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灰扑扑的黄土路迤逦向前,伸向看不见的远方。一辆乡镇班车“嘎”的一声在路边停下,车门打开,段明晖带着女友程韵跳下车。中巴车关上门很快又开走了,车屁股后面扬起的尘土,被初秋的阵风一吹,呛得程韵直咳嗽。
段明晖急忙拿出一张纸巾递给女友,程韵用纸巾捂住口鼻,待汽车尾气和飞扬的尘土散尽,她才发现自己正站在河堤上,堤下是一条碧波荡漾的小河,河面宽约百米,对岸有一座大山,山脚下散落着三四十户人家。段明晖指着河对岸被大山包围的村子说:“那就是我家了!”
对面的大山,因为形似马蹄,所以叫作马蹄山,被大山包围着的村子叫作马蹄村,村前的这条小河,叫作马蹄沟。
段明晖是马蹄村人,十年前他走出小山村,到城里读高中,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他不想再回村里过父辈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生活,就留在南州城里,在一家广告公司找到了一份广告业务员的工作。因为工作卖力,业绩超群,现在他已经是公司业务部的高级主管。而今年24岁的程韵,则出生在与南州仅一江之隔的曲江市,大学毕业后她应聘到段明晖他们广告公司做文员,由于工作方面的原因,她平时跟段明晖接触得比较多,一来二去,两人就成了男女朋友。这次段明晖是带女朋友回家见父母的,如果家长不反对,两人就准备谈婚论嫁了。
两人牵着手,刚走下河堤,就看见一条渡船从对岸缓缓划过来,船上载着三五个过渡的乘客,撑船的是一个驼背老头儿。
不多时,渡船靠岸,船夫看见站在码头边的段明晖,不由得呵呵直乐,说:“哎哟,这不是明晖吗?除了过年,平时可难得见你回来。”
“驼子叔好!”段明晖也忙跟他打招呼。这个船夫姓刘,因为背有点儿驼,村里人都叫他刘驼子,而晚辈则尊称他一声“驼子叔”。
这条小河上原本有一座木桥连通东西两岸,因为年久失修,几年前被洪水冲垮了。为了方便村民过河出村,刘驼子就做了在这马蹄沟河上撑船摆渡的船夫。
刘驼子看见段明晖身边站着一个姑娘,不由得愣了一下,脸上现出疑惑的表情。段明晖忙说:“她是我女朋友,我带她回家见我爸妈的。”
刘驼子“哦”了一声,上下打量程韵一眼,说:“那你们快上船吧,我渡你们过河。”
段明晖和程韵跳上船,刘驼子吆喝一声:“坐稳啰!”竹竿往岸边用力一撑,小船就离开码头,朝着对岸缓缓行去。
程韵坐在船上,只觉阵阵河风拂面,十分凉爽。河水清澈,偶然一低头,竟然能看见从船舷边游过的小鱼。这让从小生活在城市里的她备感新奇,童心大起地俯下身把手伸进河水里,想要把鱼抓住,小鱼却绕着她的手指灵活地游开了。
她在河水中洗洗手,一抬头,忽然看见刘驼子正一边撑船,一边盯着她看,不由得一愣。
刘驼子忽然问:“明晖,你女朋友是曲江市人吧?”
段明晖有点儿意外,点头说:“是啊,她的老家在曲江市。怎么,驼子叔你认识她?”
刘驼子“嘿嘿”一笑,说:“不认识,我猜的。”
河面不算太宽,说话间船就已经到岸。段明晖付了船资,拉着程韵跳上岸,两人一起往村里走去。
这是一个自然村,一条呈“几”字形的小路在山谷中蜿蜒穿过,小路两边零星地分布着一些住户。段明晖的家,是一栋刚刚盖好的平房。他父母年纪不算大,前些年一直在外面打工,去年才回到村里盖起这栋平房。院子里还堆着一些砖头和水泥,老两口准备儿子结婚的时候,再在房顶加盖一层,做儿子的新房。
段明晖回到家时,他父亲段一山和母亲何芹正在院子门口等着。看见儿子带回来一个漂亮的女朋友,不但是城里人,而且还是个大学生,老两口直乐得合不拢嘴。
程韵大大方方地上前叫了声“叔叔、阿姨”,段一山和何芹连声应着,一齐伸手接过她背上的行李,反倒把段明晖给晾在了一边。
进屋后,程韵打开背包,把带回来的礼物拿出来送给两位长辈。她送给段一山的见面礼是两瓶好酒。她曾听段明晖说过,他父亲没有别的爱好,就是喜欢早晚喝两杯小酒。
果然,段一山接过礼物一看是两瓶泸州老窖,高兴得很,恨不得马上揭开瓶盖喝上两口。
何芹则拉着程韵的手,把她左瞧右看,好像儿子为她捡回来一个宝贝一样,连脸上的皱纹都绽放出了笑意。程韵被她瞧得满脸通红,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段明晖不满地嚷道:“妈,你做饭了没有?坐了老半天车,我这肚子都快饿瘪了。”
何芹一拍大腿说:“瞧我这一高兴,竟然把吃饭的事给忘了。小韵你也饿了吧?我早就做好晚饭,只等你们回家了。”她脚步轻快地跑进厨房,不大一会儿,香喷喷的饭菜就摆上了桌子。
吃饭的时候,何芹问程韵的生辰八字,程韵说了。何芹掐指一算,说:“我们家明晖是庚午年出生,属土,小韵你壬申年出生属金。命书里说,男土女金喜洋洋,儿女聪明家兴旺,姻缘美满福双全,满仓财产好风光。”
程韵忍不住“扑哧”一笑,说:“阿姨原来你还会算命啊。”何芹笑笑说:“我这也是跟外面的八字先生学来的。”
吃完饭,趁着母亲在厨房里收拾的时候,段明晖走进去悄声问:“妈,你们觉得小韵怎么样?”
