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莉的第一反应是贾兰德刚才一定目睹了托尼给她的吻,而且打心眼里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场景,这让她感到脊柱发直,非常不自在。当然,她也不需要跟贾兰德做任何解释,因为贾兰德没有任何权利干涉她自己想做的事情。
贾兰德也没有权利监视她。
夏莉非常想走上前去跟贾兰德吼上一顿。但她没有这样做,这是因为她还没有完全的把握确定贾兰德是否一定看到过她吻了托尼。夏莉不想在这个时候跟贾兰德谈论接吻这样一个话题。
他们两个之间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居然不是一个梦。这个念头仍然还缠绕在她的心头上,让她无地自容。
“请你给我让个道,我要上床休息去了。”夏莉冷若冰霜地对贾兰德说,她感觉自己的眼里充满了敌意。但是,房间里除了电视荧屏上透射出的一点蓝兮兮的亮光,其余的空间里是一片昏暗。所以,贾兰德应该无法看清她眼睛里所透射出的敌意。
贾兰德直起腰退回到会客间里,给夏莉让出了门道,好让夏莉从自己面前走过去。
夏莉摆出一副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架势,故意昂首挺胸地从贾兰德面前走过去。不过,贾兰德还是跟着她过来了。
她旋风般地转过身,伸出一根手指点着贾兰德说:“请你在这儿止步。”
贾兰德停下脚步,站在会客间里。而夏莉则站在卧室门槛的里面,身后的房间就像洞穴一样黑黢黢的。因为有了贾兰德背后电视机上的些许亮光,让夏莉才能够辨认出贾兰德高大的身材,宽宽的肩膀和让人心惊胆战的架势。
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她才能如此镇定自若地面对贾兰德。
“在你待在这儿的这段时间里,卧室对你来说就是禁地,禁止你出入我的卧室。”夏莉果断严肃地向贾兰德宣布。“也不许你进出我的卫生间。这些地方都是我的私人领地,你只可以使用会客间。”
“看来那是你给我的赏赐了。”贾兰德的声音虽是低沉,却给人一种咆哮的感觉。“你还欠我一些符咒呢,医生。”
她知道贾兰德所说的是什么:帮助他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承诺。
“我根本不欠你什么。我之前告诉过你,我会尽力而为的,我也确实尽力而为了。如果说海盐没有起到什么作用,那是你没有那个狗屎运。”夏莉说完一转身,高视阔步地走进了卧室。在她打开床头灯、目光一落到床上的刹那间,她发现床上依然是一片狼藉,那是昨天那个躁动的夜晚留下来的结果。突然,她觉得此时选择走进卧室也许是一个错误,因为卧室里面的一切让她想起昨天夜里并不是梦的梦。
“一个吻是不是就把你搞得——,医生?”
夏莉猛地又转过身来,怒发冲冠地看着贾兰德。他已经走进了她的卧室,面色严峻地瞪着眼睛,暗能量在他内心里汹涌澎湃,一副要讨个明白的架势。
这场较量的问题出在夏莉不知道贾兰德指的是哪一次吻,是她与托尼的一次吻,还是她与贾兰德本人的一次吻呢?——算了吧,不知道多少次了。但转念一想,这也无关紧要,她眼下不打算把这个事情作为一个话题拿出来说事。
“滚出卧室去。”夏莉对他吼叫道。“立即!”
