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正如我所证明的,如果一个神能够在任何一个宇宙中出现的话,那么他必然存在,”哥德尔说着,“并且存在于所有宇宙当中。”
他解释自己的证明时实在太投入了,要不是爱因斯坦把他拽回路边,他可能就要在华盛顿路上被一辆斯蒂庞克撞飞了。一般来说,爱因斯坦才是那个需要被提醒看路的人;事实上,他曾经因为过于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而掉进一个巨大的检修孔,爬出来以后,还请求一个过路的摄影师千万不要把自己的照片散布出去。
“所有的宇宙都在旋转,对吗?”
“当然了,”哥德尔回答道,又将自己的羊毛围巾往衣领里塞得紧了些,“我以为在那一点上我们已经达成一致了。”
“难道不是你的上帝把我们绕晕了吗?”爱因斯坦只好采取往常的策略,用玩笑来将哥德尔的注意力从他反复唠叨的话题上移开。他知道的,哥德尔只是想把他对精神领域,主要是来生这一方面的痴迷,转化为一种智力上的消遣而已,但爱因斯坦太了解他的朋友了——哥德尔是一个担心无处不潜藏着死亡的人,从没捂住的喷嚏到金枪鱼三明治。死亡的想法于他而言太重大了,他甚至能够花上无数个小时——这些时间本可以用在纯粹数学的研究上——去证明生命没有终结的一天,它只是到了另一个平面或空间中去了。爱因斯坦并不认同他这种乐观。(如果这能叫做乐观的话。)他早就向海伦表达过自己明确的要求,大意就是在他离去以后,将他火化后再把骨灰撒向风中。“为什么要浪费世间一块好地方,”他这么说,“那块地方可以留给阿黛尔这样的人种些土豆的呀。”
当他们离开主干道,走向一条通往森林和卡内基湖岸的乡道上,他的思绪忽然转到了昨晚他带着莫名热情完成的工作上。就好像他曾在四十多年前,在构想从相对论到光电效应那些理论时拥有的全部才智,都一股脑回到了他的脑海中。他所能做的只是跟上他脑海中出现的一串想法和等式,并把它们记在黑板上,一旦解决以后,转而再誊抄到笔记本上,再派情报员送给新墨西哥州焦急的奥本海默。就好像一个声音,一个听不真切的奇怪的声音,在他耳中低声回答着他,鼓励着他。
甚至有些时候他感觉自己的双手也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指引着,一个无形的存在,一个天使,但考虑到这工作的实质,也可能是一只魔鬼,它的任务就是确保最后一个棘手的问题也被解决,人们想象的最致命的武器能够充分发挥它的作用,毁灭性的作用。他是这样一个反感战争的人,甚至在听到军乐队的军事演奏时都会不自主地哆嗦,却不知不觉间为这类事情奠定了基础,可真是够讽刺了;他竟然暗中为创造出它做了贡献,这个事实真是令人惊骇。
“阿黛尔告诉我,我们今晚要在你家里打桥牌。”爱因斯坦说。
“没错,是这样的。”
“我要把钱包留在家里,”爱因斯坦说,“上次我输了差不多两美元。”
“正因如此我们才能交上房租。”哥德尔说完,爱因斯坦哈哈大笑。库尔特很少开玩笑——他今天一定非常高兴。
一阵微风将几片叶子扬到了小路上,哥德尔又将他的长风衣裹紧了些。“你穿得不太保暖啊,阿尔伯特。”
“我没照着现在的天气穿,而是照着它本该是什么天气来穿的。今天也本该是一个适宜在湖边划船的天气。”
“今天的话,我可不会陪你。”
爱因斯坦笑着说:“不,我的朋友,我可不会再让你受一次折磨了。再也不会了。”
“我可以在船屋等你。”
“那主意不错,你在那儿舒服、保暖又干爽,”他说道,“而且你也知道毛巾挂在哪里了。”
“希望我这次不会再需要它们了,”哥德尔说完仰头望向天空,“尽管你可能会需要。”
爱因斯坦也看到了——东面远远地飘来大团的白云。“在天暗下来以前,我们俩应该已经回到我的书房,享用海伦泡的茶了。”
当他们看见船屋时,爱因斯坦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拖着Tinef下水了,库尔特则看起来更加急切地想要躲开这寒风。在船屋里面,库尔特找到了一张老旧的摇椅,旁边是一个橱柜,里面摆着双目望远镜、发令枪和急救箱,于是他便坐了下来。从他外套的众多口袋中摸出了一本书——爱因斯坦猜应该是他那本破旧的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那本书正合他的观点,并且准备让自己同往常一样沉浸在高深的思想当中。
爱因斯坦觉得自己看见窗前闪过什么东西,联想到这片森林里偶有黑熊出没。但他并没有和库尔特提这些,免得他被吓晕了过去。“我不会去太久的,”他说着走向窗边瞧了瞧。但他只看见了一只灰色的猫头鹰,低着头,翅膀拢在两侧,静静地、若有所思地踞在一处高高的枝头上。“你和我,我们是同类,”他轻声说道,并未打搅到正在读书的库尔特,“一对机智的老鸟。”接着把自己的钥匙留在了桌上——船晃悠的时候,它们不止一次滑出了他的口袋——又问道:“你现在舒服了,库尔特?”
