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卡斯没受伤的手臂下紧紧地夹着一个公文包,那个胶卷盒正塞在这个破旧的公文包中。他刚准备走出公寓的时候,卡普托太太慌忙奔下楼梯,手中还拿着一个信封。“等一下,”她大叫着,“你不在的时候来了一封信!”
“我现在要去博物馆了,”卢卡斯回答道,“之后再说吧。”
“我想你最好现在就打开。”
“为什么?是谁寄来的?”
“你自己看吧,”卡普托太太几乎掩抑不住自己的兴奋。“她亲自送来的。”
她?
将公文包放在茶几上,卢卡斯迫于房东太太的请求只好打开了信封。
是爱因斯坦的秘书,海伦·杜卡斯亲手写的信,请求他能尽快拜访一下爱因斯坦教授。
“他们在邀请你,是吗?”
“是的。”
“我猜他是想感谢你在体育馆救了他。”
卢卡斯不需要感谢,因为那个时刻任何人都会义不容辞的,他此刻只想立刻赶到博物馆处理相片放映机的问题。
“我希望你能帮我带些东西给他,”卡普托太太说着,走进厨房,端着一盘布朗尼蛋糕走了出来,蛋糕刚从烤箱里拿出来,还是温热的,上面盖了一层皱皱的锡箔纸。
卢卡斯有些犹豫,他现在一刻都不想耽搁,但是这个邀请——还是说是一种传召?——来自全世界最有名的人之一,谁都不能轻易拒绝的。似乎是察觉了他的想法,卡普托太太将那盘蛋糕塞到他手中说道:“卢卡斯,你绝对应该去。”
接着她便把他推向门口。“你回来的时候还得把所有的经过都告诉我——尤其是他喜不喜欢这个蛋糕。”
卢卡斯一只手端着盘子,另一只手拿着公文包,艰难地穿过潮湿的街道。暴风雨已经过去了,但树叶上残留的雨水还是滴在了他的头上、肩膀上。当他踏上爱因斯坦家的前阶时,他发现一只野猫蹲在下面。
就十五分钟,卢卡斯告诫自己。他可以空出十五分钟。他正思考应该放下什么来空出一只手敲门,完好的那只眼睛便瞥见客厅的花边窗帘被拉开了。一阵脚步声之后,一个高高瘦瘦的女人出现了——中年,深色的直发和眉毛——打开了门,嘴角还噙着一丝温暖的笑意。
“如果教授知道你来了会很高兴的。”她也有一些德国口音,但是没有教授那么明显。
“是我的荣幸,”他说着,将盘子递给了她,“这些是卡普托太太托我送来的,她亲自做的。”
“谢谢了,但是你最好别告诉教授。他最近在节食。”她将盘子放在了门厅的餐具柜中。“我保证我会在晚饭后给他一块的,但就一块,还请谢谢她。现在,如果你愿意在这里等一下的话,我现在就去和教授说你来了。”
她刚准备走上台阶,突然又停住了,似乎忘记了什么,于是转过身来握住他的手。“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的帮助了,我们所有人都非常感谢你。”
她紧握了一下后,便急忙跑上楼。整个房子都一派安详,唯有大厅的老爷钟还在滴答滴答地走着。海伦再次出现在楼梯的平台上,向他招手,他便跟着她进了一个房间,在他发现自己置身其中时,他身后的门已经被海伦轻轻地带上了,而爱因斯坦从一把破旧的扶椅上站了起来。
“啊,我的救星,”他说,“你应该穿一身盔甲的呀,不是吗?”他笑了起来。“一身盔甲。”
当他们握手时,卢卡斯发现他的手就像草纸一样干枯,但却意外得有力。
“他们告诉我你受伤了。”
“不是很严重。”卢卡斯回答。
“对此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卢卡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和这样一位伟人坐在了一起,但当他怀疑时,那块写着深奥的字符和公式的黑板,还有它后面杂乱的书柜都在提醒着他,这是真的。
“请坐吧。”爱因斯坦指向对面的扶手椅招呼道,但座位上铺满了书和纸张,教授慌忙将它们抱了起来,转移到了一张差不多凌乱的桌子上。其中有几张飘到了地上陈旧的东方地毯上,不过教授似乎并没有注意到。
卢卡斯在柔软的皮质坐垫上坐了下来,爱因斯坦靠在了对面的椅子上。他穿了一件宽松的黑色运动衫,他的头发还是和报纸上的那些照片一样凌乱。他把脚跷在搁脚凳上时,卢卡斯发现他穿了一双皮质凉鞋,还是没有穿袜子。
“我之前从来没有看过橄榄球赛。”他捋着自己灰色的胡子说道。
“大多数球赛的结束方式都不是这样的。”
“我希望不是,”爱因斯坦说着笑了起来,脸上堆满了皱纹。“希望不是,我想最近我大概是没办法参观其他的比赛了。”
卢卡斯从没想到他们竟会一起聊这件事。接下来的几分钟,他发现自己在爱因斯坦面前越来越放松了——教授显然是一个擅于让他人感到舒适的人,而且他对卢卡斯的身份、从哪里来和在战争中的贡献的关切是发自内心的。当提到文物复原委员会的文物修复工作时,从未听过这件事的爱因斯坦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他是一个有涵养的人,这一点毋庸置疑,窗台上的小提琴和琴弓可以作证。
然而,卢卡斯不止一次注意到他看向自己胸前口袋时放光的眼神,口袋里塞着一包骆驼牌香烟。最后教授克制不住了,他瞥了一眼书房紧闭的房门,接着探身指着那包香烟问:“你有香烟吗?”
