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帆布袋底部又翻找了一次,他的偷乘者找到了另一件遗物——一根泛黄的长骨头,教授发誓他曾看见过它散落在自己家车库的地上——举起它仔细检查了一遍,接着把它像一根咬过的鸡腿一样扔进了水中。
爱因斯坦听见水花溅起的声音,但视线依旧定在这位不速之客身上。他看上去笨重而粗暴,眼神幽深而空洞,行动的样子也很奇怪。他所有的动作和手势都很不连贯,就像是患有多发性僵化病,或其他什么神经方面疾病一样。不管原因是什么,都让他看着像一个傀儡似的。爱因斯坦觉得自己曾经见过这个男人,不是在高等研究院里,而是校园里其他某个地方。他还是想不起来,当他询问他的姓名时,这个男人却开了一个糟糕的玩笑,他用粗哑的嗓音回答道:“叫我别西卜。”
蝇王。人类古老的敌人。这个男人绝对是疯了——疾病一定已经感染了他的大脑和身体——但他显然是一个致命的威胁。他就像一只冬眠后的熊一样从帆布下面钻出来,身后还拖着一只帆布袋。他身上闻着有一股尸体的味道。坐在船的一侧,他嗅着空气,就像第一次闻见似的,研究着躁动不安的天空,眼中没有一丝感情,这让爱因斯坦想起了新闻报道中的那些褐衫党暴徒们,他们趾高气扬地走在柏林的街道上,开着敞篷轿车驶过德意志国会大厦的废墟,那片被他们烧毁的废墟。
东面的雷暴云逐渐逼近,但他意识到,和他面前这个男人比起来,在湖中央被暴雨淋湿的危险根本算不上什么。他举起一根粗壮的手指,指甲上面血淋淋的,指向一个方向,接着另一个方向——一言不发地——看起来是想要指引小船远离岸边。爱因斯坦,最多算一个中等水平的航手,只能尽力顺从他的指示来避免惹怒他。但他要怎么设法安全回到陆地上去呢?
在查看打开的帆布袋时,那位乘客总是低着头,将一个又一个骨头和艺术品掏出来,又仔细检查一番,便将它丢到一旁的水里去了。爱因斯坦,永远抱着极大的好奇心,想要一问究竟,但他知道无论如何,还是不要去挑战他为好。疯子总是像硝酸甘油一样不太稳定——就连他那个曾进过精神病院的儿子,爱德华,也会像瓶装火箭一样突然爆发——他最好的选择就是顺着他,直到能够重新驾船回到码头。要是他听从了爱人玛丽·温特勒,还有生命中其他那些求着他学习游泳的人的意见的话……
现在已经都迟了。
显然袋子已然被清空了,那个男人将它揉成了一团,也抛进了卡内基湖内。爱因斯坦看着它飘远,在汹涌的湖水中上下浮沉着。船上还剩下一样东西——一根长长的曲柄木棍。一根牧羊手杖,和他在瑞士的村庄里看到那些农夫用的没什么两样。然而这疯子似乎对此极有兴趣;他拿在手中转来转去,掂量着它的重量,手指一路抚摸着棍杆,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握着那部分弯曲的手柄。
“暴风雨就要来了。”爱因斯坦大胆地说了一句。
那个男人嘟哝了一声,就好像是他召唤来的似的。
“我也算不上什么好船长,趁着还有时间,我们得掉头回去了。”
“没有任何意义。我们都完成了。”但是,为什么这个男人和他嘴里发出的声音会有一种奇怪的分裂感呢?不仅仅是他的动作不自主,他的每一句话也都像从别人口中说出来似的。
“什么完成了?”爱因斯坦问道,他当下又疑惑又害怕,“我们完成什么了?”
