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不对,”哥德尔说道,不耐烦地用他那件粗花呢夹克的袖子擦去了黑板上的一串数字。“你是怎么通过理工考试的。”
“很简单,”爱因斯坦倚在他的安乐椅上回答道,“我考了两次。”
“呃,”哥德尔迅速地在黑板上空出的角落里写下了一串新的数字和数学符号,“我很惊讶这些竟然就够了。”
黑板上其余的部分写满了复杂的场方程,这些是爱因斯坦这几周研究的成果。他深知自己的计算有时需要新眼光来检验,但找一个这样的人选并非易事。哥德尔,谢谢上帝,也许是世界上最厉害的数学家了——某种程度上来说,比杰出的约翰·冯·诺伊曼更纯粹一些——这正是爱因斯坦费尽千辛万苦帮助他移居美国,让他进入普林斯顿的原因。但如果奥本海默知道哥德尔也参与了这些工作的话,他一定会大发雷霆。毕竟这是一项最高等级的机密。
当哥德尔在静静地检查着自己改正后的公式时,爱因斯坦走到窗边,外面阴雨连绵,他凝视着自己的后花园。已经入夜许久了,在小径上那盏孤零零的路灯光照下,褐色的树叶在旧车库的门口打着转。爱因斯坦和海伦·杜卡斯都不会开车,那些公共汽车都到不了的地方只能靠朋友们接送,因此车库就用来存放他从柏林研究所带回来的那几箱没分类的文章了。
“所以,你现在是怎么想的?”哥德尔退了一步,问道,“这些难道还没解决你遇到的难题吗?”
在门口落地灯昏暗的光线下,爱因斯坦眯着眼睛,研究着黑板上的内容。
“嗯,好多了。谢谢你,我本应该自己想到的。”
尽管爱因斯坦一直对自己的思维实验引以为豪——他能够想象出不可思议的场景,然后借此得出不同寻常的结论——但是数学是最常羁绊他的地方。一旦他有一些启发性的见解,却常对得出这个结论的成千上万个解释性步骤失去了兴趣。他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知道这些步骤。而此时他的大脑又开始了基于这个新见解的进一步推算——那些他本能地认为正确的新见解——然后不断地推算下去。
他闻见了楼下正炖着的意面酱的香味,还能听见海伦和阿黛尔·哥德尔准备晚餐并摆放餐具时交谈的声音。他瞥了一眼时钟,将近九点了。毫无疑问,他已经很饿了。恰好这个时候,楼下传来一声“够了,你们俩下来吧。这里不是柏林——在美国我们到点儿就吃饭。”
哥德尔依旧沉浸在黑板的内容当中,纹丝不动,爱因斯坦不得不起身,拍拍他的肩膀来引起他的注意。即使是如此细微的一个动作,而且还是他最亲近的伙伴做出的,也让他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我们等会再研究,”爱因斯坦细语道,“先吃点饭吧。”
他领着哥德尔走下嘎吱作响的楼梯,走进餐厅,接着这个奥地利男人在座椅上如坐针毡,就像在接受纳粹警察审讯一样。他的妻子帮着海伦端上了通心粉和意面酱,然后亲自舀进了哥德尔的碟中。他像鹰般盯着她,爱因斯坦和海伦迅速地交换了一个微妙的眼神,她也清楚这对夫妻的特殊相处之道,于是刻意不再关注他们,转身去揭开了蒸芦笋的盖子。
