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曙光照到卢卡斯的脸上,他醒了过来。越过熟睡的西蒙的肩膀,他抓到了床头柜上的腕表,举了起来,发现现在已经差不多八点钟了。
他闻见了楼下厨房飘来的煎饼、咖啡和平底锅里炸着的培根的香味。
他又躺回西蒙身边,她只穿了一件他的法兰绒衬衣,在被窝中紧紧地依偎着他。她的行李堆在门边。昨晚的事情让他俩震惊非常,以致他们希望在不惊动卡普托太太和艾米的情况下悄悄上楼,好一进房间就能立马冲进彼此的怀抱。狭窄的小床嘎吱嘎吱地呻吟着,但它的狭窄反而让他们很自在;他们不想让彼此之间空出哪怕一丝丝的空隙。当卢卡斯给了她一个晚安吻后,西蒙的胳膊环上了他的肩膀将他压倒,让他保持着那个姿势。他的眼罩松开了,在他笨拙地想要重新系上时,西蒙悄声说:“随它去吧。”
“不,这样是最好的,如果你不……”
“我知道怎样最好,”她说,“而不是你。”
她将一只手指伸进眼罩带下面,将眼罩推到他的头顶,一把扔在了被子上。
他痛苦地意识到她现在看到的是什么——暗棕色的玻璃眼珠,尺寸还有些不合,而且总是无神地盯着前方。
“那儿,”她说。
“那儿怎么了?”
“我已经知道了你最糟糕的秘密。”
她抬起头轻柔地亲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并且想听你亲口诉说。”她说道。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分享秘密的渴望席卷了他,想要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方式向她敞开心扉。作为交换,他也想了解她。他想安慰她,抱着她,保护她不受恶魔的伤害,不像从前一样,他如今也相信那些恶魔的存在了。他都不确定对面那位大名鼎鼎的邻居,自牛顿以来的科学家没有人比他的思想再深远了,是否能解释自从那古石棺出现之后他的种种恐怖经历。但卢卡斯知道,西蒙也知道,并且都认识到没有任何东西能像这东西一样,将他们紧密地联结在一起。他想询问她所有的事情,然后听她用混合着英语和阿拉伯语的迷人又轻快的语调回答。
在她还没睡着前,他对她耳语道:“所以,在宾馆的床上你对我说的究竟是什么?”
“什么?”
“你知道的,就是在那恐怖的事情发生之前。”
她的脸羞得通红,在她开口之前,卧室门口突然传来砰砰的敲门声,艾米叫着,“起床啦!起床啦!该吃煎饼了。”
西蒙惊慌地瞪大了眼睛,就在她扯着被子遮住脸颊时,门打开了,艾米探了个头进来。“妈妈想知道你要多少?”
就在艾米与西蒙的眼神相遇的那一瞬间,世界仿佛静止了。
“艾米,关上门,”卢卡斯说道,“我马上就下去。”
但她并没有移动。
“这是我的朋友,西蒙。现在赶快离开吧。”
艾米重新关上门,他能够听见艾米下楼梯的脚步声。她以最快的速度一路蹦跳着冲到了楼下。
“希望我没有破坏这里的规矩。”西蒙担心道。
“我们马上就知道了,”卢卡斯说着,向前挪了挪越过她向浴室走去。当他一边从浴室中走出来,一边将上衣塞进裤子中时,西蒙依旧愣在床上——在这么小的房间里,还有哪儿可以去?——呆呆地盯着窗外。恐怕她正在回忆宾馆里发生的那些恐怖的事件。“我马上下去看看情况。”
她转过头对着他。“我需不需要离开?”
“去哪?”他蹲伏在她身旁反问道。“我要你待在我的身边。”
“我也是。”
“你用阿拉伯语说的是不是这句?”