贾兰德笑了,这不是一个善意的笑。她甚至感觉他的笑声里充满了危险。
这让夏莉几乎要失去理智了。
“你必须帮我。”贾兰德对她说。夏莉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帮他这个忙,她没有办法帮助他永远留在这个世界上。夏莉只会用熏香和蜡烛把他赶走,但是,她这个时候还不想再次拿起这个武器。于是,她抓起床上的枕头,一把向他掷过去。
她扔出去的枕头证明她是一名神枪手:枕头击中贾兰德的前胸,直穿后胸,落在了他身后的地板上。
见贾兰德嬉皮笑脸的样子,夏莉又不顾一切地把第二个枕头扔了过去,结果还是一样。
贾兰德哈哈大笑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说话了,一副轻言慢语的口气。“也许你该叫托尼来帮忙啊。”听了这话,夏莉知道他确实看到她和托尼的吻了。
夏莉投向贾兰德的目光足以把他的眼球烧掉。“你没有权利监视我。”
“我得把你盯紧点儿。要是你的喉咙被什么人割开了,那我可不高兴了。谁会想到你和你的男友会在黑黢黢的夜里出去呢?下次再遇到这样的情况,你得让我有个思想准备,要不然我会被吓着的。”
“你不可能有下一次了。再过大概三天,甚至不到三天,你就会消失掉的。噗,再见。”话说到这儿,夏莉显得有点激动了,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
贾兰德的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缝,声音里满是嘲讽。“托尼好像还没有让你那样神魂颠倒嘛,要不要我来辅导辅导他啊?”
夏莉脸上开始有点火辣辣的。
“你给我下地狱去吧。”她声色俱厉地吼道。
贾兰德嬉皮笑脸地看着夏莉说:“嗨,只要有一点办法,我就不会下地狱去的。”
说完,他转身走出了卧室。为了发泄怒气,夏莉把最后一个枕头——一个装饰用的圆枕头——向贾兰德的身后扔了过去,结果打在了会客间的墙上弹落到地上。
从会客间里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贾兰德的笑声。
夏莉火冒三丈,淋浴之后随即爬上床休息去了。刚才的淋浴也洗得磕磕碰碰的。在这种情况下,夏莉最不愿意让贾兰德再次看到自己光着身子。但是,如果这个老鼠养的杂种在她最尴尬的时候突然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话,她一点也不会奇怪。夏莉用浴巾、睡袍等等来遮遮挡挡,尽量让胴体少露在外面。然后,她几乎像与人争抢似的,急急忙忙地从头上套下睡衣,跳到床上去了。也许是因为夏莉一直在防着他,贾兰德也就没有再来骚扰她。
把卧室的灯关掉后,夏莉把头搁到枕头上闭上了眼睛。那些枕头是她刚才怒气冲冲地扔出去又被迫捡回来的。她现在心如乱麻,有点担心自己会不会躺在这儿几个小时也睡不着。不仅如此,会客间里电视机的声音还在不断地往她耳朵里面灌。电视的声音与贾兰德的存在是关联在一起的,这让她更加无法把贾兰德从脑海的前区里删除掉。
假如昨夜的事不是一场梦,那是什么呢?
夏莉决定不再去想答案了。事实上,她已经疲惫得无法让自己继续去思考这个问题了,就像她疲惫得无法去思考托尼、去思考贝莉·埃文斯,或者去思考那个吃人魔王是如何伤害三个女孩一样。她已经累得思维停滞。是的,她现在就处于这样的状态。
她刚闭上眼睛,就跌入了似万丈深渊的沉睡之中。
她的梦里总是些乱七八糟的可怕景象。夏莉先是发现自己又在看着躺在医用轮床上的贝莉·埃文斯的尸体。只有到了这个时候,在她的梦里,这个女孩子的眼睛才会大大地睁开。她作势要号叫,但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因为她的气管已经被切断了。
“不……”
夏莉的眼睛在梦里也是睁得大大的,可是,眼前除了一片昏暗什么也看不见。她心里知道躺在哪儿,却在努力想弄清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嘴里不停地在嘀咕着。在联邦调查局租用的这幢海景房里,一个死去的女孩——就是那个她没有能够救得了性命的女孩——痛哭流涕地不停扑打着她的床。
上帝啊,我做不了这个事情啊。