“是啊,”卢卡斯回答,“你要来一根吗?”
爱因斯坦连连点头,当卢卡斯抽出一支后,他立马起身,拉起窗框看向后花园。“别告诉海伦,医生不允许我抽烟。”
卢卡斯迟疑了一下。
“但医生也不是什么都懂吧。”
他算什么?凭什么和爱因斯坦争论呢?他们又坐回了椅子上。爱因斯坦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闭着眼睛享受着香烟的味道,一些烟灰飘到了他的运动衫上。
找烟灰缸的途中,卢卡斯忍不住看向爱因斯坦扔在桌上的那些贴着官方军事邮票的信纸。在那些信纸的旁边,有一个已经空了的烘豆罐,里面还插着一根勺子。把勺子抽了出来,卢卡斯将烟头按了进去,接着递给教授,他也重复了这个动作。卢卡斯把这个临时的烟灰缸放在了搁脚凳上,多少有些危险。
“真是糟糕,”爱因斯坦说,“蒙特卡西诺那件事。”
卢卡斯似乎这会儿没跟上教授的节奏。怎么突然提到这个?蒙特卡西诺,在罗马东南方向大约八十英里左右的一个修道院,在几个月前的一场激战中被摧毁了。
“尤其对一个职责是保存伟大艺术的人来说,更为糟糕。”
这样他便懂了。它本身就是一座完美的建筑,而且它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公元六世纪,因此这座古老的修道院就相当于一座独一无二的图书馆,其中留存了大量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教宗的文函和财富。“是的。”
“看起来人类正在毁灭自己,还有他们所创造的所有美好的东西。”
几分钟前教授的眼睛还充溢着喜悦,而此刻却已愁云遍布了,卢卡斯的思绪也飘回了斯特拉斯堡,和那座矿井中藏匿的纳粹的战利品,至少还有那里幸免于难。他多希望他可以随意地和爱因斯坦分享石棺的故事,还有它所经历的那段不可思议的旅途——他觉得爱因斯坦一定会赞赏他的——但是他不敢。他甚至感觉麦克米伦就在一旁瞪着自己。
“即使是为正义而战的一方,”教授继续说道,“也像是在做邪恶的勾当。多少年来,每天都要面对炸弹与枪火、枪炮与飞机、坦克和大炮,只有越来越多的人死亡……”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嘬了一口烟,向前倾了一下,将烟头扔进罐子中。铁罐中发出了微弱的嘶嘶声。“人们会想,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迟早会结束的,”卢卡斯安慰着,“第三帝国剩下的日子屈指可数了。”
“那么第四帝国呢?有什么能阻止它的出现呢?”
这个问题,卢卡斯没有答案。没有人有。
一阵风从敞开的窗子处吹来,吹起了窗帘,还将铁罐吹翻在了地上,烟灰尽洒在了地毯上。
“哈,这下海伦肯定会知道我们抽烟了。”
“这过错就算我头上吧。”卢卡斯一边说一边蹲下将那些证据扫进罐子中。
“那我就让你担着了,”爱因斯坦说着,歪嘴一笑。爱因斯坦真是一个矛盾的结合体——一个饱经沧桑的白发老人竟还会像孩童般淘气。不经意间他就可以从一个伟人转变为一个学童。“我在海伦面前什么都藏不住。”他走到窗边通通气。
重新摆好罐子后,卢卡斯用纸将剩下的烟灰包好。他的眼睛又一次瞄见几张淡黄色的纸上戳着红色的“顶级机密”几个大字,信头上是简单的几个字:白宫。
目光跳到最底端,他看到在那句警告“恐怕他们已经接近成功了”下面是一个潦草的签名,用湖蓝色水笔写的——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爱因斯坦关上窗后,他小心地将这封信和其他的规整在一起,这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你在抽烟,是吗,教授?”海伦问道。
“不,不,”卢卡斯主动说道,“是我在抽烟。”
海伦沉默了一会回道:“您是一个勇敢的人,安森先生,我们很清楚这一点,但是您不太会撒谎。”
爱因斯坦悄悄地说:“我早就告诉你了吧?”
“嗯。”卢卡斯小声地回答道。
爱因斯坦向椅后仰了过去,胡须掩住的嘴咧了开来。“她什么都知道,那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