尽管如此,哥德尔还是一直等到阿黛尔开始用餐时才小心翼翼地举起叉子。
“吃吧,mein strammer bursche。”她叫着他的爱称,意思是魁梧的少年,这让他的薄唇勾起了一丝笑容。“这酱是我用我们花园里的番茄做的。”
阿黛尔有一头金红色的长卷发,一点也不做作,还很开朗,而她的丈夫则拘谨得多了。但她特别溺爱自己的丈夫,将他保护得严严实实的,一点儿也不接触人世的那些沧桑变化。1937年在维也纳的时候,他们夫妻二人从夜蝶——她表演的那间夜总会——回家时,遭到了一群冲锋队的攻击,他们将库尔特误认为犹太人,她竟把他们击退了。她用收拢的伞对他们连踢带打,打得他们四处逃窜。库尔特因此数月都精神不振。
“你们俩工作太认真了。”阿黛尔说着,夹了一些芦笋到丈夫碟中,切成了小块。“我得给你们拿点玻璃珠来玩了。”她笑着说,耳环也跟着摇摆了起来。
“啊,库尔特每次都赢,”爱因斯坦说,“他算是个运动家,我可不是。”
哥德尔正检查着芦笋,听到这话立马眉开眼笑;他很享受这种玩笑,这样一来他自己不需要开玩笑就能融入进来。而且他可以清楚地知道这玩笑很有趣。
爱因斯坦像父亲般照顾着这个年轻同事,某种程度上和他自己的儿子——爱德华有关,他有严重的心理疾病。和哥德尔一样,爱德华也有出众的才能——他是一位技艺娴熟的音乐家,还是一个出色的作家——但他的才能却因一连串的神经疾病和恐惧症、担心和妄想症而陷入了困境,一旦离开他所处的瑞士治疗机构,他根本就无法生活和工作。爱因斯坦此生最歉疚的就是无法帮助自己的儿子,因此照顾库尔特就成了一种变相的补偿。
“库尔特在努力让我相信——已经是第二次了——精神元素和物理属性一样,是真实存在的,”爱因斯坦说道,毕竟不能泄露他们在研究的东西,“如果我们不小心一些,他也许会用灵力让这桌子浮起来。”
阿黛尔胳膊肘顶着桌布。“他最好别尝试,海伦可摆出了她最好的瓷器呢。”
海伦笑了,哥德尔用亚麻餐布擦了擦嘴后,又讨论起另一个本体论的证明了。即使那些日子深受维也纳学派影响,他也不能接受伯特兰·罗素和他的追随者的实证论,他们太信赖于模棱两可的直觉了。哥德尔也曾轻轻松松地承认了,一个人的直觉不能作为证据,他的观点和罗素恰恰相反。“我们不能通过分析直觉得出证据,恰恰是透过直觉,我们才产生了主观臆断。”但是最近他的想法又有所不同,声称世界上必然存在一个领域是我们无法用正常感官去感知的,那正是终极真理所在之处。尽管爱因斯坦并不认为这些推测具有说服力,但想要驳倒这些支持者也并非易事。话说回来,他自己又在楼上的书房墙上挂了谁的肖像呢?艾萨克·牛顿,一个在炼金术上倾注了无数心血的人。
“如果说这世界是一个由理性构筑的世界,而且万物皆有意义的话,”库尔特说道,低下头小心地从盘子中叉起一根意大利面,“那就一定会存在来世这种东西。否则,它的意义是什么呢?”
“噢,库尔特,”阿黛尔反驳道,“为什么万物都要有意义呢?也许我们坐在这里,只是为了吃一顿意大利面,说说笑笑,以及,”她停顿了一会,重新倒满酒后,举起酒杯敬向主人,“喝些好酒。”
“这是你说的,阿尔伯特。”库尔特不依不饶道。
“我说什么了?”
