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晨我正要搬出公寓,凯茜却叫住了我,用僵硬的动作给了我一个拥抱。我还以为她打算不再撵我走,结果她把一张打印的字条塞进我的手心,算是白纸黑字把我扫地出门,驱逐令上还写明了限我搬离的日期。凯茜不敢正视我的眼神。我为她难过,真的,但我更为自己难过。她对我凄然一笑,说道:“我真不愿意逼你,瑞秋,真的。”整件事尴尬极了。当时我们站在走廊里(尽管我已经费尽全力去打扫,走廊闻起来却依然隐隐让人作呕),我有点儿想哭,但又不愿意让凯茜难过,于是只爽朗地笑笑,说:“不要紧,一点儿也不要紧。”仿佛她刚刚不过是求我帮个小忙。等到上了火车,我的眼泪一涌而出。我才不在乎有没有人看见:在旁人看来,也许我的小狗刚被汽车撞了呢;也许我刚被查出患有绝症呢;也有可能,我是个无法生育、离过婚、马上就要无家可归的酒鬼呢。
回头想想,真是荒唐。我怎么会沦落到如此地步?我不知道自己何时坠入了深渊,又可以在何时扭转乾坤。是哪一步走错了呢?并非与汤姆相遇之时,当初是他领我走出父亲去世带来的伤痛;并非我们结为夫妻之时,七年前我与汤姆在五月一个寒风飕飕的日子结婚,当时的我们如在云端,当时的我春风得意,无须为金钱烦心;并非我们搬到23号之时,我可没有想到自己在二十六岁的青春年华就能住上那么宽敞、那么可心的爱巢。刚搬进23号房的景象仍历历在目:我赤着脚四下走动,感受着脚下暖暖的木地板,欣赏着空荡荡的屋子。汤姆和我制订了种种计划:要在花园里种些什么,墙上挂些什么,备用间刷成什么颜色——早在那时,我心里就已经把那间房当作婴儿室了。
也许正是那时,也许那便是事情急转直下的一刻。从那时起,在我眼中,我们已不再是一对情侣,而是一个家庭;从那时起,我的心已不再满足于二人世界。难道是从那时起,汤姆开始用异样的眼光看我,神色恰恰跟我一样失望吗?毕竟他曾经为我做出牺牲,为了跟我在一起做出牺牲,我却让他认定:尽管有了他,我的心却依然填不满。
一路抽抽嗒嗒到了诺斯科特站,我才打起精神擦干眼泪,在凯茜轰我出门的驱逐令背面列了一串待办事项:
霍本图书馆
给妈妈发电邮
给马丁发电邮要介绍信???
查查位于伦敦市中心或阿什伯里的匿名戒酒互助会
把工作的事情告诉凯茜?
火车在信号灯前停下了,我抬头望见杰森站在露台上,垂下眼睛俯瞰着铁轨。他仿佛正直直地盯着我,顿时有种诡异之极的错觉:他曾经这样直直地盯着我,他似乎真的看见我了。我想象着他对我露出微笑;但不知怎的,我的心里却隐隐发毛。
他扭过头,火车又开动了。
晚上我坐在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的急诊室里。
刚才横穿格雷律师学院路时,我被出租车撞了。对了,当时我半点儿也没醉,不过有些失魂落魄,几乎算是战战兢兢吧。眼下一位英俊非凡的实习医生正在缝合我右眼上方那道一英寸长的伤口;扫兴的是,这位医生为人生硬,颇有些公事公办的派头。快要缝合完毕时,实习医生发现了我头上的肿块。
“是旧伤。”我告诉他。
“看上去没过多久。”他说。
“嗯,反正不是今天的事。”
“你还真是遍体鳞伤呀,对吧。”
“我钻进汽车的时候磕到了头。”
他对我头上的伤痕仔细审视了好一会儿,说道:“是吗?”医生退后一步,正视着我的眼睛,“看上去不太像,倒更像有人用什么东西揍过你。”他的话让我顿时后背生寒。我确实记得自己曾经抬起双手,闪身躲过一击。难道那不是个白日梦?实习医生又凑过来,更认真地检查了一遍那道伤口。“用的是某种利器,也许是带锯齿的……”
“不。”我说,“是车,我钻进汽车的时候磕到了头。”我在努力说服自己,正如我在努力说服他。
“好吧。”医生微笑着再次后退几步,微微俯下身,以便迎上我的眼神。“你没事吧……”他说着查了查笔记,“瑞秋?”
“没事。”
他望了我好一会儿,表情狐疑,满脸忧虑,也许他觉得我遭了家暴。“好吧,我先为你把伤口处理一下吧,看上去挺严重的。要我打电话通知什么人吗?通知你先生?”
“我离婚了。”我告诉他。
“其他人呢?”医生并不在乎我是否离异。“拜托通知我的朋友吧,她会担心的。”我把凯茜的名字和号码给了他。凯茜才不会担心我呢,再说现在根本不到我平日到家的时间,但我被出租车撞了嘛,我希望这能让凯茜好歹发发善心,原谅昨天我搞出了个烂摊子。不过话说回来,她也许会认为撞车是因为我喝醉了呢。难道要让医生帮忙做个血液测试吗,好向凯茜证明我没喝醉?我对医生露出了微笑,但他的目光并不在我身上,他正忙着记笔记。好吧,反正这个主意也荒唐得很。
不怪出租车司机,怪我。刚才是我直挺挺地走到了汽车前方(其实是一溜烟奔到汽车前方)。我不知道自己正奔往哪里,当时我脑子里一团乱麻,至少我脑子里想的不是自己,而是杰丝——对,她不叫“杰丝”,她名叫“梅根·希普韦尔”,目前正下落不明。
当时我在西奥博尔德路的图书馆里给妈妈发了封电邮(邮件里没提任何实质内容,算是探探她的口气吧),用的是我的雅虎邮箱,而雅虎首页登载着根据用户邮编之类信息订制的新闻(鬼才知道雅虎怎么查得出我的邮编,但人家就是查出来了)。没想到新闻中有张她的人像照,正是“杰丝”,我的“杰丝”,那位完美无缺的金发美人。旁边的新闻标题写着:急寻威特尼失踪女子。
一开始我还不太拿得准。照片看上去像她,恰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但我心里还是直打鼓。随后我读了读报道,赫然看见了街道的名字,于是我便心下了然。
一名失踪的二十九岁女子已引起了白金汉郡警方的关注,该女子名叫梅根·希普韦尔,居住于威特尼地区布伦海姆路。其丈夫斯科特·希普韦尔于周六晚7时左右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希普韦尔太太正离家出门拜访一位朋友,此后便下落不明。据希普韦尔先生声称,“失踪完全不符合她的个性”。希普韦尔太太身高五英尺四英寸,身材苗条,金发碧眼,失踪时身穿牛仔裤、红色T恤。如有关于希普韦尔太太的任何信息,请务必联络白金汉郡警方。
她失踪了。杰丝失踪了。不对,梅根失踪了,自周六起便下落不明。我在谷歌上搜了搜她:“威特尼天眼”登载了这则消息,但并没有提到更详细的内容。我回想今天早晨看见“杰森”(应该是“斯科特”才对)站在露台上与我遥遥相望,对我露出笑意。我一把攥起手袋,起身跑出图书馆奔到街上,结果正好撞上了一辆黑色出租车。
“瑞秋?瑞秋?”英俊的实习医生正在叫我,“你的朋友接你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