何芹回头看看正在堂屋里收拾饭桌的准媳妇,说:“这姑娘倒是不错,既懂事又勤快,只是妈担当心人家可是有城市户口的大学生,要是结了婚,你可不一定能管得住她。”
段明晖不由得笑了,说:“妈,你那一套早过时了,结婚后两个人是平等的,不一定非得谁管住谁。再说在公司里我是她的领导,要管住她也不是什么难事。”何芹听罢,这才放心。
这时程韵也走进厨房,挽起衣袖要帮何芹洗碗,何芹忙说:“不用不用,别把你的衣服弄脏了。”一面朝儿子说,“你们别闷在家里了,明晖你带小韵出去走走吧。”
段明晖“嗯”一声,就带着女朋友从家里走出来。刚走到院门口,忽然听到有人尖声大叫:“咿呀呀……”
程韵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却见路边杨树下站着一个身材瘦削的年轻人,正对着池塘水面尖声长叫。
听见脚步声,年轻人转过头来,看见段明晖,大声跟他打招呼:“明晖哥,你几时回来的?”
段明晖说:“刚刚到家吃过晚饭。”
年轻人的脸显得有些苍白,但两只眼睛却十分灵活,他朝程韵望了一眼,笑笑问:“这位美女是……”
段明晖拉着程韵的手向他介绍说:“她是我女朋友,叫程韵。”
年轻人“嘻嘻”一笑,对着程韵叫了一声“嫂子”。程韵脸色一红,怔在那里,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两人前行不远,拐了一个弯后,段明晖才告诉程韵,这个年轻人名叫宋宝弟,是他们邻居家的孩子,因为身体长得单薄,没办法出去打工,现在正在村里的戏班学唱戏,刚才估计是在吊嗓子。
程韵有点儿意外,说:“你们村还有戏班啊?”
段明晖说:“是啊,我们村地处偏僻,村中没有什么娱乐活动,老人们就自己组织了一个戏班,逢年过节,或者村里有红白喜事的时候,就用门板搭个戏台,自娱自乐地唱唱花鼓戏什么的,在村里很受欢迎。”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牵着手,沿着村中小路往前走去。
这时正是傍晚时分,太阳已经落到大山背后,那些鸡呀鹅呀鸭呀,都从山间草丛中钻出来,从路边水塘中爬上来,大摇大摆地各自回家。几个穿开裆裤的小孩忽然跑出来,把一只芦花鸡撵得满地乱窜。村道边的大树下,三三两两地坐着一些老人,有的在闷头抽烟,有的在说话聊天,看到段明晖,都熟稔地跟他打着招呼。当看清他身边还带着一个女孩时,都不由得盯着她多看了几眼。
程韵观察了一下,这一路走来,在村子里见到的几乎全是老人和孩子,除了刚刚那个站在池塘边吊嗓子的宋宝弟,就再也看不到一个年轻人。段明晖看出了她心中的疑惑,说:“村子里的青壮年都外出打工了,村子里只剩下了老人和孩子。”
程韵犹豫了一下,说:“你有没有注意到刚才那些村民看我的目光,有点儿怪怪的。”
段明晖道:“是吗?我怎么没有感觉到?可能是我们村里太久没有来过美女了。”说罢,他哈哈大笑起来。
程韵也不由得笑起来,自己是第一次来到马蹄村,第一次见到这些村民,他们用怀疑和警惕的目光看自己,那也是人之常情。想到这里,便也觉得没什么可放在心上的了。
这时夜幕降临,天色渐暗,她拉拉段明晖的胳膊,正要转身往回走,忽然听到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抬头看时,却是一个老头儿高挽着裤脚,牵着一头大水牛从村道那头走过来。
她急忙松开段明晖的手臂,两人分别退到村道两边,准备先让大水牛过去。
谁知就在那头大水牛从两人中间经过时,走在前面的老头儿一抖缰绳,大水牛忽然把头一偏,一只牛角竟然猛地朝程韵挑过来。程韵吓了一跳,急忙往后退一步,尖尖的牛角贴着她的衣服下摆划了过去。老头儿回过头,狠狠地瞪她一眼,牵着牛扬长而去。
程韵看着那头大水牛远去的背影,不由得感到一阵后怕。她在电视新闻里看到过,有人被牛角挑穿肚子,内脏都露了出来,刚才若不是自己闪避得快,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段明晖也看到了刚才那惊险的一幕,跑过来问:“你没事吧?”
程韵摇头说:“还好,不过我觉得他好像是故意的。”
“他叫段大谷,是我大伯,他有这样的举动倒也不奇怪。”段明晖看着那个牵牛人的背影说,“我大伯脾气暴躁,而且喜欢赌博,每次输了钱回家就动手打他老婆,所以年轻的时候他老婆就受不了他的打骂,跟着一个到村里做工的小木匠跑了。那时他经常找我家借钱去赌博,而且只借不还,我爸找他要债,他就动手打人,两家因此结了愁,互不来往。直到现在,我爸跟他,兄弟之间还是谁也不理谁。估计刚才他看见你跟我在一起,连你也一块儿恨上了,所以才……”
程韵不由得叹了口气,第一次意识到这平静悠闲得如世外桃源般的小山村里,竟然也暗藏着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