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里兰州的米德堡接受训练时,雷·泰勒曾经有过一个绰号“鹰眼”。他的视力超群——他在步枪射击场上的成绩是最高纪录——他的听觉也十分敏锐。即使在睡觉的时候,比如现在,他也能注意周遭的情况,甚至比那些完全清醒的人还要了如指掌。
就在外面传来一阵熄火声时,他立刻从枕头上抬起了头。穿着汗衫和裤衩就走向窗边,他蹲了下来,将窗帘拉到了一边,看到出租车的后门打开,卢卡斯走了出来。不一会儿,有一个女孩跟了出来——正是那个出现在勃兰特拍的好几张照片上的埃及女孩,那个在大学里工作的女孩。西蒙·拉希德。总部已经给他发了一份关于她的详尽报告,他也读了两遍了。真是一份令人印象深刻的履历,更别提还是这么一位绝代佳人。
然而她此刻看起来却不那么迷人。现在的她看上去就像是在勉强地支撑着自己。
在他们从出租车后备箱中卸下两个行李箱并留在了路边后,卢卡斯用一只胳膊圈住她,摇摇晃晃地护着她走上前阶。他们进来后尽可能轻地带上了前门,当他们顺着楼梯爬上卢卡斯顶层的房间时,泰勒还能听见他们经过自己房间前的脚步声。当卢卡斯折下楼取他们的行李时,泰勒套上了一些衣服并跟着他走到外面。习惯使然,他还是将枪和枪套吊在了肩上,藏在防风夹克的下面。那出租车早就已经走远了。
外面又冷又黑,还刮着潮湿的风,在卢卡斯意识到之前,泰勒走到了他身后,把手搭在了他的肩上。当他转过身时,紧握着拳头,低着头,似乎已经准备开战了。
泰勒举起双手并后退了一步。“噢,老兄,我是来帮你搬那些行李的。”
卢卡斯半信半疑地挑了挑眉毛。
泰勒拎起其中一只包的把手——从重量上看,应该是装了些书而不是衣服——并提到前阶前。卢卡斯提着另一只走了过来,在进门前泰勒喊住了他,低声说:“所以,你准备告诉我到底怎么了吗?”
“西蒙在宾馆里遇到了问题,她今晚要待在这里。”
“什么问题?”
“房间被预订一空了。”
“嗯,对。”他明天会去宾馆前台确认一下的。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那些骨头呢?你找到安全的地方存放它们了吗?”
“是的。”
“哪里?”
“德兰尼的实验室里。他有一半的时间都会睡在那里。”
泰勒曾经在校园里看到过那家伙蹒跚的身影,所以他相信。“你没有别的想告诉我的吗?在我自己发现之前?”
卢卡斯耸了耸肩,迈上台阶,然后转过身。
“有,”他说,“密切监视爱因斯坦的房子。”
“我已经这么做了。”
“要更近。”
“为什么?”
“你询问我的意见,”卢卡斯说着便拉开了门,用脚抵住门,费力地将行李箱搬了进去,“我现在只是告诉你而已。”
他身后的门关上了。
泰勒现在没心情回去睡觉了,而且他绝对不会相信那条警告是凭空而来的。卢卡斯仍然误以为泰勒是来保护爱因斯坦的。约翰·埃德加·胡佛派特工来普林斯顿的本意一定不是保卫工作。胡佛希望泰勒能够时刻监视着那个人,挖出他能找出的任何丑闻。
“那家伙是个共产党,”胡佛在他巨大的办公桌后咆哮道,“一旦让他知道或了解了我们的秘密计划,他一定会泄露给莫斯科方面的。”
“但是俄罗斯是我们的盟军。”在胡佛大发雷霆之前,泰勒正准备离开。
“如果你相信那个,就等于你相信复活节兔子,那你就没资格在这间办公室里工作了。”
泰勒沉默了;为了这份工作,他努力了太久,付出了太多了。
“一旦我们处理完纳粹这事儿——相信我,我们就会——我们就会处理苏维埃的事儿了。”他停下对着对讲机吼了几句后,又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道。“我们还要解决他们隐藏在美国的支持者,我在十年之前就已经收到了名单。”
泰勒从不怀疑这一点,因为怕自己也上了胡佛那个狗屁名单,他不得不潜伏在莫色尔大街爱因斯坦家对面的寄宿公寓中。他每时每刻都待在那里,但他见到的唯一有些可疑的地方就是一辆载着疑似尤利乌斯·罗伯特·奥本海默的车。胡佛也不信任奥本海默,办公室里的每个人都知道那一点。泰勒有时候会想这是不是因为他们俩都是犹太人的缘故。但无论如何,他都尽职尽责地将车牌号逐级上报了,但他们俩从未给过他机会让他验证自己的猜想是否准确。
