儿,知道她没有撒谎:“既然你不认识此人,那麻烦你把你们东家找来,我来跟他谈。”
“找我们东家没用,你得去找当年的东家。”
苏锦瑟一怔:“当年的东家跟现在的东家不是一个人吗?”
秀姑摇摇头:“我们东家是十年前才盘下这儿的。”
“那当年的东家是谁?现在在哪儿?”
秀姑嘿嘿一笑,眼睛滴溜溜地盯着随从手里的钱袋。随从看向苏锦瑟,得到示意后又从袋中取出一吊,跟方才那吊一起扔在了案上。
“是个波斯人,叫……叫莫哈迪。”秀姑努力回忆着,“当年也是家大业大,不但在平康坊开了好几家青楼,在西市也做着大买卖,后来不知怎么就败落了,才把产业都盘了出去。想当年,这家伙可是挥金如土啊……”
“别扯太远,就说现在。”
“现在嘛,我就不是太清楚了,应该还是在西市,做啥营生就不知道了。”
“据我所知,在西市的胡人里面,叫莫哈迪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让我上哪儿去找?”苏锦瑟口气很冷。
秀姑一怔,下意识捂住了案上的四吊钱:“你容我想想,容我再仔细想想。”
“不急,慢慢想。”苏锦瑟换了个姿势坐着,“本姑娘有的是时间。”
秀姑皱着眉头想了片刻,忽然一拍额头:“对了,我想起来了,这莫哈迪是信拜火教的,他有个女儿,从小就天赋异禀,好像能通神什么的,所以小小年纪就当上了他们神庙里头的祭……祭什么来着?”
“祭司。”苏锦瑟接言。
“对,祭司。你们去神庙找他女儿,一准能找到莫哈迪。”
拜火教又称祆教,是波斯国教,约在北魏年间由西域传入中原,如今在长安建有四座祆教神庙,称为祆祠。苏锦瑟在栖凰阁跟波斯人打过交道,对此略有所知。虽然这条线索有点绕远了,但至少是一个明确的调查方向。
“莫哈迪的女儿叫什么?”
“叫……叫黛丽丝。”
苏锦瑟知道秀姑所知有限,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便起身告辞,临走前又给了她一吊钱。秀姑乐得合不拢嘴,很殷勤地亲自把她送到了门口。
目送着苏锦瑟一行远去,秀姑的笑容瞬间消失,一双细眼泛出若有所思的光芒。片刻后,秀姑转过身来,正要抬腿进门,嘴巴突然被一双大手从后面捂住,然后就被拖进了一旁的小巷之中。
“别喊,否则就杀了你!”一个大汉把她死死抵在墙上,另一人站在巷口把风。
秀姑嘴被捂着,只好拼命点头。
大汉慢慢松开了手。秀姑大口喘气,直翻白眼:“敢问两……两位好汉,是劫财还是劫色?”
大汉一怔,忍不住和同伴对视一眼,咧嘴笑了:“你有色让我们劫吗?劫你的色,老子岂不是做亏本生意?”
秀姑嘿嘿笑着:“好汉真有眼力!不过你也该看得出来,老身不但无色,而且无财啊!”
“少跟老子叽叽歪歪!我只问你一句话,方才那女子找你何事?”
秀姑有些意外,眼睛滴溜溜一转:“女子?那女子也是出来卖的,想来老身这儿混口饭吃……”
“放屁!”大汉使劲扼住她的脖子,“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女子拔根毛都比你胳膊粗,你糊弄谁呢?快说实话,否则老子把你扒光了扔大街上去!”
“好汉松手,我说我说!”秀姑重重地咳了几下,“那女子,是来打听一个叫莫哈迪的波斯人。”
“莫哈迪?莫哈迪是谁?”
“以前夜阑轩的东家,十年前就走了。”
“那女子找他做甚?”
