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猝死更让西蒙感觉到活在这世上一种无法言说的孤寂与落寞。她知道这一天终会到来——最近,她不止一次看到过她父亲眉梢掠过一丝死亡的影子——但当它真的发生了,还在一个对她来说完全孤单陌生的地方,事情就变得更糟了。
然而事实果真如此。
在卢卡斯和德兰尼的搀扶下,她跌跌撞撞地走到码头边,她一步一步地挪着,努力让自己的鞋跟不要陷进木板的缝隙中。她想知道,什么时候她才能结束这样无时无刻不感到空虚的日子,实际上,她更想知道那一天究竟会不会到来。
她手中捧着父亲的骨灰瓮,比她想象得要沉重得多。
这是一个明媚而爽朗的日子,卡内基湖畔的树叶已经染上了深红色和金色。就像是明信片上的风景似的,远处湖岸上飘着一叶扬着黄帆的蓝色小舟。她父亲的愿望总是很简单——可能只有将他的骨灰撒向撒哈拉沙漠,这一点除外吧。奇怪的是沙漠一直是他认为最有活力的地方。但如果西蒙在海上战事这么频繁的时候,再为此横穿大西洋也太过草率了,她也深知父亲一定希望她能够尽快处理好他的后事。于他而言,尸体不过是灵魂寄居的一个处所罢了。
“灵魂,”某晚在帝王谷时,他围在篝火旁说,“就像鹰隼。无论对饲鹰者多么忠诚,它们依旧渴望翱翔。如果我死了,就让我的灵魂在天际随风飘荡吧。无论我来自哪里,我终将归于尘土。”
尽管她认为这样的想法有些病态,但她的父亲并不觉得。他认清了自己之于整个宇宙架构的意义——如果是一个架构的话——也能够在面对最深的恐惧时,比如那次在圣安东尼墓,表现出勇气和尊严。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能像父亲一样。
当他们走到码头的尽头,她闭上了眼睛,感受风吹起她肩头的发丝。德兰尼礼貌地退后了几步,卢卡斯依旧站在她身旁。如果没有他,她都不敢想象该如何撑过这一切。在胶卷着火的那晚,是他送她回到了宾馆,也是他在浴室里发现她父亲的尸体的。是卢卡斯叫来了救护车,也是卢卡斯应付了警察和验尸官的调查。关于死因,判定为意外——老人在跨出浴缸时,滑了一跤,撞到头后溺死了。
要不是房间里一切都是原来的模样,独独少了一样——那个蓝色文件袋,西蒙可能也就相信这个结果了。那个文件袋,她父亲从不离身的,却哪儿也找不到了。
“这件事你准备上报警察吗?”卢卡斯问。
她的回答是不。又有什么用呢?他们只会觉得她疯了,而且调查中可能还会连累到她和卢卡斯正在进行的石棺研究。再说了,她哪说得出嫌疑人是谁呢?
“会是酒吧里的那个男人吗?让你觉得毛骨悚然的那个。”
“如果我曾有那么一点点幸运可以摆脱任何在酒吧里让我不安的人,这次……”她说着,他却突然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了。
她想说她也是这么想的,但却没有说出口。
卢卡斯在她身边踱着,踩得码头的木板咯吱作响,继而说道:“你准备怎么做?”他的声音就和拂过水面的微风一样轻柔。她想知道,自己就这样站在那儿抱着骨灰瓮失神了多久?“你介意我说几句吗?”
“你说吧,没关系的。”她说完,睁开眼睛,灿烂的阳光重新照进她的眼底。那艘小船,尽管离这儿还有些距离,正逆着风向他们所在的这片码头驶来。
“你自己想不想说些什么?”
但此刻她还能说什么?那些还没说出口,却在心底重复了千万遍的话?再见?她说过了。我爱你?以后的每一天我都会想念你的?如果往生者能听见活着的人们的话,他会听见的。
“你可能还想做些什么吧?”德兰尼在身后轻声提醒着,“在那艘船再靠近些前。”
西蒙低头盯着手中的罐子。是啊,比她想象得沉多了,但和其中所承载的相比,却是轻了很多。那里面承载着的曾是一个完整的生命,而此刻那生命却变成了灰烬与骨骸。骨头和灰末。还有一个骨灰瓮。
没办法打开盖子,于是她将它递给卢卡斯,卢卡斯旋开以后又交还给她。感受了一下风向后,她将骨罐举过码头一端,接着翻倒过来。一些粉末撒了出来,然后就停了,因此她不得不将罐子摇晃了许多次,罐颈处才松了些,大量的骨骸和灰色的余烬,白色的骨灰——倾泻而出,大片大片的,那些和橡实一般大小的,坠到了水中,剩下的则是乘着风飘散了。她抖动着罐子,直到再没剩下什么。
她困惑着,她撒的究竟是些什么?
船长似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为了给他们留出私人空间,于是扬着黄帆的小船调过头,驶向了相反的方向。
那些仅仅是遗骸吗?她想着。空气突然清冷了些,一团翻滚的白云遮住了阳光。她所要告别的,只有这些吗?或者说,她是不是如父亲所愿,让鹰隼自由翱翔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