拉上了防风夹克,泰勒穿过街道,避开路灯投射下来的那片微弱的光亮。外面比他想象得冷得多;他应该随手抓一条围巾或是手套的。但他并未打算在外逗留太久;他就想快速地绕着爱因斯坦家转一圈,确认一下车库是否锁好,就回去继续睡觉。
越过低矮的木栅栏,绕过房屋的一侧,他没有想到的是楼上书房还透着几束台灯黄色的光亮。他本能地退到树影里,不断靠近房屋以便观察。
他看见一个身影经过窗前,又折了回头。是爱因斯坦,嘴上还叼了一根烟斗。
泰勒悄悄爬近了些,从他这个角度,透过半掩的窗户可以看见,一张黑板上涂满了公式,就算他再活个一百年也看不懂。感谢上苍,联邦调查局更看重的是射击而非数学。
他尽可能蹑手蹑脚地穿过庭院,到了车库前,确认了一下门闩是不是完好。就在他准备离开时,他听见后门嘎吱一声打开了,爱因斯坦穿着一身破烂的睡衣,趿着一双莫卡辛鞋走了出来。他一只手握着一只倒着的烟斗,并没有点燃。另一只手则端了一碗牛奶,并搁在了门廊上,接着一只手扶着后腰直起身来,泰勒立马躲进了灌木丛中。
“晚饭已经放好了,”爱因斯坦对着黑暗中说道,“出来吃吧。”
然后等了一会儿便进屋了,泰勒如释重负一般舒了一口气。要是爱因斯坦看到了他,他得为自己躲在人家的院子里编个理由,也许还会被革职,或者他的命运任由胡佛随意摆布。
与其冒这样的险,他还是选择了从小道回去。
他还没走远就开始后悔了。小路实在是太暗了,他被一路的坑坑洼洼绊得东倒西歪的,中途还有三四次,那些被圈在后院的狗冲到篱笆旁,冲着他狂吠着。还有一个男人吼着:“闭嘴,你这该死的狗杂种!”
接着他注意到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这些狗会突然停下,和他们开始吠叫时一样突然。在他经过时,他们就会停下,甚至有一两次他还听见他们退回狗舍时的哀呜声。以他的经验来说,一旦狗在夜晚突然暴躁地开始吠叫,它们能停下来就是奇迹了。
它们看起来就像是在害怕他……或是其他什么东西。
他停下脚步,一边是一排垃圾罐头,另一边是一间废弃的车库。
某种直觉告诉他转身;但同时另一种直觉又警告着他不要这么做,让他拼命地跑出这条巷子,跑到有路灯的地方,别再回头。
他转过身。
他长舒一口气。没有人跟踪他,除了空荡荡的巷子,别无他物。
噢,一只虎斑猫,静静地坐在一个路坑的中间,昂着头,摇动着尾巴。
“快走吧,”他说,“有碗牛奶正等着你呢。”
那只猫却一动不动。
“要是谁家的狗跑了出来,你就死定了。”
他继续走着,但他经过第二家后院时又发生同样一件事——一只杜宾犬狂吠着冲到篱笆前,却又很快溜了回去——当他转过头时,他发现那只猫正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
一只杜宾犬会怕一只野猫?
但你不得不承认——每次泰勒回头时,那只猫都紧跟在他身后。但看上去它并非在陪伴他。
反而像是在跟踪他。
“我有什么能帮你的吗?”泰勒打趣道。月夜走在这样一条小径上,纵然是自己的声音也让他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还有那只猫看他的方式,也比其他所有的猫或动物都要专心。它幽绿的双眼闪着光,似乎一点也不害怕他。要说他曾想过自己某天会受到一只野猫的威胁,那么就是现在了。
这念头多么疯狂?他可是一名训练有素的联邦调查局特工,在巷子里遇到一只野猫,他准备做什么?让步?逃跑?
相反,他将手伸进防风夹克里,解开了肩上的枪套,掏出枪。只要指着那东西就可以了;动物们早就知道枪炮意味着什么了。泰勒一直弄不清楚他们是如何做到的。一只动物要如何向其他动物传递或灌输对枪这类难以描述的事物的恐惧?是心灵感应吗,还是群体心理,例如一群居住在同一个蜂窝里的蜜蜂?还是说它们是天生的,像人类一样,对危险的地方有与生俱来的判断,以及当你面对一样你所不理解的事物时,最好的选择就是转身逃命?