“别担心,医生。我在这里呢。”一个声音穿过黑暗钻进了夏莉的耳朵里。这声音让她立马闭上嘴僵在了那儿,她瞪着大大的眼睛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了一眼。眼前的情景好似一鞭子向她挥了过来:贾兰德蹲在她的床边。夏莉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他的轮廓和闪着光亮的眼睛。但她确信这个人就是贾兰德。
此时的夏莉,被梦驱动得加速跳动的心平缓了下来,过快的呼吸复原了,肌肉里透着的紧张也松弛了下来。
这一切就是这样的可笑,这样的可怕,这样的难以理解。但是,有了贾兰德在这儿,夏莉反而真的有了安全感。
贾兰德的手搁在夏莉肩边的床上。在白色床单的映衬下,夏莉可以在黑暗中看到他手的轮廓。为了确证贾兰德手的存在,也为了试一试这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中,当然,还有第三个原因,看看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把手搁到了贾兰德手上。
可是,夏莉的手才搁到了贾兰德手上,就径直穿了过去,毫无阻拦地直接压到床单上去了,留给她的只有电击般的感觉。她根本没有感觉到温暖的肉体、结实的肌肉或是骨头:根本没有什么有形的东西。
鬼魂幽灵说到底还是鬼魂幽灵。
贾兰德把他的手抽了回去。
“怎么回事?”他小心地问道。
“我清醒着呢,这是真的。”夏莉说,虽然语气不够十分坚定。
“是的,你两个都说对了:你处于清醒状态是真的,你摸不着我的手也是真的。”
夏莉鼓起勇气,皱着眉头责怪他说:“那你到我的卧室里来干什么呢?你难道没有听到‘禁止入内’的禁令吗?”
“你在这里不断地制造噪声,干扰了我看体育中心的节目。我进来是要你闭嘴的。”
一听这话,夏莉马上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了。“我刚才是在噩梦之中。”
“我知道。就跟你昨天夜里一样。我也到你卧室里来过,我到你卧室里来是要让你闭上嘴的。”
夏莉叹了口气。她咬着嘴唇在心里想,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老是像蚂蚁爬在心头上,让她烦恼得要命。正因为如此,她还是有意要把那个事情弄清楚。更重要的是,夏莉知道贾兰德清楚昨天夜里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果昨夜的梦是真实发生的事,那贾兰德在其中只不过是摸不着的电磁能量而已;如果那只是她做了一场梦,那就有可能是她在梦里把贾兰德想象成了一个大活人了。但是,如果那是她一个人做的梦,贾兰德又怎么会对梦的来龙去脉知道得如此详细呢?夏莉知道,和他谈昨夜的梦注定会充斥了尴尬、懊恼和不安,但为了平静心情,她必须和贾兰德谈这个话题。
“你是不是要给我说说昨天夜里发生的事?”夏莉的问题听上去有点生硬,那全是因为她并不十分愿意让他们的谈话去触及这个话题。
夏莉在昏暗中只能依稀地看到贾兰德缓缓地撅起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医生,我们就长话短说吧,我昨天夜里成了你的梦中情人。”
如果说用枕头砸他还会有作用的话,夏莉一定又会拎起枕头向他砸过去。面对这样的回答,她只好做出这样的决定:不接贾兰德的话茬。这几乎是她此时唯一的选择。“别开玩笑了,昨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贾兰德开心的笑意变成了充满歹意的坏笑。“呵呵,你看吧:我们跳了舞,我们亲热地抱在了一起,我们让彼此热血沸腾,接着你——”
“你知道我为什么问你。”夏莉严厉地打断了贾兰德,没有让他继续往下说她脱光了。
贾兰德怔住了,但夏莉不能肯定他就不说了。她猛地把枕头拉过来,双臂抱住挡在胸前,两眼喷火地盯着他。
“贾兰德,别再胡说八道了。赶快告诉我,你怎么会出现在我的梦里的。”
“叫我迈克尔吧。”贾兰德说。“如果再加上一个请,那我也就不好不告诉你了。”