“非常。”
关上船屋那嘎吱作响的门后,他走向木质码头查看自他那次出游以后,Tinef又被拴在了哪里。从那紧紧系着的结来看,在他之后一定有人来过并且又认真地加固了一遍,想到这儿,他扬起了嘴角。有时候似乎这里的所有人——大学、学院和市民们——都对他十分关切并且照顾有加。当他第一次从知识、文化动荡的柏林搬到这个不算大的小镇上,他以为自己会感到窒息——一开始确实是这样的,而且非常强烈——但随着时间推移,他逐渐在这儿越来越轻松自在,开始体会到与外界隔绝的个中魅力了。
踏上船,将船推离码头,他差点失去平衡自船上跌进水中。如果库尔特看见他一副落汤鸡的样子站在船屋门口该会觉得多好笑啊——就像他们刚好碰见下雨的那次一样,浑身都湿透了。
船一走远,他便放下了船中板,拉开黄色的帆,在升帆中途,他注意到船的一侧凌乱地堆着另一张帆布。是他自己留在那儿的吗?他明明记得没有,而且那个帮助他的神秘人,就是帮他重新扣了一个结的人,也不太可能就让它凌乱地堆在那里啊。它甚至看上去并不属于这条船;它看上去像是保护那些桨手的船的帆布罩中的一张。
谁会把它放在这儿呢,况且还占用了那么多地方?
一阵寒风吹鼓了船帆并带着他飘向灰蓝色的湖面深处。爱因斯坦将拉链一路拉到了喉咙口——归根结底,比起他的打扮,还是库尔特的穿着更适合这天气——一只手握着舵柄,另一只手抓着绳子。一如既往,他感觉自己将俗世和日常生活中那些令人烦恼的问题都抛之脑后了,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那里没有电话铃声,没有敲门声,没有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情报员伸着手,索要装着最新图表和计算结果的包裹。
他望向东面的天空,浮云仿若一块倾斜的婚礼蛋糕;接着又看向岸边茂密的森林,有些树的叶子已经掉光了,其他树上还点缀着红黄相间的树叶,在午后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岸边有两个男孩,提着一只小桶和鱼竿,向他挥手,于是他将舵柄放好后,也挥手回应。他的蓝色小船和黄色船帆在这湖上可有名得很。
起风了,船侧的帆布被吹得皱了起来,沙沙地摩擦着。他早该把它收进座位底下放救生衣的地方,但现在已经晚了。尽管他一生驾船许多次,但他知道自己依旧是个拙劣的航手——他某次走神的时候驾着小船撞上了浅滩,还有一次是浮标——更糟糕的是,他完全不会游泳。他一直想要学习,但都没有时间。
让他意外的是,帆布又响了一次。朝下一看,他发誓那布绝对是胀了起来,就像底下藏着的东西移动了似的。会不会是码头上的老鼠?帆布又动了一下,他现在完全确定了,那布的下面一定藏着什么东西。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调头回岸,但他想到,如果是老鼠,一定会极力避开他的。也许是其他什么亲人的动物,也许是一只花栗鼠,在抵达码头之前一直躲在里面。
小船歪向一边,他不得不拉紧船帆。水拍打着船侧,溅到了船板上,打湿了那堆帆布。躲在那底下的东西对湖水的侵入有了反应,猛地扯开了帆布,接着自顾自地坐了起来——比任何老鼠或金花鼠都要高得多——惊得爱因斯坦后一下撤坐到了座位上。
天哪,该不会船上的是只熊吧?
在它整个坐起来以后,他有了第一条线索——接着在他的震惊中,湿漉漉的帆布下伸出一只厚实的手,血迹斑斑,满是伤痕。
过了一会儿,它猛地将帆布整个拉了下来,甩了甩脑袋又正了正肩膀,直勾勾地盯着他,就像一只鼬鼠在看被它逼入角落里的兔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