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卢卡斯朝西蒙叫道,他绕开空展览柜,向楼梯冲去。他像一匹冲刺的骏马一般三步一台阶地跨上楼,不过几秒便到达了顶楼。他看向大厅,发现德兰尼实验室的大门大敞着,日光灯的光线洒向亚麻地板上。
他感觉有些不妙,随着他走近并闻到一股黏湿的泥炭沼泽气息时,这感觉变得愈加强烈了。
“你在吗?”他大叫道。整间屋子就像被飓风侵袭过一样——显微镜和其他一些器材散落在地上,纸张撒了满地,大敞的窗口袭来的一阵风吹得它们乱飞。
“天啊!”西蒙跟在他身后,不由得惊叫。
那个巨大的绿色铁质储物柜——里面装着石棺里的艺术品——被从墙上的螺栓上扯了下来,摔在地上。上面尽是凹痕,而且已经弯曲得不成形了,柜门也被扭松了——但在那柜子底下,卢卡斯好像看见了一具尸体,那沉重的物体下面伸出了一只指头泛紫的手。
“德兰尼?”他问道,俯下身想要看一眼这残骸的下方。
但他什么也看不见,就算他想用肩膀将这柜子推开,恐怕只会加重他的伤势。
“我们需要一根杠杆。”他说,于是西蒙看了一圈,抓起一块钢板,那本来是个门,将它塞进了柜子的边缘后斜压在上面。柜子好像稍稍抬高了一些,卢卡斯鼓励道:“对——继续!”并伸了一只胳膊进去,想抓住德兰尼。柜子又上升了几英尺,卢卡斯拉得更用力了些,将头朝前的尸体从重物下面拖了出来。
就在整具尸体都快出来时他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猛地松开了手,就像手指触碰到了滚烫的锅炉似的。
西蒙也看到了,于是储物柜“砰”的一声重重地坠回了地面,重新压上了她之前努力想要救出来的那东西的小腿和双脚。
躺在那儿的是凯斯内斯郡人,依旧是一具僵尸,他深褐色的四肢像树枝一般扭曲着,身体也是。脸偏向一侧,露出了他鹰钩状的鼻子、凹陷的脸颊和一条毫无血色的裂痕,那是他的嘴。
当然还有他喉咙上的那道狭长的口子,为了保险起见割的。
卢卡斯蹲坐下来,研究着这个标本是否有任何生命迹象,之后才想到自己这行为有多么可笑。它不是自己上来的,它只不过是博物馆的一件展品,一个石化体,被绑在木柱上杀死的,然后被埋进了沼泽中。为什么有人会打破展柜并把它一路拖到了这里?
而且它是怎么倒在一个破烂不堪,且无疑被盗的柜子下面的?
“帕特里克去哪儿了?”西蒙问道,卢卡斯心中也正疑惑着这个问题。
有一件事可以确定——他不在实验室里。但这里种种迹象都表明他曾在这里进行过一场激烈的争斗。卢卡斯视线飘向了敞开的窗户。德兰尼从那里逃跑了?他走向窗台,探出身体——这里根本没有逃生通道,只有一根攀附在墙上的常春藤。尽管其中几根松松垮垮的,在风中晃动着,似乎是刚被扯松的。德兰尼的块头很大——它们能承受他的重量吗?下面的灌木十分茂密,除非是他看走眼了,否则他一定应该看见它们上面有一处凹陷,那是最近有某个重物掉落上面的痕迹。
难道在卢卡斯和西蒙上楼时,德兰尼从窗户爬了出去?
他为什么要那么做?根本毫无意义。
他转向西蒙,然而她眼神坚定地说道:“现在,它就在他身体里。”
“什么?”
“它需要一个宿体——它经常这么做——所以它借用了凯斯内斯郡人。现在它转而利用德兰尼了。”
“去哪儿?”他问。“做什么?”
