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对这个人的第一印象是他同西奥长得特别像,俨然一个流里流气的“西奥”。
在市中心公共图书馆外面阳光明媚的院子里,杰克见到了西奥的哥哥塔特姆。他穿着半休闲的衣服,是一件粗花呢茄克,没有打领带,显然是西奥交代过他要穿得体面一些。茄克穿在他身上,肩头看上去有些紧。凡是体格健壮的男子买现成的衣服,都有这个问题。此时正值吃午饭的时间,四周有许多人围坐在撑着白色遮阳伞的桌子旁,有的在看书,有的在边吃饭边同朋友聊天,还有几个正在嘘赶着烦扰在他们身边的鸽子。桌子与桌子之间隔得很开,没有人能听到他们之间的谈话。一般说来,律师与当事人谈话不会选择这种地方,但是职业杀手算不上什么正常的当事人。杰克并不担心会有什么意外,可凭直觉他没有安排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与那人单独会面,而是选择了有许多潜在目击证人的公共场所。仅仅是以防万一而已。
“很高兴再一次见到你,麦克。”
“是杰克。”他说。两个人握了握手。
“对不起。”
听其言便能知其人,杰克心想,这家伙是一个连人的名字都分不清的杀手!
他们隔着桌子面对面坐着。杰克来得早,已经吃完了他那份皮塔饼夹鸡肉和生菜。这地方没有侍者,塔特姆同他见面寒暄时,杰克提出要去帮他买一份午餐,可他谢绝了,好像急于切入正题。
“有多久没有见面了?”塔特姆说。“十年了吧?”
“八年。上次见面是西奥被放出来的时候。”
“我想,从那以后我的情况西奥肯定都跟你说了。”
“可能要比你高兴听到的还要多一些。”
“你听了之后感觉还行?”
“这么说吧,我来这里只是因为西奥请我帮忙。”
“可你是我的律师,对吧?咱们之间所说的话,你知道的啦……”
“不能随便泄露,对。”
“那根泡菜你还吃吗?”他指着杰克的盘子说。
“你请便。”
塔特姆伸手拿起泡菜,在头上咬了一口,一边摇摆着剩余的那半截,一边说话,就好像又多了一根手指。“哦,西奥肯定跟你说过,我已经不再干职业杀手了,是吧?”
“他知道什么就说了什么。你已经有三年没干那种事了。”
“这是事实。”他说。他发“事实”这个音听起来就像是“四丝”。“听了这话你就比较放心了,对不?”
“得了,我的当事人多半都不会像修女那么彬彬有礼。我甚至还为一些为了钱而杀人的家伙出过庭,就像你一样。我可不是来对你品头论足的,我是为了替朋友帮忙。”
“西奥说你这人不错。”
“不错到足以把一个蒙冤的人从死牢里救出来。”
“那可不像听起来这么容易,尤其是当时所有的人都认为他有罪。”
“所有的人,只有他的律师除外。”
“还有他的哥哥。”塔特姆说。
“是的,还有他哥哥,”杰克说,他承认这一点。
“当时你在场,就站在他的身边。”
“站在他身边的就只有我一个。”
“或许他想通过这件事来报答你。我给你三十分钟时间。”
塔特姆将剩下的那半截泡菜丢进嘴里。“咱们从哪里开始做?”
“就从萨莉·芬宁开始吧。你们俩是怎么搅到一起的?”
“这些薯片你还吃吗?”他拨弄着杰克盘子里的东西说。
“你吃吧。”
他塞了满嘴的薯片,说道:“她给我打电话来着。”
“你事先不知道她要给你打电话?”
“是的,根本不知道。”
“怎么说她也得有你的电话号码吧。她是怎么弄到你的号码的?莫非是从《电话号码簿》的‘常用咨询电话表’里查到的不成?”
“我也不明白她怎么会找到我。”
“别瞎扯啦,给你免费的三十分钟时间快到点了。”
他想擦擦沾满了油渍的手指,却没找到餐巾纸,便直接用舌头一根一根舔起来。“有一个朋友的朋友给我们牵的线。”
“哪个朋友?”
塔特姆向后靠到椅子背上,跷起二郎腿。杰克看得出他又要扯到一边去了。
塔特姆说:“我不晓得你对这个女人了解有多少,不过她的过去肯定有点儿问题。”
“你是说她曾经触犯过法律?”
“不,不是那么回事,是精神上的问题。她好像遭受过暴力袭击什么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可不知为什么,她时常会感到惊恐,雇保镖去保护她。反正,她的一个保镖认识我。”
“他给你打电话了?”
