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带着爱因斯坦教授和他的朋友离开了体育馆,进了一辆警车,一路鸣着警笛、闪着警灯开回了莫色尔大街。海伦早早便等在前廊上了,一等他们到达便赶紧把他们领了回去,将常年开着的纱门和里门都关上并锁了起来。一名警察环抱着双臂,守护在前门台阶处。
罗素、齐拉德和哥德尔比想象中要更激动些,唯有爱因斯坦还是出奇得平静。总之这场意外是结束了,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除了那个带着黑色眼罩的年轻人,他好像伤得很严重。他应该关心一下他的状况的。
就在海伦关心着其他人,给他们端上热茶和白兰地,给颤抖的哥德尔披上毯子时,爱因斯坦独自走上他的办公室开始思考了起来。他脱下外套,刚准备扔向沙发时,他发现领口上沾了些像血一样的斑点。他知道一定不是自己的,现在他更担心那个戴眼罩的年轻人的安危了。他总觉得之前在哪里见过那个年轻人,一会儿他便想起来了——他曾经在对面屋子的门廊前看到过他一两次。啊,这样他就更容易了解他的状况了。
将一些纸张从他的座椅上扫开——海伦有时会将他的信件堆在他的椅子上,这样他就不会忘记了——他一屁股坐了下来,又长叹了一口气。一方面来说,他有些意外,这种事在他身上发生的频率并不高。他每天都会收到各行各业的粉丝寄来的信——崭露头角的科学家、上学的孩子,甚至偶尔会有一些女性仰慕者——这些令人愉悦的信件中还混杂着一些愤怒的来信,寄信人通常是些狂热分子、疯子、阴谋论者、反犹分子,还有傲慢的美国爱国人士——爱因斯坦认识的一个叫约翰·埃德加·胡佛的家伙就曾怀疑他是亲苏分子,正因如此,曾有好几年联邦调查局都存着他的档案。毫无疑问,爱因斯坦曾享受的最高机密权被废,一定是胡佛从中作梗的结果。
而奥本海默悄悄地躲过了这一劫,正是由于来找爱因斯坦帮的忙。
不出所料,几分钟后电话声响起。和往常一样,他等着海伦在楼下接完电话以后上来敲门。敲门声响起时,他问:“是谁?”
“教授,是从新墨西哥州打来的。”
他早就料到了。将椅子转到桌前,推开桌上的碎纸片,拿起听筒。他还没来得及打招呼,这头就传来奥本海默急切的声音:“你还好吗?”
“是的,罗伯特,我还好。”
“听说那名杀手已经死了。”
死了吗?爱因斯坦不是很清楚。“他不大可能是杀手,如果是的话,我怎么还能站在这里和你通电话呢?”即便在最糟糕、最难熬的时刻,他也总是喜欢开开玩笑来缓解一下。“逻辑上说是这样的,不是吗?”
“你和哥德尔在一起待太久了。”
爱因斯坦干笑了一声。“莱奥和伯特兰正在客厅里陪着他呢。”
“是那个伯特兰·罗素吗?”
“是他。”爱因斯坦真切地听到奥本海默嘟囔了下这个自己原本不知道的细节。
“哈,我是听说又有人参加你的聚会了,但没人说是那位和平绥靖先生。”
“你知道的,他的观点有所改变了。考虑到如今的世界局势,我和他的观点都必须要改变。”
“噢,那可算是件好事。”
“你有没有想过,那个人可能并不是冲着我来的,而是他?那把刀是砍在我们俩中间的。”尽管电话中有些杂音,爱因斯坦还是能听见奥本海默轻哼了一声。
“没人会想要杀死一个哲学家的,阿尔伯特。没人在乎他们的。”
“那他们会在乎一个研究物理的?对一大堆人来说,我不过是一个早就被时代抛弃的老头子罢了。”
“对于那个持刀者来说你可不是。不管他是谁,他知道的远不止这些,这正是我所担心的。你现在能听我的吗?我认为你该配个保镖。我在陆军情报机构有些朋友,如果我开口,他们一定会同意的,胡佛是不会知道的。”
“我会考虑的。”
“别费事,你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思考,比如上次我们见面聊到的那个问题。”
“我一直在研究呢。”
“那?你找出我们的错误了吗?”
“计算方面是精确简练的,但我似乎找出了潜在的漏洞。”
“数学上的吗?”奥本海默有些惊讶。
“不,你不能说约翰·冯·诺伊曼是错的。错误是出现在应用方面,是力学方面的。”
“别在电话里跟我说,写下来,我派情报员去你那里取。你觉得什么时候去取比较合适?”
“给我一晚上来整理一下这些结论,明早晚些时候派他来吧。”
“好的,和你的好友们说再见吧,阿尔伯特。我已经派了车子去接他们了——我会保证将罗素送到他想去的任何地方。”
“但他是我的客人。”
“不再是了。如果你那疯狂的理论是对的,而又有人想要杀死和平与和谐的使者,怎么办?毕竟现在正值战争期间——赶紧工作吧。”
奥本海默挂断了电话,和往常一样,没有说再见,爱因斯坦瘫倒在椅子上。望向窗外,一只虎斑猫埋伏在车库附近,紧盯着后院里的什么东西。他曾经在外面见过这只猫,尽管他知道猫也需要食物,但他还是希望那只猎物可以完好无损地逃脱猫爪。他想到,要是世界上存在一种方法,让每个生物生存下来却又不伤害他人,那该多好。毫无疑问的是,世界的变迁伴随着腥风血雨,而这其中的规律依旧是个谜,和爱因斯坦一直研究的统一场理论一样,高深莫测。
他听见了外面车门砰的关上了的声音,接着便是鞋子踏过前廊木质楼梯的响声。还有交谈声,好几个人——年轻的,男性,还都有些傲慢。是奥本海默派来护送他们安全驶离的保镖,他是一个一丝不苟的上级,但他不得不这样。事实上一场战争正在上演——甚至比人们所知道的任何战争都还要残酷。爱因斯坦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了黑板上他之前潦草写就的那些最新的演算公式,而后又陷入了思考,自己究竟在以什么角色来为人类服务?天使?还是魔鬼?他在这里的工作究竟会结束这场战争,还是会推波助澜?他可以就这些问题和罗素谈上几个小时,毕竟他们俩都被这样的问题折磨着。
但今晚似乎是不行了。事实上,今晚不会有激烈的争辩,甚至连陪伴都没有。
注意力再次回到那块黑板上,爱因斯坦很快便陷入了思考中,就像往常一样,无论是在瑞士伯尔尼安静的书房里,还是德国柏林拥挤的电车上——他都可以迷失在自己的思索空间中:一个美丽而令人无限宽慰,一个他真正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