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整件事一时间看上去可笑至极:可怜的肥婆瑞秋站在我家花园里,满脸红通通汗津津,嘴里还说“我们必须快点儿走。我们必须快点儿走”。
“我们要去哪儿?”好不容易止住笑,我问道。她一脸茫然地望着我,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是不会跟你走的。”伊薇恼火地扭来扭去,我把她放了下来。我的肌肤还有些麻痒痒火辣辣,全怪早晨在洗手间里狠狠地洗漱了一通,当时我拼命刷牙,擦洗脸颊和舌头。
“他什么时候到家?”瑞秋问道。
“还得过一会儿吧。”
事实上,我压根儿不知道他会何时到家。有时他会花上整整一天攀岩,不然就是我以为他花了整整一天攀岩——至于目前,我可说不清楚。
不过,今天汤姆确实带了那只健身袋;用不了多久,他便会发现手机不见了踪影。
刚才我在寻思带伊薇去我姐姐家住一阵,但那只手机挺让我烦心。如果它被人发现怎么办?这截铁轨上总有些工人出没,说不定哪个工人就找到那只手机交给警方了呢。手机上可有我的指纹。
也许取回手机并没有那么难?不过得等到晚上才能避开所有人的耳目。
我心里清楚瑞秋还在一旁讲话,问我问题。但我实在累得厉害,她的话都成了耳边风。
“安娜,”她边说边凑近我,热切的黑眼睛寻觅着我的目光,“你见过他们中间任何一个吗?”
“见过谁?”
“他那些军中战友?汤姆有没有让你见过他们?”我摇摇头。“你不觉得很诡异吗?”她说。这时我突然回过了神:真正诡异之处在于,瑞秋居然在周日一大清早出现在我家花园里。
“哪里算得上诡异?”我说,“那些军中战友属于汤姆生活的另一面;应该说,是他生活中的某一方面。你不也是吗?不管怎么说,你曾经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只不过你似乎始终死缠着我们。”瑞秋打了个哆嗦,露出一副受伤的模样。“你究竟有何贵干,瑞秋?”我说。
“你明明知道我的来意。”她说,“你知道有些事……事有蹊跷。”瑞秋的表情十分认真,仿佛她真心实意地担心我。若是换个场合,这表情说不定真能催人落泪呢。
“你想喝杯咖啡吗?”我说。她点点头。
我泡好咖啡,我们默默无语并肩坐在庭院中,一时几乎有些惺惺相惜的气氛。“你刚才的话什么意思?”我问道,“是说汤姆的‘军中战友’并无其人?是他编出来的瞎话?他其实是在跟其他女人厮混?”
“我不知道。”她说。
“瑞秋?”这时她迎上了我的目光;从她的眼神中,我分明看出了惧意,“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吗?”我问她。“你见过汤姆的家人吗?”她问我,“他的父母。”
“没见过,汤姆跟他父母互不来往。汤姆抛下你跟我在一起,他父母就不理他了。”
瑞秋摇摇头。“满篇鬼话。”她说,“我也从来没有见过汤姆的父母,他们压根儿不认识我,又怎么会在乎他是否抛下我?”
我的心底深处依稀有团黝黑的疑云,深不见底。自从听到手机中那个女人的嗓音,我便千方百计将这团疑云抛到脑后,但此刻它却越积越浓,渐渐遮天蔽日。
“我不信。”我说,“这种事他为什么要说谎?”
“因为他没有哪件事不说谎。”
我“嗖”地起身从她身边走开。她居然跟我讲这种话,真让人恼火;我居然相信她的话,真让人恼火。我心里一直清楚:汤姆满嘴谎言。只不过在过去,他的满嘴谎言往往跟我很搭。
“他确实是个撒谎高手。”我对瑞秋说,“你被蒙在鼓里好长一阵子,对不对?我跟汤姆在克兰汉姆街的那栋房子里幽会瞎搞了好几个月,简直搞得翻天覆地,结果你半点儿也没有起疑心。”
瑞秋咽了口唾沫,紧咬着嘴唇。“梅根,”她说,“梅根又是怎么回事?”
“我心里有数。他们两人有一腿。”这些话听上去颇为陌生——我还是第一次把这些话说出口。他居然背着我劈腿。他居然对我不忠。“我敢肯定,你觉得挺解恨是吧。”我对瑞秋说,“不过现在她也死了,所以不要紧了,不是吗?”
“安娜……”
心中那团阴云越来越浓,渐渐占据了我的思绪,遮住了我的视线。我一把攥住伊薇的手臂把她往屋里拖,宝宝不依不饶地哭号起来。
“安娜……”
“他们有一腿,如此而已。这并不一定表明……”
“杀她的是汤姆?”