“没有。有一天晚上我们一起打台球来着。”
“他说了什么?”
“他说:‘我有一个客户想找你,我能不能把你的电话号码给她?’我说没问题。”
“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可能她是要我去把哪个家伙狠狠地揍一顿。”
“我想你跟我说过你已经不当职业杀手了。”
“我已经不干那个了,只是把人送进医院而已,这是两码事。”
“把人打伤你不在乎,但是不会去杀人,是这样的吧?”
“差不离儿。老实说,就是为了钱。”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在迈阿密这个地方,这一行不好做。这年月有哥伦比亚人、俄罗斯人、牙买加人、阿拉伯人、以色列人、古巴人、意大利人、尼加拉瓜人……所有这些家伙还有他们的兄弟们,为了区区五百美元什么都肯干。一个人单干怎么过活?”
“那就参加行业协会?”
“你以为这是开玩笑?的确是这样,老兄,如今这年月干这个和做其他工作没什么两样。要做得专业。就拿我来说,我知道下手时的分寸,既能得到收益,又不至于杀了会下金蛋的鹅。这是真正的技术,真正可以用来挣钱的技术。”
“这么说,你是个敲诈勒索的专家喽。”
“不,我干的是有技术的工作。”
“什么技术?整容术?”
他将身子朝前倾过来,把胳膊肘放到桌子上。
“威胁人的技术。”
他的眼里发出凶狠的光,仿佛竭力要让杰克体会体会他有多大能耐。杰克并没有被他吓住。
“那么,萨莉·芬宁是想要利用你威胁人的本事了?”
他又仰身靠到椅子背上,态度缓和了下来。“这是我的第一印象。”
“于是你去见了她?”
“对,我约她到斯帕基斯酒吧去见我。”
“为什么在那个地方呢?”
“我总是在公共场所跟人见面,以防发生意外。”
“可你为什么要到西奥的酒吧里去?”
“他是我弟弟。虽说他讨厌我干的事,有时甚至威胁要打断我的腿,可要是去他那里,有一件事我可以肯定:不会有爱管闲事的酒吧老板偷听我跟别人的谈话,这种事西奥根本不屑听。若是换了其他酒吧,我就不敢肯定能保住秘密了。”
“噢,你去了西奥的酒吧。然后呢?”
“她要雇用我。”
“雇你干什么?”
“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以为她要我去教训某个家伙。”
“不是吗?”
“不是,她要我杀一个人。”
“谁?”
他格格笑了两声。“这件事……怪就怪在这儿了。”
“你是什么意思?”
“她要我用枪打死她自己。”
杰克被搞糊涂了。在他的职业生涯中,他听到过许多离奇古怪的事情,可这种新鲜事还从未听说过。“你认为她这种要求不寻常吗?”
“不是没有听说过。不过,哦,像我刚才说的,的确很奇怪。”
“为什么有人要雇别人来杀自己呢?干脆回家去把脑袋放到煤气炉上不就得了呗?”
“别开玩笑了。人们这么做当然是有道理的,我有一个朋友就干过这种事。那个人炒股票赔了一大笔钱,有好几百万。他不想活啦,可又不愿让妻子和孩子们认为他是个胆小鬼。于是他雇了一个职业杀手,让他死得就像是开车时中了流弹,干得棒极了。你肯定看到过那人的讣告。”他格格笑出声来。“无非是如何如何不幸,死去的人十分热爱生活之类的话。”
“萨莉担心的也是这个吗?担心其他人会怎么想她的死因?”
“我不知道。”
“你把她打死了?”
他把脸转向一边,大声笑了起来。
杰克不肯罢休,追问道:“你把她打死了?”
塔特姆止住笑。“没有。”
“为什么没有?”
“因为我跟你说过:我不再于那种事了。”
“你跟她说这个了吗?”
“跟她说了很多,主要是劝她别做这种傻事。她昏了头,显然是钱太多了。我说:这简直是疯了,你冷静冷静,夫人。这可不像是染头发或是去做个丰乳手术,这种事儿没法后悔,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当时就是这么做的?她要你用枪打死她,你说不?”
“就是这样。”
“她有没有问你其他朋友的名字,或许他们愿意干这种事?”
“没有,我也从来不会把别人的名字随便告诉人。”他似乎感觉自己说错了话,又加了一句:“因为我现在没有这种朋友了。”
“跟我说说你从律师那里收到的信吧。”
“那上面没写什么,只是说她希望我能到她的办公室去参加一个有关萨莉·芬宁后事的会议。”
“我能看看吗?”
