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8月6日
十个月以后
“你看起来真美!”艾米叫道。
西蒙站在主卧的落地镜前,卡普托太太又一次从上到下检查了一遍,确认裙边盖住了丝绸衬裙。
“感觉怎么样?”卡普托太太问道,站在她的身后望着镜子中的西蒙。她没有选择传统的白色长裙,反而穿了一件夏季洋装,奶油色,雪纺材质,上面还点缀着小巧的紫色和白色的丁香花,还有一双配套的缎面鞋——皮革依旧很难弄到——还是最流行的鱼嘴样式。
“感觉棒极了,”西蒙回答道。最后朝给裙子做了些裁剪的卡普托太太绽开了笑容。
“还没完呢,”她说着,从桌上拿起一顶拖着蕾丝面纱的白色头冠。小心翼翼地将它戴在西蒙的黑发上以后,她最后一次用手摸了摸裙子扇形的袖口,抚平上面的褶皱。“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新娘。”
西蒙脸颊泛起了红晕——这些称赞让她更紧张了——但她必须得承认的是,她从未有过这样被人宠爱的感觉。奶油色的衣服完美地衬映着她黄褐色的皮肤,她还知道自己的深色眼眸中一定闪烁着喜悦和对这一天的期待之情。“我现在该做些什么呢?”她盯着墙面上的钟表问道,“距离婚礼开始还有一个小时呢。”
“把蜜月旅行的东西收拾好吧。”
“已经收好了。”西蒙说完,指了指门后的那个破旧的棕色行李箱。她和卢卡斯准备在曼哈顿待上一个多星期,她一直想要去那里看看。
“好吧,那接下来,就站在那里好了,”卡普托太太笑着说。“不可以坐下,也不可以过度地伸展四肢,什么都不能做。就假装自己是个雕像。”
“那我可以到前廊上去假装雕像吗?”
“待在阴凉处就行,”卡普托太太提醒道,“你不想把自己搞得汗流浃背吧。”
外面不光阳光明媚,而且十分炎热,新泽西一如往常,又闷又湿,时不时穿插着几声蝉鸣。在莫色尔大街的对面,婚礼举行的地方,她可以看见爱因斯坦屋前的篱笆上用鲜红的玫瑰作了装饰——毫无疑问这些花是海伦的点子——她还可以听见小提琴的旋律,在这夏日的微风中飘荡着。
这一切都像梦境似的。
如果一年前谁告诉她,她会嫁给一个退伍的美国教授,而且还是在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在美国的家中举行仪式,她是断然不会相信的。即使是现在,她也很难相信,但现在她就在这里,看着一辆黄色的出租车停在了街对面,放下了卢卡斯的父母和姐姐。她之前只见过他们两三次——在昆士兰到他们家中拜访时——但他们完全由衷地拥抱了她。尤其是他的妈妈,非常同情这个如今失去双亲,且独居异乡的英埃混血女孩。
卢卡斯最后一个下车,安分地将视线避开寄宿公寓,领着他们走过人行道,迈上前廊的台阶。他昨晚和家人一起住在了纳索旅馆,这样可以避免在婚礼前见到新娘。前门打开了,西蒙听见了海伦欢迎他们的声音。最后一个词“柠檬水”也随风飘散了。一只苍蝇“嗡嗡”地围绕在她头旁边,在驱赶它的时候,她的心也不禁烦躁了起来。
自从那夜旅馆发生的噩梦之后,她就对飞虫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
唯一一个可以理解去年秋天发生在她身上的那些事情的人就是卢卡斯。他是她的倚靠。他是唯一一个愿意理解——能够理解——那些事情的人。除此以外,还有谁会相信呢?
而那个石棺……自从它被装进直升机的货舱运离校园后,她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了。
她生命中最重大的发现——一个可以使任何一个考古学家声名远扬的发现——如今已经是一个掩埋在撒哈拉沙漠之下某个坟墓中的秘密了。然而就它目前造成的伤亡来看,既使它消失了,她也丝毫不会难过。
“你好!”街对面传来一声招呼声,接着她看见了阿黛尔·哥德尔。她穿了一身亮紫色的裙子,戴着一对金色的圆形耳环,正和库尔特悠闲地向教授家走去,同时向她兴奋地招着手。既使今天这样的天气,库尔特都要在脖子上围一圈围巾。“Du bist schoen!”阿黛尔大声地夸赞着,“你看起来真美!”
西蒙挥了挥手回应过她后,便转过了身,这时纱门突然打开了,艾米穿着白色无袖连衣裙,系着一根粉红色的腰带,一蹦一跳地跑进了门廊。
“慢一点,”卡普托太太斥道,“花童要保持干净整洁。”最后又看了一眼西蒙后,她说道:“也许我们该走了。”
西蒙惊讶地发现,自己并没有挪动脚步。她似乎在等,在等着某样让她这一天变得完整的东西,但她知道这一刻永远不会来的。她想要她的父亲环着她的手臂,护送着她走过阳光斑驳的街道,将她送进另一个她深爱的男人的臂弯中。尽管她非常幸福,她心中仍然有一块空缺着,而这一块,只有他才能填补。
“怎么了?”卡普托太太问。
“真希望我父亲也能在这儿。”
“我确信他如果知道你嫁给了卢卡斯这样的男人,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我知道,我真的非常幸运。”握住她的手臂,西蒙说道,“托尼这周给你回信了吗?”