“这我咋知道?要我说,不是讨债便是寻仇呗。”
大汉正狐疑间,巷口把风的那个回头道:“快点,有人来了。”大汉想了想,松开了秀姑:“你要是敢撒谎,当心老子回头找你算账!”说完便跟另外那人快步跑出了巷子。
“呸,吓唬谁呢?”秀姑整了整衣领,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老娘出来混的时候,你小子还穿开裆裤呢!”
谢绍宗昨晚一夜都没睡好,今天一早便找来了本舵的几名工匠,商议处理铜像之策。可众人商讨了半天,眼看都快午时了,还是想不出一个最妥善的办法。
谢绍宗不禁在心里发出了一声长叹。
从小到大,先祖谢安一直是他最崇拜的人。遥想那内忧外患、偏安江左的东晋时代,原本高卧东山、志在林泉的谢安受命于危难之际,辅佐幼主,尽心王室,选贤任能,安定内外,先是挫败了权臣桓温的篡位图谋,继而又在决定东晋命运的淝水之战中,举重若轻,运筹帷幄,仅以八万兵马大破前秦苻坚号称的百万大军,之后又发动北伐,成功收复了黄河以南的大片地区,确保了东晋此后数十年的太平。尤为难得的是,当谢安因功盖天下而遭皇帝猜忌时,更是急流勇退,主动让权,避免了兔死狗烹的结局。
拥有这样一位品格超卓又功业煊赫的先祖,自然是令后人备感自豪。所以从少年时代起,谢绍宗便以谢安为人生楷模,不仅要求自己涵养出一代名士的品格,更立志要成就一番轰轰烈烈的事功……
此刻,几名工匠还在争论怎样处理铜像更妥当,谢绍宗忽然平静地说了一句:“都别争了,把它熔了吧。”
工匠们面面相觑,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谢绍宗仰起头,最后看了铜像一眼,旋即袖子一拂,慢慢向内宅走去。他看上去表情沉静,实则内心却涌动着强烈的波澜——做出熔化这尊铜像的决定,对他而言并不轻松。
谢绍宗克制着内心的波澜,忽然边走边吟:“伊昔先子,有怀春游。契兹言执,寄傲林丘。森森连岭,茫茫原畴。迥霄垂雾,凝泉散流……”
这是谢安在兰亭会上所作的两首诗之一,也是谢绍宗最喜欢的一首古体四言。每当心绪不宁之时,谢绍宗便会不由自主地吟咏这首诗,然后一股萧然旷达的情志自会瞬间弥漫他的胸臆。
也许,从这一刻起,先祖谢安之像,便只能铸在自己心中了。谢绍宗这么想着,轻轻抹去眼角的一滴清泪,抬脚迈进了书房。
这几日,他正在重读一些先秦经典,其中尤以《六韬》为主。尽管书中的权谋与治国理念早已了然于胸,但此番重读,犹然令他击节再三。谢绍宗在书案前坐下,翻开书卷,不觉便又吟诵了起来:“夫鱼食其饵,乃牵于缗,人食其禄,乃服于君。故以饵取鱼,鱼可杀;以禄取人,人可竭;以家取国,国可拔;以国取天下,天下可毕!”