“差不多。”她说。
他等着她说完。
“那是一句贝都因古语。”
“给我粗略地翻译一下吧。”
“就算予我一千只山羊换你,我也绝不答应。”
卢卡斯笑了。“很高兴听到这句话。”然后他倾过身,吻了她一下,说道,“注意——热水一般不会持续超过两分钟。因此准备一下吧。”
在下楼途中,他停在二楼泰勒房间的门口,听了听里面的动静。毫无声音。厨房里也没有声音了。艾米坐在胶木桌边切着盘子中的煎饼,她母亲则边抿着咖啡边读着报纸。
“早上好。”
卡普托太太起身,嘴巴紧闭,给他装了一盘煎饼和培根。她将盘子放在艾米的对面,这时艾米抬起头看了他许久才将糖浆罐推给他。“那个女孩是谁?”她叉了一块煎饼问道,“她是不是也要和我们一起住?”
“艾米,”她母亲呵斥道,“还不上楼去把床铺好?”
“我已经铺好了。”
“我和卢卡斯要谈些大人之间的话题。”
这次艾米不情不愿地照做了,当只剩下他们两人时,卢卡斯开口说道:“我可以解释。”
卡普托太太顺着咖啡杯的边缘看向他,眼神中也并非完全不留情面。“我并不想太严肃,卢卡斯——”
“我知道。”
“但是你知道怎么回事,我不想给艾米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
“我知道,”他说道,就在他准备继续解释时,他们被前阶那儿传来的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打断了。
“会是谁呢,”她有些疑惑,“这个时候过来?”
卡普托太太在围裙上抹了两下手,便打开了前门,卢卡斯看见法雷尔局长身后跟着两名警察,他们手中还抱着几个空的硬纸盒。法雷尔将几张官方证明塞到她手中说道:“我们接到命令,让我们将雷蒙德·泰勒先生房间里的私人物品都搬走。”
“什么?为什么?”
“是哪间房间,太太?”
“二楼,第一间。”
两名警察在她身边顿了一下,双脚礼貌地大厅的地垫上蹭了蹭,接着走上楼。
“怎么了?”卢卡斯问。
“也许你能告诉我,”法雷尔说着,示意卢卡斯跟着他到外面的走廊上去。刚把他带到了一旁后,他便说道,“是关于和你合租的那位的,雷·泰勒。”
“他怎么了?”
“他死了。”
卢卡斯一时间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就在几个小时前,我们发现了他的尸体,在街对面的那条小路上,最近镇上那块地方变得非常危险。”
寒风挟着落叶滚过前院。
“他怎么了?”卢卡斯问,却畏惧听到答案。
“你的问题相当于问那个年轻的教授安迪·勃兰特怎么了。”法雷尔回答道。“或者为什么那个清洁工,也是你们大学的,举着小刀袭击爱因斯坦的那个。我的朋友,我所知道的只有——只要有坏事发生,你都莫名其妙地牵涉其中。”
卢卡斯已经有些不安了。为什么是泰勒?难道他也阻碍了他曾在西蒙房间里见到的那个邪恶的力量?
“所以说,作为你笔录的一部分,你昨晚在哪里?”
“纳索旅馆。”
“和那名叫拉希德的女士?”
在这件事上撒谎根本无益,就算告诉他此刻她就在楼上也帮不上什么忙。“是的,”然而他还想知道另一件事情,“泰勒是怎么死的?”
法雷尔久久地打量着他。“那是个好问题,过来自己看吧。”
当卢卡斯取回外套时——同时发现西蒙又睡着了,蜷在被窝里——法雷尔已经站在路边了,还在笔记本上记着些什么。他们一起走过一处拐角,又走了一小段路程便到了那条小路。
运送泰勒尸体回太平间的救护车还没有开走,正停在小路上,后门敞开着,周围围着两块黄黑条纹的锯木架。验尸官掀开了裹尸布,卢卡斯看到了一具伤痕累累的尸体。
“杀死勃兰特和泰勒的是同一个凶手。”法雷尔说。
验尸官正准备重新盖上裹尸布,却被卢卡斯制止了,他想仔细检查一下泰勒的脖子和肩膀,那上面有清晰可见的爪印。
法雷尔记下他注意的地方后说道:“是啊,这家伙有爪子,或者牙齿,又或者是尖牙。管它是什么鬼呢。但我最近核实过,新泽西附近并没有太多的狮子和老虎。”
卢卡斯更加不愿去想他们这里有的反而是什么。
“我们找到了一些子弹壳,”法雷尔说,“但谁知道他有没有打中那该死的东西。”
卢卡斯看向小路上,除了几个破旧的垃圾桶和坑洞,他注意到这里很靠近爱因斯坦家的后院。他愈加担心了,同时也愈发自责——可不就是他建议泰勒密切关注这里的吗?