那个男人抬起头,佯装惊讶。“我们的任务啊,我们已经完成我们的任务了。”
现在他终于听出来那男人的声音了。他昨晚听见过这个声音,就是他在办公室里工作的时候,还有一只猫趴在他的膝盖上。他抚摸着小猫的后背,专注地思考着原子弹制造方面的最后一个未解决的问题,但一直有某个神秘的对话者在他耳边低语着,指引他的思绪,揭示出一个又一个解决方案,帮助他最后完成。他现在意识到了,他曾经视作灵感的东西可能比想象中要糟糕得多。他的双手曾毫不犹豫地,将那些等式涂写在办公室的黑板上,或是笔记本上,就像一个进行记录的抄写员一样。
然而他的那些灵感是从哪儿来的呢?核裂变是一个非常困难且危险的尝试,根据一些物理学家的计算,人们甚至可能引燃大气层。这是一个邪恶的计划,也是他一直以来所提防的,要不是考虑到一种不堪设想的可能性,即它可能会先落入人类公敌的控制中的话,他可能都不会想这个问题。现在他需要思考一下了:他自己的双手是不是已经被魔鬼掌控了?
那个男人笑了笑,俨然一副看透他想法的样子。正是这个时候,爱因斯坦意识到了自己最大的错误——他不是一个普通人,而且很有可能根本不是人。他在自我介绍的时候不是也说到了这一点吗?
别西卜。
船头溅起一阵冰冷的水沫,打湿了爱因斯坦凌乱的白发和浓密的胡须。他的双手滑极了,还剧烈地颤抖着,甚至要握不住舵柄了。“所以,你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他问道,竭尽全力将声音维持在一个平稳的音调上。
“什么都不要。”
天空中划过一道闪电,就在那一刹那,就像是记者照相机上发出的炫目的闪光灯一般。短短几秒之间,爱因斯坦在那张冷血的脸下瞥见了另一张更加恐怖的脸——深陷的黄色双眼、突出的额头和一张尖牙交错的嘴。他曾在古典画作中见过这张脸——丢勒、多雷和博斯的作品。地狱的兵士正是这副嘴脸。
不过一会儿,太阳便完全被翻腾的乌云遮盖住了。船帆被狂风吹得像鞭炮一样噼啪作响。
在那个乘客茫然的神色中,爱因斯坦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在这怪物邪恶的协助下,他竟促使了世界末日大决战的来临。一阵雨落在了甲板和他的头顶上。
但他这样做,不是帮助了同盟军赢得了战争吗?这个恶魔,或是恶魔的部下究竟为什么会帮助他们除去第三帝国这样残暴的祸害呢?难道希特勒这种怪物不是撒旦最喜爱的子民吗?
“对我们来说,胜利并不重要,”他又开口道,又一次凭直觉戳中了他的想法,“只要有了工具,你们人类会借此自相残杀的。”
那天早晨爱因斯坦寄去洛斯阿拉莫斯的包裹正为此铺好了道路——只剩下一个可怕的问题悬而未决了。一个老迈、浑身冰凉且愈加虚弱的物理学家还有什么用处呢?
尤其,当他意识到,这个人还看清楚了人类最古老的敌人的样貌,他的恐惧又加深了。
如今在一片灰蒙蒙的雨雾的遮蔽下,这个东西开始打量他,就好像他就是下一个需要解决的无关紧要的小问题一样。
“并不是我们忘恩负义,”他说着便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一步步向他逼近,“没有你,我们照样也能完成。”
爱因斯坦向后逃去,但除了这条船他还能逃去哪里呢?就算他会游泳,在这样湍急的水中他也不可能游到岸边的。但他已经准备冒险跳入湖中——他还有其他选择吗?——这时他听见后方的呼喊声。
“躲开,教授!躲开!”突然一根湿漉漉的船桨掠过他的头顶,勾住了船帆处的绳子,并猛地向后拉去。
只听见船尾“砰”的一声撞上了什么东西,当他鼓起勇气转过身时,他看见了卢卡斯摇摇晃晃地站在一艘剧烈晃动着的划艇上,手中握着一根浸满水的桨,努力地拉拽着那根绳子。
片刻之后,就在那艘划艇翻倒入水中时,卢卡斯跃到了帆船上,重重地撞上了爱因斯坦,竟把他从位置上撞飞了。他湿漉漉的双手还没来得及抓住舵柄或其他什么东西,教授便跌下了船,胡乱挥舞着手臂、蹬着双腿,掉进了寒冷的湖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