正自涵咏吟哦、其乐陶陶之时,外面响起了清晰而有节奏的敲门声。这是有要事回报的信号,但谢绍宗仿佛没有听见,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目光仍然凝聚在书卷上。
门外静默少许,然后有人轻轻念了一句:
“醇醑陶丹府。”
谢绍宗这才把书卷掩上,回了一句:
“兀若游羲唐。”
这两句诗,正出自谢安在兰亭会上写的另一首五言。来人是谢绍宗的儿子谢谦。尽管是父子之间,而且是在自己家里,可谢绍宗的规矩却一贯严格——无论何人以何事来见他,都必须以敲门信号加暗号为凭,从不允许任何例外。
听见父亲的回话,谢谦才推门进来,轻声道:“父亲,谢冲回来了。”
谢绍宗目光微微一亮:“让他进来。”
“进来吧。”谢谦回身道。
谢绍宗的侄儿谢冲大踏步走了进来,正是在夜阑轩门口劫持秀姑的那个壮汉。
谢冲粗着嗓子道:“伯父,有消息了,那姓苏的娘们……”话刚出口,谢绍宗便对他投来严厉的一瞥,谢冲意识到用词不雅,赶紧改口:“那苏锦瑟先是去了平康坊的夜阑轩,据老鸨说,是打听一个叫莫哈迪的波斯人,也就是夜阑轩十年前的东家;接着便离了平康坊,到了最东边的靖恭坊,去了一座祆祠,然后横穿京城,到了皇城西边的布政坊,又进了一座祆祠,之后是隔壁的醴泉坊,还是去祆祠,最后从醴泉坊的南门出来,进了西市。伯父您也知道,西市这鬼地方是最挤的,车呀马呀人山人海,他们又在里面绕来绕去,所以,侄儿跟弟兄们一个不留神,就、就让他们给……”
“你让他们给溜了?”谢谦惊讶地看着他。
谢冲挠挠头:“我让弟兄们找去了,这会儿还找着呢!我是寻思着赶紧先回来给伯父报个信……”
“都把人跟丢了,你还报什么信?”谢谦瞪着眼。
“我也没一开始就跟丢啊,这不是跟了一上午了吗?”
“你还嘴硬?!”
“行了,都少说两句。”谢绍宗发话了,“阿冲这一趟也不算全无收获,至少,他刚才说的线索还是有用的。”
谢冲咧嘴笑了,还得意地冲谢谦眨了眨眼。
“父亲,您的意思是……”谢谦不明白方才那些线索能说明什么。
“祆教在京城共有四座神庙,除了方才阿冲提到的那三个坊,第四座祆祠就在京城西北角、开远门边上的普宁坊。既然苏锦瑟一上午就走了三座祆祠,那依我看,她最后肯定会去普宁坊。”谢绍宗忽然盯着谢冲,“至于你刚才说,他们故意在西市里绕来绕去,那显然是发现了尾巴,所以才想把你甩掉。”
“不会吧?”谢冲一惊,“侄儿跟弟兄们都很小心,应该不会被他们发现呀。”
谢谦又瞪了他一眼,转过脸道:“父亲,苏锦瑟一连找了这么多祆祠,是不是为了寻找那个什么莫哈迪?”
“倘若莫哈迪曾经是夜阑轩的东家,那他就不可能是祆祠的人。”谢绍宗自信地道,“因为祆教教规森严,禁止邪淫,又怎么可能接纳莫哈迪这种开妓院的人?依我看,这个夜阑轩的老鸨要么说了谎,要么是故意把话说了一半,苏锦瑟真正要找的人,也许与莫哈迪有关,但肯定不是莫哈迪。”
谢冲大怒:“这臭婆娘,竟然敢耍我!”
谢绍宗冷冷扫了他一眼:“去,通知咱们在普宁坊的弟兄,立刻赶到祆祠。苏锦瑟现在应该还在那儿,要密切监视,留意她的下一步行动。”
羲唐舵在长安各处均有据点,越繁华的北部里坊据点越多,仅在普宁坊便有三处,表面上都以商铺作为伪装,实际上却是堂口。
谢冲接了指令,转身要走,谢绍宗又叫住了他:“你现在已经暴露了,盯梢的事就交给下面的人,你传令完立刻回来,不可擅自行动。”谢冲有些不满,但也只能答应一声,快步跑了出去。
“谦儿,马上启动咱们在波斯人中的眼线,查一查这个莫哈迪,同时查一下苏锦瑟去祆祠究竟是找什么人。另外,阿冲一回来,就让他去盯住夜阑轩的老鸨,不管苏锦瑟为何找她,此人身上都可能藏有重大秘密。有必要的话,就把这个老鸨带回来。”
“是。”谢谦答应着,忽然发现父亲眼中闪烁着一种光芒,那是只有面临大事才有的神色,“父亲,您是不是觉得苏锦瑟今天的举动很不寻常?”