夏莉一回忆起她是在什么状态下用他的名而不是用他的姓来称呼面前这个鬼魂幽灵的,心就开始怦怦地不安起来。她眼下能做的就是不让他看出自己的呼吸显得太快了。
她感觉他在等待。
“迈克尔。”夏莉极不情愿地叫他的名字,她感觉她看到贾兰德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尽管她竭力想控制住自己,但还是感觉热血又开始升温,让她接下来毫不困难地说出了“请”。
贾兰德对夏莉笑了笑——一个缓缓的,可以说是一个暖暖的笑。“哦,叫我‘迈克尔’有那么难吗?”他慢慢地背靠着墙蹲了下去,手臂搁在弯曲的膝盖上,一屁股在床边的地板上坐了下来。夏莉的眼睛这时已经对周围的昏暗适应了许多,可以大致看清贾兰德了。他们两个人正面对着面地靠得很近,她可以看到贾兰德脸上似乎闪过一丝奸笑。“就我现在这个状态,要是爬上床和你睡到一块,让我们两个都享受一番,似乎不是一个什么好的选择。我想我们还是就这么坐着谈谈心吧。”夏莉听到这话,马上想起昨天夜里在她脑海里留下深刻印象的场景。还没等她缓口气,贾兰德又接着说:“就像我跟你说过的那样,你昨天夜里做了一个噩梦。我走进你卧室来看你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就是在这儿,在你的卧室里,有这么一位姑娘,是一个已经死去的姑娘——你知道吗?我当时一眼就把她认出来了。”贾兰德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幽默。“你当时睡着了,但好像处于躁动不安的状态。你在床上翻过来覆过去,又是抖又是摇的,嘴里还哼个不停。我绕过床角,设法插在你和那个姑娘之间,防止她会伤害你,或者做出其他对你不利的事情。那个姑娘一看到我,转身就逃走了。接着——是精彩的部分,医生——你爬起来就要跟着她追过去。注意,不是你的身体——你的身体还在那儿,还躺在你的床上——是你,你的魂灵,我觉得应该是你的魂灵,如果你要这样命名它的话。你的魂灵跟着那个姑娘飘了过去,可她穿墙而过之后就消失了。要不是我及时抓住你的腰抱住你,你也就跟着她一起过去了。我当时确实抓住你了,但不可思议的事情也发生了:我们两个一下子都一样了,都变成了真实的人,有生命的人。你当时就像你现在这样,我就像我过去活着的时候那样。我可以抱住你,医生,我可以感受你。这让我惊讶不已。告诉你吧,我就这样把你紧紧地抱住。接着,我们又急速地回到之前我们一起跳舞的时候,我觉得当时梦中的情景应该是在跳舞。我只有紧紧地抓住你才能让我跟你在一起。”贾兰德的眉头紧紧地拧到了一起。“你理解我说的这些话吗?”
夏莉听着听着,眼睛越睁越大。他说的每一件事都在启发她的记忆。她边在脑海里回想着一些细节,边心不在焉地回答他说:“这可能是某种精神映射的形式,我之前好像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体验。事实上,我都不知道我有这样的能力。”
“你让我听得有点糊涂,医生。”
“许多人相信,在人们还活着的时候,魂灵可以暂时脱离身体,这种现象尤其发生在睡着的时候,或是在极端情绪和人身受到限制的情况下。事实上,有许多文献支撑这种说法。”
“哦,原来是这样的啊。”贾兰德有点犹犹豫豫地说。显然,他对夏莉的解释表示怀疑。“那这样说,你的魂灵和我的魂灵在天空中相遇在一起了?”
他说话的语气换来了夏莉狠狠的一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怀疑我的说法,你已经是个死人了,竟然还赖在这个世界上游来荡去的说个不停,并且还总是在制造麻烦。”
贾兰德做了个鬼脸,表示夏莉说得也不错。“贺拉斯说过:‘天地之间有许多事情,是你的智慧所无法想象的。’也就是说,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是人类哲学不能解释的,是不是?”
夏莉看着贾兰德,着实吃了一惊。“那是莎士比亚说的。”
“信不信由你,我非常熟悉。我可是能读书的人啊,医生。我告诉过你,在监狱里面无事可做,只有读书。”
如果换个时间,夏莉也许会表现出更多的赞叹。但在这个时候,她的整个思维全都集中到贾兰德说话中她认为最重要的部分上去了。
“那个姑娘——你刚才说你看到的那个姑娘——她长得什么模样?”