“昨天我收到了一封信,是从太平洋的某个小岛上寄来的,信件审查员还把名字涂掉了。但他在信中说了,他很好,在地勤组工作。”她深吸了一口气,望向半空中。“德军已经投降了。日本人为什么还不呢?”
“他们会的,”西蒙安慰着她,“我敢保证不会太久的。”
“希望如此吧,”她说,“别谈战争了。今天的主题只有和平、爱与和谐。”
“为了和平、爱与和谐。”西蒙说,勾着她的手臂走下前廊台阶,穿过安静的街道。
屋内,海伦将西蒙带到了前厅,那儿爱因斯坦摇摇欲坠的乐谱架立在巨大的钢琴旁,期间卡普托太太则跑去了后院,确认艾米没有制造出什么混乱。西蒙聆听着宾客的谈话——只有十几个人是他们的朋友和同事,其他的则是卢卡斯的家人——这时爱因斯坦拖着脚走进了屋内。他身穿一件凌乱的泡泡纱套装,翻领上别着一支歪着的红色康乃馨。脚上,依旧没有穿袜子套着那双莫卡辛鞋,还有他那蓬松的白发,就像被搅成了泡沫的棉花糖。
对她来说,他简直就和电影明星一样英俊。
“是我的荣幸,”他说着,握住她的两只手,“能够由我将这么一位美丽的新娘交给新郎。”
他的皮肤就像麂皮一样柔软,在他隆起的额头下,那双垂下的黑色眼睛中充满了和蔼与慈爱。
“应该是我的荣幸,教授。”
海伦把头探出门外说道:“时间到了。”接着帮她将薄纱拂下,盖住了西蒙的眼睛。
她听见花园传来婚礼进行曲的旋律,是那群总聚在前厅的弦乐团表演的。爱因斯坦弯起了胳膊,她便勾住了。途中他们经过了厨房,那里摆着一盘又一盘的食物,上面还盖着蜡纸,烤箱里好像还在烤着什么。时钟滴答作响。海伦拉住敞开的门,他们小心翼翼地走下了台阶,接着穿过了宾客中间的走道,现在他们所有人都站在了那些从学校里借来的白色木头椅子旁边。普林斯顿大学的校长和他的妻子正站在最后一排微笑致意。
牧师的声音响起:“是谁将这位女士托付给这位男士的?”爱因斯坦清了清嗓子,郑重地回答道:“是我。”松开自己的手臂,他又重复了一遍,“是我。”海伦轻轻在一张座位上拍了拍,他便退到了那里。
就在卢卡斯走到她身边时,她感觉自己找到了避风港。阳光可能会被阴翳掩盖,但只要卢卡斯在她身边,她就有了安全感、满足感……和爱。她抬起头看着他,尽管她发现他的领带依旧歪着,她也只能忍着不去把它理正了。还有一生的时间可以沉溺在这种冲动之中。
牧师开始赞颂这段神圣的婚姻,“这是上帝创立的一个光荣的时刻,向我们宣告着一个神秘的结合……”
但她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她的耳朵就像被棉花球塞住了似的。他继续念着——细说着爱的结合,婚姻的责任,夫妻相互间的爱与理解——西蒙继续享受着这地方带给她的温暖而舒适,这片让她被爱包围的神圣的地方。感觉到卢卡斯的双手正摸索着她的双手,她将手指穿过他的指缝之间,她透过头纱朝下望了一眼,看见手边根本没有任何东西。他的双手依旧在他身前交叉着。
那一刻,她感到非常疑惑,但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受到惊吓。那一下触碰非常柔软,微风飘荡,拂动着头顶的罩篷,她敢肯定自己闻见了那熟悉的味道,是父亲那淡淡的带着土耳其烟草味和那甜茶的香味。尽管她知道其他人一定会说那不过是她在做梦,可能是花园里各种各样的花香,但西蒙自己清楚极了。
她的父亲就在那儿,他在祝福着她的婚礼。
泪水在她的眼眶中打着转,接着她轻声说了一句:“我爱你。”
听见了她的低语,尽管那牧师还在啰嗦着,卢卡斯握住了她的手,取代了那双无形的手。
在牧师的要求下,卢卡斯向前跨了一步,拿出一个粉色缎面软垫,戒指被一根安全别针固定在了上面。伴郎将它们拆下,艾米则在一旁前前后后兴奋地转着圈。
“这两只戒指,”牧师宣布道,“它们将见证你们婚姻的誓言,代表了永恒和持久的爱的承诺。”转向卢卡斯,他又说道:“请跟我念。”
接着她听见了那句亘古流长的誓言——“永远”和“无论贫穷或富有,无论健康或疾病”——当戒指戴上她手指的那一刻,她甚至有些不敢相信。
在牧师向她重复了一遍誓言后,她拿起了另一只戒指,将它戴在了她的新郎的小指上;他的无名指受了伤,再也无法恢复了。仰起头看向他,她永远忘不了那束穿过头顶蕾丝的阳光,他的脸沐浴在光影之中,他眼罩的丝绸表面闪着光,他蜷曲的黑发在头顶迎风招展,还有鬓角自那次雷暴天的袭击后长出的些许白发。他的脸颊上有一处微小的伤痕,一定是早晨自己刮胡须时留下的。她想要吻一吻那处伤痕。
“祝愿上帝使之结合的人,”牧师念道,“没有人可以将他们分开。我以新泽西州授予我的权利宣布,你们正式结为夫妻。”接着停顿了几秒,补充道,“你可以吻你的妻子了。”
卢卡斯掀起了她的头纱,弯下身子,快速且矜持地在她的唇上啄了一下。
阿黛尔·哥德尔起哄道:“诶哟——你可以做得比这更好的!”