“不要说出来!”我发现自己在对她狂吼,“不要在我的孩子面前说这种话。”我喂伊薇吃了点儿东西;好几个星期以来,这是宝宝第一次不吵不闹乖乖地吃,仿佛她明白我要担心其他事情,真是惹人怜爱。喂完宝宝再出屋时我心定了许多,尽管瑞秋还站在花园尽头的栅栏旁,遥望着远处驶过的火车。过了片刻,当发现我又出了屋,她迈开步子向我走来。
“你喜欢火车,对吧?”我说,“我恨死它们了,恨得要命。”
她对我微微一笑,我注意到她的左脸颊上有个深深的酒窝。以前可从来没有发现;不过以前我也没怎么见过她笑,从未见过。
“他居然又撒了个谎。”她说,“他告诉我,你深爱这所房子,爱它的一切,甚至那些火车。他告诉我,你死活也不情愿搬去别的地方,即使我已经先来了一步,你却还是乐意跟着他住进来。”
我摇摇头。“见鬼,他究竟为什么要这么讲?”我问道,“瞎扯得没边了。两年来,我一直在想方设法让他卖掉这栋房子。”
她耸耸肩膀。“因为他满嘴谎话,安娜。”
我心中的阴云开始铺天盖地。我将伊薇搂到腿上,她怡然自得地坐着,在阳光下昏昏欲睡。“这么说,那些电话……”我开口道——这下事情总算讲得通了,“那些电话不是你打来的?我的意思是,我知道其中有些是你打的,但另外一些……”
“是梅根打的?没错,我猜是的。”
真怪,眼下我才看清楚:长期以来,我居然一直恨错了人。但悟到这点并未让我对瑞秋增添几分好感;她现在这副冷静、清醒、殷切的模样依稀透出几分酗酒前的影子,让我更加怨恨,因为我渐渐明白当初他为什么会倾倒在她的裙下,当初他为什么会爱上这个女人。
我瞄了瞄手表。11点已经过了。汤姆是8点左右出门的吧,甚至可能更早些,现在他一定已经发现手机不见了,一定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知情。也许他以为手机掉出了健身袋,或者以为手机在楼上的床底。
“你什么时候发觉他们有一腿的?”我问瑞秋。“直到今天才发觉。”她说,“我的意思是,我不清楚究竟怎么回事,只知道……”谢天谢地她咽下了后半句,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受得了从她嘴里听见我丈夫的不忠。一想到她和我——可怜巴巴的肥婆瑞秋和我居然同病相怜,真让人受不了。
“你觉得是他的吗?”她问我,“你觉得那个孩子是他的吗?”
我向她望去,但我眼前所见并不是瑞秋,我的眼前只有一片漆黑,耳边只有一片轰鸣,仿佛滔天巨浪滚滚袭来,仿佛飞机正盘旋在我们的头顶。
“你刚才说什么?”
“那……很对不起。”瑞秋满脸通红,显得惊慌失措,“我不该……她死时怀有身孕。梅根死时怀着宝宝,我很抱歉。”
但我敢肯定她没有半分歉意,我也不愿意当着她的面心碎。
我低下头望着伊薇,前所未有的哀伤好似巨浪般席卷了我,直至没顶。那是伊薇的弟弟,或妹妹。胎死腹中。瑞秋坐在我身旁,伸出手搂着我的肩膀。
“我很抱歉。”她再次说道,我真想抽她。她的肌肤紧贴着我,害我直起鸡皮疙瘩。我想把她推开,我想对她大吼,但我不能。她任我哭了一会儿,接着斩钉截铁、口齿清晰地说:“安娜,我想我们该走了。你还是把你和伊薇的行李收拾妥当吧,我们该动身了。你可以先到我家住住,直到……直到我们把事情理清。”
我擦干眼泪,从她身边走开。“我不会离开汤姆,瑞秋。他确实有外遇,他……又不是第一次,对吗?”我放声笑起来,伊薇也跟着哈哈直乐。
瑞秋叹口气站起身。“你明明清楚这不仅仅是外遇,安娜。你明明清楚。”
“谁说得准呢?”我的声音简直细若蚊鸣。
“梅根进了他的车,就在她失踪当天晚上。是我亲眼目睹,之前我没有记起来……我以为那女人是你,”瑞秋说,“但现在我想起来了。”
“不。”伊薇黏糊糊的小手“啪”地拍上了我的嘴。
“我们必须告知警方,安娜。”她向我迈近一步,“拜托,你不能留在这儿跟他待在一块儿。”太阳当头,我却不禁瑟瑟发抖。我竭力回想着梅根最后一次来到我家的情形,回想她辞去保姆工时汤姆脸上的神色;我竭力想要回忆他是开心还是失望,但脑海中恍然掠过的却是另一幕:梅根刚开始来照顾伊薇的时候,有一次我本打算出门去见闺密,不过那天累得很,于是我上楼睡了一觉。汤姆定是在我打盹儿期间回家了,因为我下楼发现他们正在一起。梅根斜倚着厨房台面,汤姆则站得离她太近。宝宝在高脚椅里哭闹,但他们两人连瞧也没有瞧宝宝一眼。
我仿佛如坠冰窟。当时我就察觉他对她动心了吗?梅根是个金发碧眼的美人——跟我一样。是的,也许当时我就知道他动了心,正如我漫步街头,身边带着太太、怀中搂着孩子的已婚男人向我遥望过来,我便深谙他们的心思。也许我确实心下明了:他对她动了心,他对她下了手。但不是这种毒手,他绝不会下这种毒手。
绝不是汤姆。两度坠入爱河,两度身为人夫;眼下又身为人父,堪称一个好父亲,家里任劳任怨的顶梁柱。
“你曾经爱过他。”我提醒瑞秋,“你还爱着汤姆,不是吗?”
她摇了摇头,但分明毫无底气。
“你爱他。你明知道……你知道这绝不可能。”我说。
我起身抱起伊薇,向她迈近几步。“绝不可能是他,瑞秋,你明知道不可能是他干的。你不会爱上一个心狠手辣的杀人魔,对吧?”
“可惜事实如此。”她说,“我们都一样。”眼泪涌出她的眼眶,她伸手抹去泪水,突然间却神情大变,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她的目光并未落在我身上,而是落在我的身后。我转身循着她的眼神望去,赫然发现汤姆正站在厨房窗边审视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