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早上,爱因斯坦都在仔仔细细地阅读奥本海默的秘密情报员送来的最新报告和要求。他不免有些紧迫感。显然,这些从纳粹指挥部高层截获的公报是在布莱切利园解码破译的,除非他们是故意泄露这些来误导同盟国的科学家的(这也不失为一种可能),否则德国的物理学家们的核反应试验应该已经进行到最后一步了吧。这场释放原子空前力量的比赛逐渐加速了,爱因斯坦知道如果第三帝国率先抵达终点的话,整个文明世界将不复存在。华盛顿、纽约、伦敦、莫斯科——所有的城市都将一夜之间消失在炮火之中,毫无疑问希特勒将会成为世界的统治者。邪恶,将用它最纯粹本质的模样来获取胜利。
罗斯福总统那天凌晨在电话里也承认了。“连你的朋友伯特兰·罗素也过来了,还发表了一些有益于战争局势的看法。”
爱因斯坦意识到,世界上最著名的和平主义者这样的举动非常有新闻价值。尽管没有人认同他的看法,他还是认为那次体育馆的靶子是罗素。他们曾互相比较过收到的恐吓信,罗素的胜利完全是压倒性的。
“但柏林的那些杂种们正紧盯着我们呢,”罗斯福解释道,“我想不需要我特别告诉你,如果他们比我们先突破的话,意味着什么吧。”
“当然不需要,总统先生。”
他还听到了另一个声音,提醒着总统该去参加会议了。
“现在我有工作要做,”他说,“但是你有任何需要,阿尔伯特,说一声就行。”
电话挂断了,在爱因斯坦让海伦平静下来后——白宫并非每天都会来电——他便径直回去工作了。现在他能听见她在下面的院子里唤着小猫。
至少那个问题是他当下就可以处理的。
打开窗框,他探出脑袋——秋天的空气很凉爽——说道:“我知道它在哪儿。”
“哪里?我给它准备了新鲜牛奶,但是它碰都没碰。”
“等下,我现在下去。”在院子里走走也许能让自己的头脑清醒一些。
他穿过厨房赶来时,海伦在后面的台阶上,身旁是一碗没动过的牛奶。
“它昨晚去了车库里。”他说。
“车库锁起来了。”
“门闩好像出了点问题。来,让我们把它弄出来。”
地面凹凸不平,潮湿的落叶铺在地上,像一张褐色的地毯。海伦紧挨着他,确保他不会被滑倒。他真不知道如果没了她,他还能做什么。从他刚开始雇她算起,距今已经七年了,那时候的他根本不会想到现在的他竟会如此依赖她,从家庭琐事,到保护他工作时不受侵扰,几乎所有的事情。
当他们走到车库前,门闩又开了,木门上的白色油漆都剥落得差不多了,门附在门框上咯吱叫着。他拉开了其中一扇门,秋天的阳光落在了一堆装着纸张的硬纸盒子上,还有一些他早该丢弃的老旧的办公器具。
令他吃惊的是,阳光下还一根发白且脆弱的股骨。
“那是我想的那种东西吗?”海伦惊异道,她从他身侧挪了过去,将它捡了起来。
现在他可以看到,那根不过是众多散落在泥地上骨头中的一个。难道这里已经成了某个野兽的窝?它把自己的猎物拖到这里来悠哉悠哉地享用?
“哦,天哪。”海伦用一只手捂住了嘴巴,另一只手指向车库更加昏暗的深处。
一双赤脚从一堆纸箱后面伸了出来。爱因斯坦伸出一只胳膊,将海伦拉了回来,自己走上前去。他莫名地感觉到,这个男人,不管他是谁,已经死了。
“把另一扇门打开,”他命令海伦,“我们需要更多光。”
在她推开门时,他走到了箱子周围。
那个男人四肢摊开,头部向下,趴在地上,他双臂张开,像一个在做自由落体的跳伞运动员似的。他穿了一身黑色的长款雨衣,帽子盖在他的后脑勺上。他身后还有一只帆布袋,以及一把锋利的凿子。他已经完全不动了。
蹲下身,他背部的骨骼咯吱咯吱发出声响,爱因斯坦碰了一下那男人的肩膀,轻轻地晃动了一下。除手臂以外,其他地方毫无反应。又晃了一次,不出意外,依旧毫无反应。
“那是谁?”海伦询问道,不敢走近去看。“他……还好吗?”
“不好。”
“要不要我叫救护车?”
“太迟了。我觉得你应该叫一下警察。”
海伦急忙奔向屋子。
是一个流浪汉吗?他想知道,来这里避一晚上?可怜的人,爱因斯坦想……像这样死去,形单影只地,倒在一片泥地中。所有的家当都在那只帆布袋里。
但那些骨头又怎么解释呢?他们看起来有些年代了。他为什么会带着这些呢?
爱因斯坦小心翼翼地揭开他的雨衣帽,下面是一头浓密的暗金色头发,那种只有年轻人才会有的发色。接着,他愈加好奇了,于是轻轻地将尸体推向一侧……瞬间就为刚刚的决定深深后悔。
尸体整张脸的皮肤都皱了起来,就像是被吸干了,嘴唇被掀了起来,连牙龈都露了出来,眼睛是睁开的,眼神空洞无物,仿佛在凝视着远方。很难看出他是二十岁,还是两百岁。
“抱歉。”爱因斯坦轻声说道。那个男人闻起来有一股泥沼的味道。“非常抱歉。”他将尸体翻回到原来的位置,一直守在那里,直到海伦带着警察过来。不该再留这个可怜的人独自一人了。他等待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于是轻轻地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低下头,默默地念诵着古希伯来人为死者所作的祷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