不管答案是什么,这只诡异的猫显然没有领会。
泰勒晃了晃手中的枪,然后将枪口直直地对着它的脑袋。
那只猫盯着枪管,依旧纹丝未动。
“好吧,你是对的,”泰勒退让道,“如果我开枪射死你,这整个该死的城市都会醒过来,然后第二天我就会被降职。”他一边将手重新伸向夹克,一边说,“然而……还有其他方法。”
他拿出了一截短短的圆筒——一个消音器——接着拧到了枪管上。
猫饶有兴味地看他谋划着,却没有一丝恐惧。
泰勒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烦扰什么。他是准备用一个消音器来吓退这只猫吗?他为什么不撇下这只猫,回到自己温暖舒适的床上去呢?在此之前,他只在一次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开过枪,那是在费城追击一名敌方特工的时候;他只用了一发子弹,目标就倒下了。
那这个呢?这想法真愚蠢;根本毫无意义。
然而,出于某种原因他生气了。这只动物不知道哪里惹到他了,它身上某处似乎显得异常聪明且具有侮辱性。这感觉无异于某人把他推入一场酒吧斗殴当中。泰勒有些疯狂,并且奇怪得很,他还十分害怕。害怕什么,他也说不清楚。空气中的危险似乎蓄势待发。
好吧,他又一次准备用枪了,话说回来,谁会过问小路上的一只死猫呢?如果他再把尸体扔进垃圾桶里,又有谁会注意到呢?
他取下了枪的保险,一听到这个声响,猫警觉地竖起了耳朵。
“怎么,”泰勒说,“现在你知道了?”
猫仍然不动。
“最后一次机会,走开。”
他将枪口对准猫,但那猫并未离开,反而拱着脊背,嘶嘶地叫着,缓慢地向他踱了过来。
泰勒非常意外,他后退着。
“你当真这么蠢吗?”他说。
那猫步步紧逼,泰勒突然被倒在路中央的一个果筐绊住了。他趔趄了一下,而后将脚从筐中拔出来,当他再次回过头时,那只猫却不知怎地变得……更大了。
那不可能。
当它张开嘴巴时,他甚至能看见亮白色的牙齿,就像匕首一样锋利,它发出了激烈的嘶嘶声,甚至让他觉得自己的裤腿边泛着阵阵温热的气息。
他扣下了扳机,子弹嗖的一下射到了垃圾桶上。
不知道是月光和阴影的障眼法,还是他自己的异想天开,那猫竟成了豹一般的大小,带着置他于死地的企图小心翼翼地靠近他。
泰勒加快了退后的脚步,当他看见它眼中再次一闪而过的绿光时,他便知道了,他遇上了一个无从估量的对手。甚至子弹也解决不了。他转过身,小路的尽头,亮着一盏路灯,大概只有五十码的距离。他开始狂奔,耳内血液的冲击声太大了,他几乎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了。他仍能感受到那东西的存在。当他感觉自己的裤脚被什么东西拽住时,他挥着枪对着周围胡乱射着。一次,两次。他听不到子弹射中时“噗”的声响,但感觉到手中的枪突然后搓了一下,接着他的裤子就被扯裂了。
前面只有不到二三十码了——他能看见洗衣店的卡车轰隆隆地驶在街道上——他祈祷着自己一旦能够逃出去——去到光亮的地方,去到人行道上——这场追逐战就可以停止。他已经气喘吁吁了,并不是因为距离,而是惊慌与恐惧完全笼罩着他。
他跌跌撞撞地想要跨过路面上散落的垃圾,正当他准备起身最后冲刺时,什么东西砸到了他的背上,就像一袋从顶楼扔下来的水泥那样沉重。他头朝着前方,摊在了坚硬的路面和松散的砾石上,手中的枪也滑落了。空气在他的肺中震荡着,他的门牙磕掉了一半,而他身上的重物,非但没有起身,反而加重了力道压向他,将他碾进了地面。炽热的呼吸灼烧着他的后脖颈——就像是从焊枪中喷出的烈焰一般——它的爪子深深地刺进了他的皮肤,将他的肩膀直直地钉在了地上。他再也无法呼吸,也无法翻过身亲自看一眼,是什么东西把他生命中的最后一线希望,无情地挤压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