“没错。苏锦瑟是王弘义最疼爱的养女,视如己出,他交给苏锦瑟的任务,又岂能是寻常小事?”谢绍宗一副洞若观火的表情,“此次王弘义入京,主要目的是帮魏王夺嫡篡位,其次,他自己定然有着不可告人的图谋。如果我所料不错,这回苏锦瑟执行的任务,恐怕便与此图谋有关。”
苏锦瑟一行在西市甩掉了尾巴后,终于在午时时分来到了位于普宁坊的第四座祆祠。
普宁坊的这座祆祠是四座当中规模最大的,可以看得出是祆教在长安的总部。
祆祠的建筑风格与周围民居迥然不同,整个建筑以白色为主基调、金色为装饰色,一看便令人心生肃穆与圣洁之感。神庙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前部是由四根浑圆石柱撑起的平顶式建筑,高约三丈,宽约八丈,宏阔的门楣上镶嵌着一个显眼的金色图腾——状似张开双翅的雄鹰,却没有头,腹部是一个凸起的圆形;神庙的后部比前部高出许多,最高处是一个巨大的金色穹顶,穹顶上还有一座火焰升腾的雕塑,高高在上,直指苍穹。
此前的三座祆祠都不如这座气势恢宏,苏锦瑟抬头瞻仰了一番,不禁有些震撼。进门的时候,两名教徒模样的波斯人很有礼貌地拦下了他们,并用夹生的长安话告诉他们:进入神庙一律不准携带武器。
三个随从都有些不悦,苏锦瑟却不假思索地命他们照办,还主动把藏在袖中的一把匕首交了出去。随后,苏锦瑟向守门人询问这里是否有一位叫黛丽丝的祭司。值得庆幸的是,守门人当即点头说有,还热情地在前面给他们领路。
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众人来到神庙的后半部,眼前顿觉豁然开朗。这是一个宽广的圆形厅堂,四壁皆为汉白玉建造,上面雕刻着众多半人半鸟、深目高鼻的护法神祇;厅堂足有七八丈高,穹顶上绘有五彩斑斓的神话图案;厅堂中央是一座圆形的大理石祭台,祭台上别无偶像,只供着一个硕大的金色火坛,坛上有一团火焰正熊熊燃烧。
苏锦瑟对此略有所知:祆教认为火是光明之神“阿胡拉”的化身,便以火为崇拜对象;他们认为火的清净、光辉、活力、洁白象征着神的绝对和至善,因此不造神像,仅敬奉圣火,并且所有祆祠中的圣火都是彻夜长明、终年不熄。
此刻,一名身着白色教服的女性正跪在洁白的祭台前诵经。守门人告诉苏锦瑟,她就是祭司黛丽丝,并请他们稍候片刻,旋即离开。苏锦瑟道了声谢,站在原地耐心等候。约莫一炷香后,黛丽丝诵完经,又行了一番跪拜仪式,才缓缓转过身来。
苏锦瑟与她四目相对,顿时在心里惊呼了一声。
这是一张美得几乎毫无瑕疵的脸庞,雪肤红唇,金发碧眼,尤其是那双琉璃般的眼睛,简直可以勾魂摄魄;她的身材窈窕挺拔,站在那儿就像一尊完美的雕塑,或者说是一尊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祇,整个人散发着沉静、冷艳、高贵的气息。苏锦瑟对自己的容貌和气质向来极为自信,可跟眼前的黛丽丝一比,纵然不说自惭形秽,至少也是甘拜下风。
此刻,苏锦瑟不用回头,也知道身后那三名随从的眼睛肯定都已经发直了。其实不要说这些血气方刚的男人,苏锦瑟想,倘若自己是个男子,见到如此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兴许也会一眼就爱上她了。
黛丽丝迎着他们走过来,微微一笑,一开口竟然是流利的长安话:“几位檀越可是来找我的?”