又盘问了几分钟以后,法雷尔总觉得其中有什么可疑之处,但他却找不出来,卢卡斯请求离开后便向小路走去,一副要抄近道回家的样子。
一路上,他都在留心是否有泰勒经过的痕迹。然而,找到脚印之类东西的几率十分渺茫,一直走到了爱因斯坦家的车库,他也没找到一丁点线索。他又看向罪案现场,确认警察局长在看别处以后,他飞快地闪进了教授的后院。
草坪很久之前就已经枯萎了,他看见车库门前已经挂上了一把新锁。他还能看见楼上的书房中,爱因斯坦弓着身子坐在书桌前,涂写着什么,看起来并无大碍。卢卡斯心想,至少他最大的担心可以放下了,他正准备收回视线时,教授似乎因为思考什么问题停下了,抬起头正巧看见他站在院中。
他们对视了一会,接着爱因斯坦头向一边歪了歪,举起手招呼他从后门进来。
现在再想利落地逃跑已经来不及了。
卢卡斯走到台阶前等着,一分钟后,海伦·杜卡斯满脸疑惑地打开了门。
“你在外面干什么呢?”她说着,侧过身让他进来。
卢卡斯纠结着,他要怎么回答呢?
“让他先进来吧,”厨房里传来教授的声音,“之后再问他的来由吧。”
海伦关门的时候,卢卡斯和爱因斯坦握了握手,他穿了一件老旧的毛巾布浴袍、睡裤,赤着脚踝穿了一双莫卡辛鞋,鞋上还绣着红黄色串珠。爱因斯坦也看到他正在注意他的鞋子。
“礼物,是纳瓦霍部落的礼物,”他骄傲地说道,扭了扭自己的脚趾头。“纳瓦霍部落。”
“他都不愿意脱下来,”海伦说,从厨房餐桌旁抽出一张凳子,请卢卡斯坐下来,“我想他大概睡觉都穿着它们吧。”
“这鞋超舒服。”
爱因斯坦也抽出一张椅子,海伦给他们倒了茶,还端了一盘小松饼放在了桌上。“是罂粟籽的,”她说,“昨天吃的。”
出于礼貌,卢卡斯拿了一块——松饼实在太干了,他猛喝了一口热茶才把它咽了下去——爱因斯坦在一旁满意地看着。尽管卢卡斯只这么近距离地看过他几次,爱因斯坦今天看起来格外活泼开朗。也许他很高兴能休息一下吧,或许他是在期待卢卡斯能给他偷偷带些烟草过来。
“他整晚都在楼上,”海伦说,“来回地踱步。”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也许你能劝劝他偶尔休息一下。他可不是年轻人了。”
“但是当灵感来了,你必须抓住它们,”爱因斯坦说着,攥紧了拳头,“他们有时就不会再出现了呢。”
“你睡个好觉以后也会有灵感的。”海伦反驳道。
他们真像老夫妻斗嘴呢,卢卡斯想。
“昨晚,”他对他们的客人说道,“灵感来得很顺利。是啊,我这老朽的脑袋都重新年轻起来了。”
“您在研究什么?”卢卡斯问道,尽管除了最浅层的回答以外他什么也听不懂。
“这是一个实际的问题,不是很理论化,”他说,“是我承诺过要研究,但一直没法解决的问题。我试过好多次。几周下来了,我还是没办法解决。”
“希望你现在已经解决了。”海伦一边将碟子沥干,搁在架子上,一边说道。
“是的,”他说道,语调十分欢快,“我已经把答案写下来,装进信封里了,现在我该放松一下了。也许我该乘Tinef去卡内基湖兜兜风。庆祝一下。”
“今天不行,”海伦说,“天气预报说今天会下雨。”
“新泽西的天气预报时时刻刻都说要下雨。”
“今晚我们要去库尔特和阿黛尔家里玩桥牌。”
“我今天下午要和他一起散步,我们可以之后再玩牌。”
显然,他们喜欢这样反复地争辩,要不是门铃响了,他们大概会一直争下去吧。
“他们已经在那儿了,”海伦说,“他们可不等人。”