西蒙仔细检查了一遍空空的柜子。“它已经把它存在的最后一点物证偷走了。我们再也见不到了。所以我猜它现在正赶去消灭那些还活着的人证。”
勃兰特已经死了。泰勒特工也是。清洁工沃利·格雷格也是一样。还有拉希德博士。所以只剩下他,还有西蒙了。
还有另一个目标——它曾经袭击过一次的目标。
“我得赶回莫色尔大街,”卢卡斯着急道,“爱因斯坦家。”
“他不在那儿。”她回答道。
“那他在哪儿?”
“我看见他去往卡内基湖了,还有一个朋友。”
“什么时候?”
“大概一小时前。”
他只需要几分钟就能跑到湖边。“你知道警察局在哪儿吗?是不是在威瑟彭斯大街?”
“知道,父亲死后我在那里填了一份报告。”
“找到法雷尔局长,让他派一辆警车到湖边。然后就待在警局里,那里比较安全。”
“你准备做什么?”
“赶在德兰尼之前,找到爱因斯坦。”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觉得有些对不起自己的老朋友。
在他离开前,西蒙叫住他,“等一下,”接着将手伸向衬衫下,解下了父亲给她的五边形挂坠。“拿着它。”她说完,将它绕上他的脖子,并塞进他的衬衫中。
“做什么?”
“保护你。”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说完,轻抚着她的脸颊像是给她最后的祝福,接着小心地绕过摊开的凯斯内斯郡人。他不想留她一个人在这里,况且情势如此危险,但他知道自己没有时间了。他穿过房间,冲下楼梯,跑到院中。一群学生聚在那里,他就像一个中后卫一样挤过人群,东拐西拐地穿过了校园里哥特式的拱门和寂静的回廊,随后他到了华盛顿路,横冲直撞地穿过了马路,害得一辆运奶卡车不得不急刹车避让,司机还怒骂道:“喂,哥们——没长眼吗?”
树林里又冷又暗,他踩在落叶和大片大片潮湿的苔藓上,跌跌撞撞地向湖边跑去。他偶尔还得跨过一堆朽烂的木头,而且他总是迷路,然后又不得不重新回头。但他知道只要他一穿过树林,沿着小斜坡下去,最终一定能够到达湖边。因为只有一只眼睛的缘故,他不得不来回摆动脑袋来确保自己不会撞上什么东西。尽管如此,他的脸还是一次又一次地,被低矮的树枝打中,还有几次他差点被突出地面的岩石绊倒。就快到达的时候,他在一些光滑的树叶上滑倒了,一屁股重重地跌了下去,在光滑的枯枝落叶上滚了将近十五码,最终停在了一丛繁茂多刺的灌木丛中。
从稀稀拉拉的叶子中望去,他看见了正前方,一面橘色的信号旗高高地扬在树顶上。拨开灌木,他连滚带爬地冲下剩下的斜坡,直到最终抵达船屋旁,那里的架子上绑着几只划艇和摇桨,上面还罩了一层保护用的油布。最底下一层的划艇被揭开了罩子。
“爱因斯坦教授!”在他冲进门时他大喊道。一个戴着一副大眼镜的男人显然受到了惊吓,转过身来,因为震惊,他的脸色惨白,随后一本书掉到了地板上。
卢卡斯认出了他,是那位数学家,库尔特·哥德尔。
“教授在这里吗?”他喘着粗气问道。
“在。”
“在哪里?”卢卡斯问,环视了一圈,这个木屋里面摆满了桨和木板,还有一堆散着的救生衣。“哪里?”他吼道。
哥德尔颤颤巍巍地抬起一根手指指向湖面。“他在划船。”
卢卡斯不知道这应该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这是意味着他已经脱离了危险,还是正落入危险之中?他跑到窗边,依稀可见一片黄帆飘扬在大概半英里远的地方,那是爱因斯坦的小船上的。视线转回屋内,他发现了一副比赛时工作人员使用的双筒望远镜,便抓了起来;上一次他举起双筒望远镜的时候,还是在斯特拉斯堡郊区一处被轰炸过的荒废教堂里,为了监视一个狙击兵——那时候他的两只眼睛都能用。此刻他调整好镜头,聚焦在那艘在疾风中掠过湖面的小船。它正逆着风航行,让他欣慰的是他还可以看见爱因斯坦熟悉的身影——穿着那件褐色的皮夹克和那圈白发——笔直地坐着,操纵着舵柄,看上去一个人好好的且掌控着局势。
就在他准备放下望远镜时,那艘蓝色的小船又出现了,船帆飘动着,让卢卡斯震惊的是,他看见了另一个身影坐在船的右侧。
一个大块头的男人,裹着德兰尼那件与众不同的大衣。
卢卡斯又举起镜头,但他却什么也看不见了。“他是和德兰尼教授一起划船的吗?”