檀越是佛教中“施主”的意思,苏锦瑟不知道这是祆教本来的称呼,还是他们借用了佛教名词。“是的祭司,我等寻了大半个长安城,才在此把您找到了。我找您,是想打听令尊莫哈迪的下落。”
“家父?”黛丽丝微微一愣,旋即笑道,“不知贵檀越为何事寻他?”
苏锦瑟刚想说实话,可话到嘴边却改了说辞:“我乃洛州人氏,家父是贵教的虔诚信徒,早年与令尊是相交甚契的教友。此次来长安,家父特地嘱咐我要来拜访一下令尊。另外嘛……”苏锦瑟回头示意,随从当即上前一步,敞开了那个鼓鼓囊囊的牛皮袋,“家父想做一些供养,以表虔敬之心。”
苏锦瑟说着,便从袋中取出三锭黄灿灿的金子,恭敬地摆在了祭台上。
无论走到哪里,钱都是最好的敲门砖。苏锦瑟想,尽管黛丽丝是个出家人,可无财不养道,相信她对黄白之物也是不会拒绝的。
黛丽丝却始终不看金子一眼,只淡淡笑道:“檀越方才说,令尊是本教的信众,又与家父是教友,是吗?”
“正是。”
“那就请檀越把钱拿回去吧。”黛丽丝忽然脸色一沉,“阿胡拉的圣殿里,不欢迎言语不实之人,更不会接受别有所图的供养。”
苏锦瑟一下就蒙了,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忙道:“我虔心敬奉阿胡拉,不知祭司何出此言?”
“檀越真的不知道吗?”
“请祭司把话说明白。”
黛丽丝上下打量了苏锦瑟一眼:“不瞒檀越,家父莫哈迪从来不是一个信神的人,他只信金钱。可檀越方才却说,令尊既是本教信众,又是家父的教友。试问檀越,您这个谎是不是撒得太蹩脚了?”
苏锦瑟顿时惭愧无地,暗骂自己太粗心了。祆教向来禁止邪淫,而莫哈迪却是个开妓院的,怎么可能是祆教信徒?又怎么可能跟谁是教友?自己明明知道祆教的教义,无奈仓促之间却忘得一干二净。黛丽丝说得没错,自己这个谎果然十足蹩脚!
“檀越请回吧,我还有事,恕不奉陪。”黛丽丝说完,转身就走。
“祭司请留步!”苏锦瑟紧走几步,站在她身后,“我之所以那么说,是想跟您拉近距离,实在没有恶意,还望祭司谅解。说实话,我这次来找令尊,是受家父之托,想跟他打听一位故人。”
黛丽丝沉默片刻,回转身来:“什么样的故人?”
“二十多年前,夜阑轩的一名歌姬,徐婉娘。”
黛丽丝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不过稍纵即逝。“我能问一下,令尊为何要打听此人吗?”
“很抱歉,原因我也不太清楚,家父并未明言。”苏锦瑟怕她一走了之,不敢再隐瞒,只能实话实说。
黛丽丝直视她的眼睛,似乎在判断她这回是否诚实。不知为何,苏锦瑟明明没有撒谎,可被她那双晶莹深邃的眸子一注视,便觉不自在起来。
“找人的事可以待会儿再谈。诸位檀越想必还未用餐吧?”黛丽丝忽然露齿一笑,转移了话题,“如果诸位不嫌弃,就请随我一起,品尝一下我们祆祠的圣餐如何?”