“宇宙万物可不是上帝掷掷骰子得来的。整个宇宙可不是一场凭空随便设计的游戏。”
“但也许他在玩其他什么游戏呢,”爱因斯坦辩解着,“一个我们丝毫不了解,甚至连游戏规则我们都搞不清楚的游戏。”
“但游戏都有规则——你必须承认这点吧?就说量子物理学吧。”
“随你举什么例子。”
“你不喜欢它,是因为你不能接受那个概念——你想怎么称呼它?——鬼魅般的超距作用。”
“一个粒子,在同一时间出现在两个点?不,这理论我还不太确定。”
“我懒得来说服你。尽管如此,这其中一定有关联。简而言之,我们的问题就是没有找出——至少现在还没有找出——那双让粒子移动的无形的大手而已。”
“这双无形的手后是不是还有掩藏的躯干?”爱因斯坦开了个玩笑,但哥德尔的思维一旦飞驰起来,再让他分心就很难了。
“现在,它们的移动看起来根本毫无逻辑可言——”
“确实是这样。”
“因此你就觉得它们的状态不太理想。”
“是的。”
“对这些活动在一个我们知之甚少的系统中的粒子而言,你所谓的理想状态,也许并不是它们最理想的状态。”
“这一点我同意,”爱因斯坦说着,用叉子卷起了一大团意大利面。“我确实不了解这个系统。这也正是为什么我会像执矛的堂·吉诃德一样,一直不停歇地探索。”
“为了你的杜尔西内亚?”阿黛尔插了一句。
“是啊。‘统一场理论’最终会被证明是个漂亮的理论。噢,我知道那些年轻人会怎么想这个理论,和我的。只要能填饱肚子,我就会继续干下去的,”他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还有这里。”他用叉着面条的叉子指向太阳穴。
“我也是这么想的,”哥德尔说,“用你的直觉。”
“阿尔伯特,你快把意大利面吃到头发上去了。”海伦笑着说。
“太迟了。”阿黛尔说着,将自己的餐巾递了过去,帮他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头发。
“你就像个孩子一样淘气。”海伦说,爱因斯坦笑了起来。
“我想我该重新活一遍,”他说,“在小时候多学些礼仪。”
“从你的理论来看,你完全可以做到。”哥德尔说着,但他还没来得及详细阐释一番,餐厅窗户处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抓挠声,他们纷纷望过去,窗户外面是一双泛着绿光的眸子。
“噢,我的天啊。”海伦匆匆起身,走向门厅。
“那是什么?”库尔特紧张兮兮道。
“没什么,”阿黛尔安慰道,“赶快在面变冷前吃完晚餐吧。”
前门开了,一阵秋风卷进屋内,接着又关上了,海伦抱着一只虎斑猫走了进来。“我的错,”她说,“每次阿尔伯特去工作以后,我都会给它留一碗牛奶。”
尽管他并没有那种异常的恐惧症,但爱因斯坦大概可以猜到——库尔特一定僵在了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盯着这只猫,就好像它是一只随时会猛扑上来的老虎一样。有什么是这个男人不害怕的吗?
“喏,库尔特,只是一只小猫而已,”阿黛尔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掌抚着他的手臂。“你还记得我在夜总会养的那只猫吗?你当时多喜欢它呀。”
“抱歉,”海伦有些失措,“我不知道——”
“你可以先把这猫抱去厨房。”阿黛尔建议道,希望能借此避免一场危机。
海伦抱着猫离开期间,爱因斯坦问:“你为什么说我的理论能帮我多学些礼仪?”
“我不是这个意思。”库尔特说道,还是心有余悸的样子。
“所以,你觉得我还是挺礼貌的?那太好了。”
“我的意思是,”库尔特慢慢地呼吸着,紧紧地盯着自己的盘子,“如果你接受了广义相对论的前提——”
“我当然接受啦。”
“——如果你可以把它和重力场联系起来,那么我们之前所研究的那些等式——”
“继续,继续。”
“照理说,接下来你一定会得出一个假设,时空旅行是有可能的……那么通过这个方法,你就可以回到童年了。”
“呃,我年纪太大了,不适合那些。活一次就够了。”
“我错过了什么吗?”海伦重新回到座位上好奇道。
“我的库尔特正在解释我们怎么才能变年轻呢。”阿黛尔回答道。
“那么我洗耳恭听。”
“如果宇宙万物都在转动着,就像一个巨大的宇宙漩涡一样,那么时间必然不单单是一系列事件的线性序列,也就是说不会在第一件事情发生以后才会发生第二件,时间一定是和宇宙一样是旋转的,遵循着某种曲线。对吧,空间和时间的投射一定会再回到原处的。怎么不可能呢?理论上来说,它们是一定能回到它们的原点。”
“所以我要怎么回到我的十六岁呢?”阿黛尔说,“我比较感兴趣的是这个。”
“你可能需要一艘火箭,”爱因斯坦也加入了讨论,“而且它的速度还必须非常快。”
“如果你的速度足够快,曲线又足够宽的话,”库尔特说道,“照理说是能够去到任何时间的,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
“噢,不,”阿黛尔说道,“未来的话,可以再等等。我可不想这么快就老去。”
“我也是,”海伦一边收拾桌子一边附和道,“谁想要喝咖啡?”