“不,没有其他人。我们是一起来的。只有我们两个。”
每过去一秒钟,卢卡斯不好的预感都会更强烈一些。那晚他和另一名文物复员委员会成员一同落入学校外的埋伏时,他也有这样的感觉,同样的还有那天他在地下洞穴发现石棺后,那个德国小男孩踩到地雷时。他担心的某件不好的事情——非常糟糕——就要发生了。
然而,他在这里又能做些什么呢?
“是不是阿尔伯特遇到什么危险了?”哥德尔非常关切地询问道,“我现在需要做什么吗?”
“去外面帮我个忙。”
温度降了下来,晴朗的天空也变得黯淡且灰蒙蒙的。卢卡斯知道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把划艇从架子上搬下来,赶在可怕的事情发生之前,追上那艘小船。尽管哥德尔是帮助他把船搬出去最不合适的人选,但他周围没有其他人了;尽管他有些虚弱,但还是一路抬着划艇的一端,和他一起将它放入水中。
当卢卡斯爬进去时,小艇不住地左右摇晃着,他坐在了那块当作座位的木板上,随后拿起收在横梁下的划桨,对哥德尔说道:“推我一把。”
哥德尔一反常态,勇敢地迈入冰凉的水中,蹚了一两步后便推走了划艇。在船飘远后,卢卡斯叫道:“现在,就在那里等着警察过来!”
“警察会过来?”
“他们肯定会的。”
哥德尔挣扎着爬上了岸,而卢卡斯自从新兵训练营那次远足以后,再也没有挥过船桨,尝试着划了一下。在他尝试了十几下以后,他终于记起来该怎样划了。保持水平,将船桨放低,然后用力均匀地将桨拉回到肩部,接着再将湿淋淋的桨从水中升回时,将桨持平以减少风的阻力。每划几下就要变换方向,这样可以保证小艇沿直线行驶。但他要怎么靠近爱因斯坦他们呢,尤其还在这种大风天气下?他现在已经可以看见东面密集的乌云正朝这里飘来。
湖水随着一分一秒的流逝变得湍急起来,划艇的船头上下颠簸着。他的鞋袜早已经湿了,他的羊毛裤腿已经贴到了他的皮肤上。小船被水浪冲击得左右倾斜着,他常常被迫停下手中的桨,降慢船速直到不再摇晃,重新平稳地浮在水面上。他忘记带救生衣了,并且船上也找不到一个。
小船正在向湖中心,可能是水最深的地方进发着。尽管还有很远的距离,卢卡斯还是觉得自己看见了德兰尼,或者说他的躯壳,探出了船侧一两次,并且将什么东西丢进了水里。想要猜出他丢弃的是什么简直轻而易举。
东边的天空越来越暗了,湖水由蓝转黑。就连岸边的树叶也从金红色变为了暗铜色和淡淡的玫红色。就好像一幅图画中的所有颜色都被水冲洗了一遍似的。每划一次桨,他的外套就会卡在他的肩膀上,为此他不得不再次停下来,费力地将外套脱下来,丢在船底。尽管空气很冷,而且越来越冷了,但由于使劲的缘故他依旧冒着汗,于是他用袖口抹了抹额头。两艘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了,幸运的是他正顺着东风行驶着。在汹涌的水流中前行,卢卡斯紧盯着那面黄帆,还有航手,他正坐在船尾,一只手握着舵柄。他的乘客又探身出来,向湖中抛了什么。
他将包中的东西丢完以后,接下来又会把什么丢下船呢?
卢卡斯使劲将桨插入水中,用尽全身力气划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