“一头金发,看上去很漂亮。年龄不大——大概十七八岁,穿着粉红色灯笼舞裙。”
赫莉。
不可能是其他人。
夏莉的心又开始怦怦直跳。
“你真的看到她了?”
“是呀,就像我现在清楚真实地看到你一样。她朝你走过来,说了些什么。但她一看到我就急急忙忙地跑掉了。”
听了贾兰德这样的话,夏莉大口喘着气问道:“她说了什么吗?”
贾兰德摇了摇头。“我没有完全听懂,好像提到‘那个在袋子里’,也好像是‘袋子在哪儿?’之类的话。就像我刚才说的,她一见到我,二话不说掉头就跑掉了。”
夏莉迅疾在脑海里仔细地琢磨着这些话。虽然她也做过与赫莉有关的梦,但自从她死了之后,夏莉就从来没有梦见过赫莉来造访过自己。这个是可以解释的,因为夏莉只会看到那些新近暴死者的幽灵。赫莉是不是一直在努力想和夏莉联系上,并且想告诉她一些事情呢?抑或是因为最近的系列死亡案件促使赫莉来找她呢?夏莉从贾兰德的话中能得出的唯一解释是:赫莉肯定是想把一个信息告诉她。
但是,这是一条什么信息呢?
“你肯定她讲了这些话吗?”夏莉急切地问道。
“我就听了这么多,我真正听清楚的就是‘袋子’。除此以外,她还说了许多话。”
“噢,天哪,你能看见她。”夏莉好像突然明白过来似的,她兴奋地看着贾兰德。“如果这个姑娘再来的话,你可以跟她说说话,问她要什么。”
“你是知道的,我可没有兴趣和一个没有归宿的魂灵玩小孩过家家通电话的游戏。”
“可是,只有你才能跟她对话交流啊,我现在没法子和她说话了。”夏莉十分迫切地想让贾兰德按照自己的要求去做点事,她在内心里盘算着用什么方法来说服他,她终于想到了一种可能。夏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贾兰德说,“我还有个办法把你留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你愿意帮助我,我就来做。”
贾兰德一言不发地看了夏莉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动作幅度之小,几乎让她难以觉察。“你的意思是我能说鬼魂幽灵能够理解的话,是吗?”
“如果这个姑娘再来——她的名字叫赫莉——如果她再来,你赶紧问她要做什么。告诉她,你会把她的信带给我的。告诉她——”
“喂喂,一步一步地来,好不好?你先告诉我她是什么人。”
夏莉看着贾兰德,心里有点犹豫了。多年来,她一直不情愿跟别人重提15年前的那个夜晚——当然,即使心里不情愿,她这么多年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提得如此之多。努力忘记15年前那个夜晚所发生的事情已经成为她生活中时时刻刻要注意的一件事。如果要让贾兰德能够理解要他去与赫莉对话这件事情本身是多么重要,那她就必须先让他了解赫莉是谁,在她身上发生过什么事情。
于是,夏莉把15年前那个夜里所发生的事情告诉了贾兰德。说完之后,夏莉发觉让贾兰德知道事情的经过,自己反而感到一身轻松。她一直以来就背着一个自己没有意识到的包袱,今天把它说出来之后,她感觉自己把这个包袱完全卸掉了,也好像把这个包袱挪到贾兰德宽宽的肩膀上去了。
贾兰德坐在那儿一言不发地看了夏莉一会儿之后开了口。
