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兵降落了,”收音机里的声音响起,“我身边的所有人都在解身上的降落伞。”
拉希德博士向前倾了倾,想仔细推敲每一个字眼。今晚的广播是荷兰发来的,第101空中突击师的士兵们正在那里执行占领荷兰与比利时边境桥梁的任务。
“今晚天上挂着一轮满月,那些降落伞在我们周边的农场与田野上穿行。”广播员的声音中掺杂着紧迫感与恐惧。“但别搞错了,这里依旧危险丛生。”
这些播报欧洲战况的广播大都拥有成千上万的听众,这次也毫不例外;这些播报内容非常及时,且都是现场播报,这是那些坐在华盛顿工作台前——或是纽约的电传机前的新闻人绝对接触不到的。知道播报员真的在战场上,和那些执行他所报道的任务的战士们冒着同样的生命危险,这使得播报变得更加可信,且给人留下了更为心惊胆战的悬念。
拉希德将自己的蓝色文件袋放到一边,脱下了鞋子——因为背部的问题,弯腰对他来说一直非常痛苦——紧接着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广播继续放着,他开始脱衣服。他女儿把他送回房间以后就赶去见那个卢卡斯了,这也很正常,至少那个男人刚刚完成了他的使命,从前线安然无恙地回来了,或者说几乎无恙吧。不管将来是怎样,她起码不会成为战争遗孀。这就足够了。
他有些后悔在酒吧时那么激动了,毕竟带着情绪争吵根本于事无补。他还清楚地知道别人听完他的言论后的观感。做他这一行的大都这样——包括他女儿——刚开始都是十足的经验主义者,不愿意听信那些和尚、毛拉、牧师和所谓的先知胡扯。那些经书,无论是什么出处,对他而言都只是学术研究的辅助工具而已。
但是随着阅历逐渐增长,他的观念改变了。他常常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力量,也常常会怀疑自己的直觉。这就像物理学家,他们用尽全力去理解和探究那些理论和发现,却总会有一些无法解释的事物,总有一些他们需要不断调整自己的理论去适应的东西。就他所理解的来看,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也不例外,其中部分内容也与最新提出的量子力学理论有些出入。显然,在原子层面上看,在不改变过程中其他任何粒子的情况下,要同时测定一个粒子的速度与位置是完全不可能的。而他工作中遇到的,正是这种不明确且不合理的问题。而他则是在尝试着将事实与信仰、科学与巫术糅合成为一个易于接受且与时俱进的东西。
要是他还有足够多的时间来解开那个石棺之谜就好了,但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比他让女儿了解到的要差得多——而他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活到世界回归和平、西蒙得到大学里一份稳定的工作且安顿下来的那一天。
“我们现在处在一条横穿田野的运河沿岸,此刻正列队等待着。这里的每一双眼睛、每一只耳朵都警惕地洞察着可能设好埋伏的纳粹狙击兵。”
拉希德将收音机的声音调高了些,走进浴室,放下浴帘,打开热水龙头。他将拐杖靠在了门上,便把剩下的衣服也脱掉了。在药箱中找到每晚要吃的药片,吞服以后用手试了试水温。他必须说,纳索旅馆——尽管他们歧视有色人种(哦,他当然没有忘记那次在接待处受的侮辱),但他们的热水器是真的好。房间中升腾的雾气已经让他的喉咙舒服很多了。
“刚刚我身旁的运河里飘过一具尸体,”播报员严肃地说,“虽然并不是我们的人,他头上还带着钢盔。他的四肢都大大地张开着,就像是在雨雪天要幻化成天使一般。”
关掉水龙头,扶着抓住浴缸的边缘,拉希德缓缓地将一条腿伸进水中,然后是另一条。一只手撑着白色的瓷砖墙,他坐了下去,用肥皂沾了沾水,涂抹着自己的脸和肩膀。接着他向后倚去,将脖子架在浴缸的边沿上。那块皱巴巴的浴帘虽然挡住了他的视线,但他依旧可以听见广播的声音。
“在皎洁的月色下,不远处风车洁白的叶片闪着光芒。一般情况下,这应该是一处美景,在同样美好的一个夜晚。”
除了广播声外,拉希德似乎听到了房门打开的声音。她已经回来了?他想着,松了一口气。
“西蒙?”他喊了一声,但没有任何回应。
“然而,这并非寻常的一夜。”播报员低声说道。
突然吹来一阵微弱的风,拉希德又大声喊道:“我在洗澡,请把收音机的声音关小一些,顺便把浴室门带上。”
还是没有任何回答。他一定是听错了。于是他又闭上眼睛,专心地听起了广播。
“等下——你听见了吗?”播报员警惕道,“远处的声音?”
拉希德似乎闻见了什么味道,湿漉漉的青草味,他睁开眼睛。就在这时,前厅的灯灭了。
“是来福枪声。”
灯怎么会熄了呢?短路了吗?不,不可能,收音机还在正常工作。
风强了一些,那气味也是。
“西蒙?”他又试着喊了一次。门外闪过一丝黑影,但不管那边是谁,拉希德这一边的塑料浴帘遮挡着,什么也看不见。
他第一次感到害怕——一种冰凉的畏惧紧紧地揪着他脆弱的心。
“是谁?”
“是从风车那边传来的。”收音机还在继续。
一个蹲伏着的深影钻进了浴室,就在他身边。
他起身,想推开挡住他视线的那团浴帘。“你是谁?”拉希德紧张地问道。
整个房间闻起来有了股沼泽的味道。
“滚出去!”
但,那身影却更近了。透过那层薄薄的塑料,他看到一只胳膊伸了进来,握住了浴帘,猛地一拽,便整个地掉了下来。
他认出了那顶帽子,还有那件立着领口的外套。但在那底下若影若现的那张脸他却从未见过。尽管显然是个活人,但他却感觉像几千年前就死了一般。他刚张开嘴,还没来得及呼救,那人就按住了他的头,毫不费力地将他按进了水中,并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他挣扎着想要解脱出来,手指死死地抠住浴缸的边缘,他的心跳快得就像杵锤一般,但那双手抓得太紧了。他的双腿扑腾着,地面上溅满了水,因为肥皂水的缘故,他眼睛刺痛着,根本看不清任何东西,只能看见那双邪恶而坚定的眼睛中闪烁着金光。
广播的最后一句话他也没有听见,他的双腿逐渐失去了力气,他的嘴唇中吐出了最后的几个气泡。“那些伞兵呈扇形散开了,他们现在正在回击。”接着就是一阵枪炮声,他的心跳也停止了。“我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受伤了,但刚刚一名士兵靠近了他们,扔出了一枚手榴弹。”收音机中响起了远处的爆炸声。“天啊——那一扔简直可以和迪齐·迪恩相媲美了,”播报员尖叫道,就好像在转播一场棒球比赛一样。“现在风车着火了。再告诉你一件事吧,不会再有子弹从那里飞来了,一个都不会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