看向门厅,卢卡斯看见海伦从大厅桌子上拿起一个信封,打开了前门,将信递给了一个一身制服的结实的男人。在前面的路边上,卢卡斯瞥见一辆吉普车在徘徊着,尾气飘散在秋空之中。
这和大学工作没有关系;这就像教授自己说的一样,是某种实践。某种重要到需要军队紧急派遣情报人员来收取结果的实践工作。他想起了在爱因斯坦书房里看到的那封信,来自白宫的那封。
爱因斯坦也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专注地,尽管不露声色,注视着这一场交接。他脸上的皱纹十分深刻,还有他花白的头发,总看上去像是用打蛋器作出的造型似的。很多人说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感觉像面对着另一个世界的人一样,一个有些许不同、境界比任何人都高且平和的人。他的眼界,就像卢卡斯最近读到的一本杂志上说的,“延伸到了永恒的边界”。是啊,他是一位老者,带着搞笑的口音,长着一圈浓密的胡须,但奇怪的是,他某种意义上也像那位古老的苦行者,那些隐士或圣人之一——圣安东尼——历经许久孤寂,居于山顶,并因此得以看见别人无法企及的事物,完成他人无能为力的事情。即使身着一件破旧的袍子,穿着一双珠串莫卡辛鞋,他依旧透着刚毅、智慧和仁慈。
正是因为这样,这件事才会显得十分奇怪,情报员关上门后,他重新转向卢卡斯时,紧皱着眉头,有那么几秒,他看上去甚至像一个从噩梦中醒来的人。他在座位上如坐针毡,卢卡斯觉得他有意要从椅子上跳起来,叫回那个士兵并收回那封信。
“您还好吗,教授?”卢卡斯关切道。
爱因斯坦只是抖了抖,又把手放在眼前晃了晃,海伦看到他哆嗦了一下说道:“我早就告诉你穿上袜子。你又要得流感了。”
“哈,我从1938年就没得过流感了。”
她将牛奶倒进一个小碟子里,放在了火炉旁的地板上。“那好,你得了以后可别跟我抱怨。”
当她举起茶壶准备为卢卡斯添茶时,他伸出一只手制止道:“我真的得走了。”
这时他看见一只小猫徘徊在前阶的栏杆处,接着从容地走进了厨房,走到那碟等待着她光临的牛奶前。当它看见他,它突然停了下来。爱因斯坦坐在椅子上转过身,说道:“啊,她来了——我的小缪斯。”
但那只猫一动不动。
“小猫,小猫,这里,”海伦唤道,“来吃早饭吧。”
“昨晚,”爱因斯坦继续说道,“这只猫一直陪着我。真不知道她是怎么爬到我的窗前的。她挠着玻璃,于是我就让她进来了。她一定是知道我睡不着。”
“温牛奶,”海伦告诉他,“今晚你睡觉前喝一杯温牛奶。”
“有时候,”爱因斯坦说,“她就看着我在黑板上涂涂写写,有的时候她就坐在我的膝上,帮我看那些公式。”
“来吧,”海伦蹲下来,拍着手掌唤着。“来吃吧。教授说这是你应得的。”
小猫走向碗边,轻闻了一两下后,开始舔食牛奶。
“那些解答办法,”他说,“它们涌向我,就像我又回到了二十岁一样。”
猫的耳朵抽动着,似乎知道自己被提及了似的。
卢卡斯起身,感谢他们提供的茶点,爱因斯坦说道:“以后你一定要过来和我一起划次船。”
“我很荣幸。”他回应道,尽管他早对教授的航海技术有所耳闻,但还是觉得全程套着救生衣比较保险。
打开门后,他看见罪案现场的救护车开离了小路,车灯闪烁着却没有鸣笛。
“快点——那些草稿。”海伦嚷着,示意他快关上门。
他最后看见的一样东西是那只猫,满足地舔着自己的胡须,目送他离开,那眼神看起来就像,他是一只幸运的得以存活的老鼠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