“你真是了不起,医生,你知道吗?大多数人面对你这样的经历都会精神崩溃的。但是,你——看看你,夏洛特·斯通医生。他们第一次把我带过去见过你之后,我就惊异地发现你非常了不得。我后来又查了你的学位和职业证书,以确保我能得到高质量的服务。我不得不说,你的学位和职业证书确实征服了我。现在,你更加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了。你把在你身上发生的事情忍受下来,而且还变成了为你所用的东西。你应该为此骄傲。”贾兰德的语气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严肃过。
贾兰德的话几乎让夏莉感觉有一块东西从下面爬上来,堵在了喉咙口里。她突然觉得这是第一次有人承认和赞扬她所做的一切,让她从心底里感动不已,不管这个理由是如何地愚蠢可笑。又一次回顾自己多年前亲身经历的事件和情绪让夏莉不觉心力交瘁,筋疲力尽。她沉默了下来,暂时不想跟贾兰德说话,她要等着自己嘶哑的声音恢复过来。于是,她四肢无力地抵着枕头躺了下来,但目光仍然还是落在贾兰德身上。夏莉的呼吸有点不够平稳,但她相信,这是自己情绪低落时的唯一表象标记。而贾兰德——夏莉发现——虽然在她令人同情的叙述过程中,一直保持着心定气闲的样子,但到了最后,他也绷起了脸,收紧了肩头,双手渐渐地攥成了拳头。贾兰德在替她愤怒,替她痛苦。他决心要保护她!夏莉可以在他的表情里,在他的身体语言里,清楚地看到他这样的情绪,这让夏莉十分欣慰——比过去这么多年来所得到的安慰加起来还要强得多。
“你不会是在那儿为我伤心落泪吧,医生?”贾兰德皱着眉头偷偷地看了夏莉一眼。
贾兰德一说这话,反而让夏莉的伤悲烟消云散。
“不会的,我不可能这样。”夏莉提起精神,坚决地把贾兰德的话挡了回去。她一直自豪的一件事就是,她从来不会因伤心而去流泪哭泣。自从15年前那些令人心悸的日子过去之后,夏莉就从来没有再哭过一次。因此,她今天不可能又开这个头,而且还当着贾兰德的面。
“那就好。因为如果你真的哭起来,就我现在这个状态,我会束手无策的。”
“我当然不会哭,我从来就不可能哭。退一步说,假如我哭起来的话,假如你还是一个有生命的人,你觉得你会做点什么呢?”夏莉的语气是要让贾兰德感觉她是严肃认真的,因为她知道,在贾兰德面前表现出被他打动了,那可是一个再危险不过的错误信号了。她非常清楚,她最不能做的事情就是让贾兰德感觉到他能对她产生影响。“会不会轻轻地在我背上拍打几下,并且说:‘哎,哎,不要哭了,好不好?’”
“我会让你感觉好一些的。”
“哦,是吗?那你打算怎么做呢?”
“如果我还能恢复到我从前的样子,我就会爬到床上去,美美地和你亲热一番,先把那些伤心的记忆从你头脑里彻底赶走,然后一起入梦。等到你醒过来,我们再来一次。”
听着听着,夏莉的呼吸窒息了,心脏像鼓一样被敲打起来,脑袋也像着了火。她的整个身子做出了如此剧烈的反应,让她自己心里也着实吓了一跳。他们的目光透过黑暗相互绞在了一起,没错,贾兰德的眼睛里充溢着热火。
这样不好。夏莉非常强烈地想要贾兰德做他刚才所说的事,这让她紧张得浑身发抖。唯一阻止她没有投入贾兰德怀抱、让他做他想要做的事的原因,是她认为贾兰德已经做不了这个事了。事实就是如此,尽管听起来让人沮丧。
想到跟贾兰德这样一个人干一场本身就足以让夏莉头晕目眩,周身燥热。她的身体已经被调动起来了,她身上的烈火恨不得把贾兰德吞下去。这是愚蠢的表现,是自毁的行为!夏莉觉得自己又开始犯傻了,她与贾兰德的鱼水之欢是永远也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也是她永远也不应该做的事情,更不用说还主动的要。
夏莉扬起下巴问道:“你怎么会想到我就能接受呢?”