在海伦和阿黛尔忙着准备咖啡和点心时,爱因斯坦追问着哥德尔——他并不赞同他那些结论,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它们无法凭经验来证明,但一如往常,他非常感兴趣,像库尔特这样机敏的人是如何从他的理论中梳理出这样一层含意的。如果他想找出哥德尔逻辑的谬误和漏洞的话,还是需要仔细思考一番的。
库尔特和阿黛尔准备离开的时候,已经将近半夜了,海伦忙碌了一整天,回房休息了。爱因斯坦正准备睡觉,但就像是某个规矩似的,他还是先走向了厨房,喝了一杯温牛奶。看了一眼冰箱,他却发现瓶子里只剩下了一点点了。
当那只小猫跑来蹭着他的裤腿时,他终于知道了原因,“哈,原来是你偷喝了我的牛奶。”
他弯下身,用手指挠着小猫的下巴,说道:“你今晚准备睡哪儿?”他的前任妻子——米列娃就养了一只和它很像的小猫,但现在应该已经不在了。就她从苏黎世寄来的那些书信来看,她自己的身体状况也每况愈下。时间从来不给人留有幻想:它是一种无情的力量,就在他准备直起身时,他感觉到它正用尖利的手指戳着他的腰背。
小猫窜到了后门,在那里等着他。
“今晚很冷的。”爱因斯坦说道,但那小猫依旧停在那里,扭着头“喵喵”地叫着。
“好吧,”他打开门,“如果你执意这样的话。”
小猫一溜烟便钻进了院子,爱因斯坦靠在门口看着那些被风吹弯了的树枝。落叶卷过后阶,通向车库的木门砰的关上了,转而又开了,咯吱地响着。就在他准备回去的时候,又是砰的一声,他猜门闩可能滑开了。如果他不把它重新搭好的话,这后半夜他都会被这噪音搅得睡不着的。
扶着把手走下楼梯——每走一步,他的后背都在抗议——他慢悠悠地走过院子。一轮满月低垂在天际,泛着金色的光芒。在车库门口,他发现门闩确实开了。他撬开门,往里面扫了一眼才重新把门闩插上。
那些纸盒还是堆在边沿,周围还有几把生锈的耙子和铲子,车库内一片黑黢黢的,几乎看不见其他东西。
“有人在吗?”他问,“最后给你一次机会。”
接着他关上门,插上门闩,踩着落叶走回了后门。就在他最后一遍检查院子,看看那只小猫有没有改变心意时,他似乎看见车库污迹斑斑的窗户后面闪过了一个身影。什么东西在移动。好像什么东西正观察着他,但躲起来时有些晚了。
那是小猫的窝吗?好吧,既然它能进去,也就一定能自己出来的。外面又黑又冷,实在不能在院子里多待片刻了。明天早上他再来确认吧。现在,他只想喝完瓶子中剩下的牛奶,然后上床睡觉。和哥德尔一起享用晚餐固然有趣,但通常都会拖到很晚。
大概在睡下后几小时的样子,他又被狂风撞击窗户的声音吵醒了,并且觉得自己听到院里传来一阵尖利的声响。他跌跌撞撞地从床上爬起来,紧紧地关上了窗户,接着望了一眼外面的夜色。除了车库的门又被吹开了以外——明早他一定要告诉海伦,那门闩该换了——没有任何不妥,于是他以为刚才的声响不过是自己做的噩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