苏锦瑟其实也早已饥肠辘辘,只是惦记着正事,无心吃饭,现在听她这么一说,顿时有些犹豫。一旁的三名随从此时却顾不上苏锦瑟了,一迭声地说不嫌弃不嫌弃,我等求之不得。苏锦瑟不悦,正想给他们一个眼色,却听黛丽丝咯咯一笑:“如此甚好!请诸位随我来吧。”
三个随从一见黛丽丝笑靥嫣然、美眸顾盼,顿时浑身都酥了,一个个像着了魔般跟着她就走了。苏锦瑟大为气恼,却又不便发作,只得顿一顿脚,快步跟了过去。
反正也不差这一顿饭的时间,吃完饭再办正事也不迟。苏锦瑟一边走着,一边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祆祠的饭堂不知位于何处,苏锦瑟和三名随从跟着黛丽丝穿过一条走廊,走过一片庭院,然后推开一扇拱形的铁门,眼前居然出现了一排向下的石阶。这祆祠也是奇怪,怎么会把饭堂设在地底下?苏锦瑟心中狐疑,想问又觉得不太礼貌。三个随从也是左右张望,同样有些纳闷。
“诸位檀越不必奇怪。”黛丽丝在前面领路,却仿佛看穿了他们的心思,“在我们祆祠,一般的信徒都是在上面用餐的,但我们这些祭司,每个人在地下室都有单独的用餐区,大部分时候便在下面用餐。”
“为何祭司要在下面用餐?”苏锦瑟终于忍不住发问。
黛丽丝回头对她笑了笑:“其因有三。第一,下面安静,在这里单独用餐可以避免不必要的闲谈,有助于静心;第二,下面有不少窖藏多年的圣酒,一般信徒是没资格品尝的;第三嘛,是每逢贵宾莅临,便专门在此款待宾客喽。”
三个随从一听有酒,而且还是跟这样一位绝世美人共饮,不禁都呵呵笑了起来。
苏锦瑟眉头微蹙。听这三条理由,头一条还让人肃然起敬,后面两条就不敢恭维了——基本跟世俗一样,都在利用等级差别获取特权享受。
“听祭司这么说,我等算是贵宾了?”
“当然。”黛丽丝笑道,“贵檀越初来乍到就向本祠供养了三锭金子,我若不把诸位视为贵宾,岂不是太不近人情了?”
果然未能免俗!苏锦瑟在心里一声叹息。方才黛丽丝刚刚在她心中建立起来的圣洁女神的形象,就在这一瞬间坍塌无遗。看来不管一个人信不信神、出不出家,都还是喜欢钱的。不过这样倒也好,苏锦瑟想,既然她喜欢钱,那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一行人边说边走,很快便步下长长的阶梯,下面是一间四四方方的酒窖,四壁的木架上堆放着一排排椭圆形木桶,看来这便是祆教窖藏的圣酒了。紧接着,黛丽丝领着他们向右一拐,走进了一条密闭的拱形走廊。两侧的石室都上着锁,一些锁头似乎已经生锈。苏锦瑟心中疑窦顿生:这些门是有多久没开启了?
此时,前面的黛丽丝和三个随从突然都止住了脚步,苏锦瑟差点撞到一个随从的背上。还没等她弄明白怎么回事,忽觉一阵异香扑鼻而来,只见那三个随从贪婪地吸着鼻翼,脸上出现了如出一辙的迷醉笑容。
不好!
苏锦瑟大喊一声,实际上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她拔腿想跑,两条腿却像灌了铅似的动弹不得。紧接着,三个随从都把脸转向了她,但苏锦瑟看见的并不是脸,而是爬满了蛆虫的三团腐肉。随从们一边撕下脸上的腐肉,争先恐后地递过来,一边呵呵笑着:“圣餐,圣餐,请吃圣餐……”
“贵檀越,赏个脸,品尝一下我们祆祠的圣餐吧!”
黛丽丝像只白色的大鸟一样悬浮在半空中,身上燃烧着熊熊火焰,一对瞳孔也瞬间变成了赤红色。
苏锦瑟感觉一股强烈的热浪袭来,下意识抬手遮挡,却见自己抬起的不是手,而是皮肉尽去的森森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