于是他这么做了,这一次他的手环住了她纤细的腰肢,将她勾向自己,下面响起一阵哄笑声和稀稀拉拉的掌声。在她迈上走道时,她听见弦乐团开始演奏了。就在他们十指紧扣,转身面对着宾客时——爱因斯坦在鼓着掌,浓密的胡须下是浓浓的笑意——许多轿车横冲直撞地穿过小道,一路喇叭轰鸣,伴着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停在了车库门前。一群手中抓着纸笔的闯入者挤了出来,有些人脖子上还挂着相机,冲进了花园中。他们所有人都有记者证,有些粘在他们的软呢帽上,有些则夹在他们被汗水浸湿的西装夹克的翻领上。
她的婚礼?这些记者要来破坏她的婚礼?
他们就像一群吵闹的橄榄球运动员一样向爱因斯坦袭去,用胳膊肘将宾客推开,急躁地将凳子踢开,他们所有人都叫嚷着原子弹,和一些她从未听过的奇怪的地名。
“我们在广岛投射了一枚。”一个记者喊道。
“您是什么反应?”另一个人询问道,他的纸笔早就已经就位了。“您事先知道吗?”
闪光灯猛地闪了一下,教授愣住了,摇摇晃晃地向后倒去。海伦本能地冲过去保护他。
“如果没有您的发现,它是不可能被制造出来的,”第一个人又问,“听到这种说法,您是什么感觉?”
“看这里!”一个摄影师高声叫道。
“不,看这里,教授!”
“您有什么想说的吗?”
爱因斯坦看上去有些手足无措。
“您是不是想着我们终于打垮了小日本?”
“五角大楼说我们可能杀死了近十七万五千个日本人,就那么一击。和你想的一样,对吗,教授?”
人们都困惑了。音乐停了,宾客散了,一整排的椅子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被他们挤倒了,他们向爱因斯坦靠近着,围在他的身旁。
“您认为他们什么时候会投降呢?”
在西蒙的眼前,她只看到她的婚礼毁了。就连婚礼的罩篷也被推搡的人群挤撞得松开了,随风飘走了。
卢卡斯握着她的手,手臂环住她的肩膀。
爱因斯坦低着头,他的红色康乃馨掉在了地上,踩在了那群记者的脚下,海伦将他护送回了屋内,狠狠地将门甩在了那群记者的脸上……但这根本阻止不了他们,他们跑向窗边,大声地喊着自己的问题。一个摄影师甚至爬到了后院的树上,想找一个拍得到屋内景象的角度,但树枝折断了,他摔到了地上,痛苦地呻吟着。没有人注意到他。其他人回到了小路上的车内,打开了收音机,她和卢卡斯就站在那里,在一片混乱中,他们俩都被无视了,她听见了杜鲁门总统的声音。
“日本人在珍珠港挑起了战争。如今他们必须加倍地偿还。一切还没有结束。”
卡普托太太蹲在草坪上,目瞪口呆,紧紧抓着艾米,认真地听着广播。
“武器就是原子弹,”杜鲁门继续说道,“它利用了宇宙间最基本的力量。”
西蒙看见厨房窗户旁的人影被猛地拽开了。
“太阳的能量正是从中汲取的,而这种能量已经被释放出来了,用来对抗那些将战争引向遥远东方的那些人。”
释放了,西蒙心想,就像恶灵,再也不会被控制。
“愿主保佑我们。”卢卡斯说完,手臂拥她更紧了些。
教授楼上办公室的窗帘也拉得紧紧的,整座房子都像是为葬礼做着准备,而不是婚礼。
西蒙也突然有这样的感受。
隔壁房中的收音机中放着“星条旗永不落”,她还能听见他们狂喜时的喊叫声。狗吠叫着。某个人哭喊着,“他们活该!”不可否认,这会终止战争——哪个国家能站出来与太阳的力量抗衡呢?
卡普托夫人,依然蹲着,她搂着自己的女儿,高兴地抽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