贾兰德的嘴角上挂上了笑意。“哦,你会同意的,医生。我们两个都心知肚明。”
夏莉感觉骨头快要熔化了。她沉默片刻,感觉刚才的激动有点过头,这让她心慌意乱,不知该说什么了,因为事实是——他也知道——他说得很对。
多年累积起来的自我保护本能让夏莉没有做出接受他说法的表示。
“我觉得我们两个永远也不会对对方有透彻的了解的,对不对?”夏莉努力想在语气里多灌注点轻松——可是,连她自己听起来都觉得没有达到效果。
“是的,我也觉得是这样。除非你又再次回到那个梦里去,那我就说不准了。”
夏莉摇摇头,承认和这样一个性无能的幽灵之间有那么一段短暂而热烈的关系,让她既嗟悔不已,同时又有点儿失落。她有一种异常强烈的感觉,觉得这样的事情应该不可能发生过。“梦中的事情不是我所能控制的……我也说不清楚事情的原委。”
“是呀。”贾兰德站起身来,低头朝下瞄了夏莉一眼。夏莉无法从贾兰德的脸上读出他心里到底想着什么,因为他的脸全都掩藏在昏暗之中。但是,她看到贾兰德的嘴唇紧抿,下巴上的肌肉收得紧紧的。当贾兰德再次开口说话时,那声音就完全不同了。“能不能再把你的咒符用起来呢,医生?”
这个声音才更像是贾兰德的。
“到厨房里等我。”夏莉告诉他。她真的不想马上就下床,让他垂涎欲滴地看着自己穿着睡衣的样子。夏莉穿着睡衣的时候,才是她最具女人味、最显曼妙身材的时候,跟她昨天夜里在他面前褪去睡衣时一样,因为她昨天夜里穿的也是一件这样的睡衣。
如果他还能设法再在这个世界上游荡盘桓几天,那夏莉就必须赶快破费去买一件厚一点的法兰绒睡衣了。
贾兰德点了点头,自顾朝卧室门口走去。
夏莉爬起身来,一把抓起睡袍穿到身上。把腰带紧紧扎上之后,她跟在贾兰德的后面走了过去。
她在厨房橱柜里找到了做咒符的原料,在洗手盆下面找到了施放咒符的工具。
把蜂蜜和油混在一起喷涂在贾兰德身上,从而把他固定在地球上,这是一个源自中东地区的古老做法。夏莉以前读到过介绍这个做法的文献,但一直没有机会试用过。贾兰德看着她把蜂蜜和油的混合物倒进一个花草喷水壶里,准备对着他身上喷洒的时候,他是一肚子的疑惑——不过,正如夏莉所说过的那样,乞丐是不能挑肥拣瘦的。
夏莉让贾兰德穿戴整齐地站在淋浴间里让她喷上她调制的蜂蜜和油的混合物,她不想让房间里的任何东西沾上这种黏糊糊的液体。虽然贾兰德看上去是有形的,但他事实上却是虚幻的。所以,喷水壶里喷出来的液体都穿他身子而过,在淋浴间的墙上和地板上落下了厚厚的一层蜂蜜和油,而他身上看上去像一点儿也没有沾上。做完这一切后,夏莉命令他离开卫生间,然后打开龙头,把地上和墙上清洗了一遍后上床睡觉去了。
贾兰德跟着她过来了。
这一次,他没有坐到地板上,而是占据了床的另一边。夏莉钻进了自己的被窝,故意拿腔作势地把背对着他,强制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盖在自己身上的被子上,刻意地不去想自己身旁四仰八叉地躺着一个巨大的身躯。当然,贾兰德之所以要睡在夏莉的身边,目的是好监视赫莉是否会再来找夏莉。
而夏莉躺在床上的目的是为了睡觉休息。贾兰德要和她分享一张床,而且还占据了不止一半的床面,这是她事先没有想到的。
到了这个时候,时间已经接近凌晨四点了——夏莉真的已经筋疲力尽。因此,她也顾不得许多,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几乎是头才搁到枕头上就睡着了。
如果这之后她做过什么梦的话,她也不记得了。据贾兰德说,她除了有那么一两次变换了一下睡姿以外,没有什么其他值得说的事。赫莉当晚也没有再出现过。
但是,等到夏莉醒来的时候,她已经理解了赫莉所要表达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