“当然,我随身带着呢。”他从茄克里面的口袋里掏出那封信,递给杰克。杰克很快看了一遍。
“你的真名叫克拉伦斯·奈特?”
“是的。不晓得她是怎么知道的。”
“我想你没有告诉萨莉你的真名吧。”
“是的。只告诉过她我叫塔特姆,绰号。”
“就像塔特姆·奥尼尔的名字,哦?”
“真他妈见鬼!不,不像塔特姆·奥尼尔。你们这些白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像杰克·塔特姆,那个最差劲、最无耻的橄榄球运动员……”
“行了,随你像谁都行,”杰克打断了他的话。
“那么,萨莉以某种方式得到了你的真名字,并且告诉了她的律师。”
“我刚才说过,是她的保镖给我们牵的线,可能是他把我的真名告诉了萨莉。这也能证明我没杀那个女人。你想想,如果我要去杀人,我的朋友会不会告诉她我的真名,我会不会告诉她我的真绰号?我会随便告诉她一个假名字,最好听的名字。”
“一般情况下是这样。不过,反正这个人雇了你之后就要死了,你也可能不那么在意,随口说出了你的名字。”
塔特姆的脸上掠过一丝很特别的笑容,说道:“你这家伙可真厉害,斯威泰克。”
“维维安·格拉索。”杰克念了一遍信上律师的名字。
“你认识她?”塔特姆问道。
“间接认识。我父亲竞选州长的时候,她是个坚定的支持者。遗嘱验证是她的业务,所以我想这封信与处理萨莉·芬宁的遗产有关。”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问她了吗?”
“我倒希望你会去问她,你是我的律师嘛。”
杰克把信放在桌子上。“我答应过西奥同你见面。可除此之外,我并没有说我还要做别的事。”
“我可以付给你钱。”
“不是钱的事。”
“那是什么,你不喜欢我?”
“这不是同女人约会,我不必喜欢你。”
“要不就是你以为自己是佩里·梅森①,只受理蒙冤者的案子。得,那我告诉你:如果有人想要把杀害那个女人的罪名扣在我头上,我的确是冤枉的。这你怎么说,佩里?我的大律师?”
①美国著名推理小说家厄尔·斯坦利·加德纳笔下的侦探主人公,该系列小说已被拍成电视连续剧。佩里·梅森是一名大律师,专门受理刑事案件,在证据对蒙冤者极为不利的情况下,能找出其中的破绽,揭露出真正的凶手。
“事情并不像你说的这么简单。我最近很忙。”
“这件事会比你做的任何其他事都要有意思。”
“你感觉这事不寻常?”
“对,你看看这张照片。”他一边说,一边拿出一张剪报递给杰克,同那天西奥让他看的一样。
杰克接过那张剪报,没有吭声。塔特姆说:“看这个二十九岁的漂亮女人。她跟一个有钱的笨蛋老头子结婚一年半,刚从他那里弄到了四千六百万。她接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处打听,要雇一个愿意把她的脑浆打出来的人。你难道不觉得这件事来得有点蹊跷吗?”
杰克盯着萨莉的那双眼睛看了看,想找出点儿线索。她在照片里也直盯着他。
“是有些蹊跷吧,杰克?”
“是有点儿意思。”
“你说说看,如果你是我的话,该不该去见那个遗嘱验证律师?”
“如果没有我自己的律师跟着,我不会去。”
“那你就跟我去吧。即使结果再差,你一小时也能挣到三张票子嘛。”
“如果只是为了钱,那我就该去为犯罪团伙工作了。”
这时,塔特姆隔着桌子倾过来身子,一脸诚恳的样子。“跟你说老实话吧,我曾经杀过几个人,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相信我,我干掉的那几个人都他妈是人渣。我绝不会杀这样的女人,这个萨莉·芬宁。”
杰克用眼睛盯着他。
“噢,”塔特姆嘟囔着说,“我看这儿有人想算计我。没错,我这辈子做过一些坏事,不过这一回,他妈的,我的确是无辜的。对于一个像你这样有真本事的刑事案件律师来说,这机会再好不过了,你说是吗?”
杰克差点笑出来,这家伙说的有点儿道理。“差不离儿吧。”
“那你跟我去?”
“我再考虑考虑。”
杰克要把信还给塔特姆,但塔特姆摆了摆双手没有接。“你拿着吧,说不定你会用得上。”
杰克把信叠好塞进口袋里。“或许吧。”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