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已经是晚上了,这一整天西蒙都焦躁不安,她等待着博物馆赶快关门,这样她就可以和德兰尼以及安森教授一起去储藏室开棺了。
但现在有一个问题,如果告诉她的父亲的话,他一定会因为无法参与而气愤至极的。
她找到他时,他还是和往常一样,坐在扬基·杜德尔酒吧的那个黑暗的角落里。那间酒吧在纳索旅馆的一间地下室内,它的名字来源于吧台后面那张大大的诺曼·洛克威尔的壁画,上面是一位殖民地士兵,这一点从他帽子上的标记就可以看出,他骑着一只瘦骨嶙峋的小马沿街而行。她不知道是她的父亲对这片僻静的、摇曳着烛光且离壁炉不远的地方情有独钟,还是旅馆的人希望他尽可能地远离那些白净无瑕的盎格鲁——撒克逊人的视线。他肘下夹着一只蓝色的文件袋,里面装了一本《可兰经》和一盒吃完了的含薄荷脑的止咳药。
西蒙坐在他对面的空座上,过了一会儿,他才从书中抬起头来,意识到她的存在。“我还在想你去哪儿了。”
“我和你想的一样。”
“哦,我根本不需要你担心,”他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容,“我刚刚在教堂里,还和爱因斯坦教授进行了一次愉快的谈话。”
西蒙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真的,这些止咳药就是他给我的。”他说着,像是为这次相遇提供了什么无可辩驳的证据似的。
“你们聊了什么?”
“天气、我们的工作和宇宙。”
西蒙很想再了解一些细节,但时间所剩不多了,这时她的父亲将一篮面包推到她的面前。
“一起去吃晚餐吧。”
“谢谢,但我现在还不饿。”
“胡说!你必须得吃东西。”
“我来不过是为了确认一下你还好不好。”
“我怎么会不好?”
“首先,你还在咳嗽。”
他没理她说的这句话。
“在这里,你或许有了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吗?”
“被抛弃?我?不可能的。我现在有我的工作,而且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开展工作——顺便说一句,这里的图书馆真的很棒——我需要的一切都已经有了。”
从他们到这里以后,西蒙就一直在处理学校里的职位事宜,害得父亲整天都独自一人,她对此感到非常内疚。但她又怎么会忘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一个能在一本书中沉迷几个小时的人,更别提这里还有着世界一流的开放式图书馆了。
“我对那些古本的研究进展得极其顺利,”他凑近她说,“我已经翻译了很多了,而且我确定其中有我们想要的真相。”
她屏住了呼吸,“什么真相?”
“这验证了我这些年探寻古墓的猜想是正确的,”他压低了声音,“你知道的,我一直怀疑其中蕴藏着一种仁善的力量,并且可以作为当今世界维护正义的力量。”
“现在正是时机。”
“但还有一种危险——如果这种武器和某种邪恶的力量之间,还有着理不清的关系呢?”
西蒙抬头望向他深邃的眸子,因为他的理论,他的双眸中竟燃起了炽热的光芒。“如果我们使用了其中一种力量,”他喃喃道,“就不得不释放出另一种呢?”
一位穿着殖民地风格服装的服务员端来一碗炒西兰花和花椰菜,放在她素食的父亲身前,并询问西蒙是否需要菜单。
“不用了,谢谢,我不在这里吃。”父亲的话还在她的脑海中回荡着。
她的父亲展开餐巾时说道:“听完我刚刚告诉你的话,你还是要走吗?不可能的。”
“可能。”
“我们还有很多事需要讨论。”
“晚些再说吧,我还有事。”现在剩下的事情更难开口了。
“这个时候?”她父亲叉起一颗西兰花说道,“在哪里?和谁一起?”
“某位圣人。”
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叉子悬在盘子上方,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后开口,“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安森教授准备今晚打开石棺。”
他扔下手中的叉子,用餐布抹了抹嘴说:“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我这些?显然我现在得准备一下了。”
这正是她竭力想避免的冲突,也是她为什么不愿意第一时间通知他的原因。“你不用准备任何东西,我会应付一切的。”
“我们现在去博物馆?”他问道,对她说的一切充耳不闻。“不管我最坏的猜想是不是对,我们都得采取一些预防措施。”
“这个项目的安保措施十分严密,只有战略情报局授权的人员才可以参与,”西蒙轻轻地覆上他的手,“我能混进去已经是个奇迹了,恐怕我只能一个人去那里了。”
“不!”他摇头,“绝对不可以,我不会同意的。”
这不禁让她想起之前,他不同意她和一个学校里认识的男孩一起骑摩托去旅行(尽管如此,她还是去了)。“而且我保证谁都不会受伤的,石棺也不会受损的。”
“‘谁都不会’是什么意思?除了安森教授还有谁?”
“德兰尼教授,地球物理学系的,是我们以外唯一一个有权参与的。”
“而没有我!”他愤慨地说道,“这些人中有谁知道那里面会是什么吗?”
西蒙盯着摇曳的烛光。“不就是些寻常的骨骸。”
“我不这么认为,”他从她手下抽回自己的手,“你是害怕告诉他们吗?害怕如果你告诉了他们,他们会如何看待你?”
答案是“是”,但她并没有大声说出来,她根本不用这么做。
“你不认为应该告知他们吗?”
“为什么?”她脱口而出,“首先,他们从来不相信关于它的任何故事。而且不管怎么说,这些话可能都是假的。”
“是啊,总有这种可能。”然而悬在他们心头的正是另一种想法——也许这些都是真的。“要是我们在开罗时就打开它的话,”他的父亲沮丧地拍着桌子的边缘说,“我们就能解决好这件事了。”
但就在他们发现了石棺,并花六个月左右的时间计划着把它带回来时,隆美尔的非洲军团横扫了那片区域,摧毁了沿途所有东西,并劫走了所有有价值的东西。石棺也是战利品中的一个,但西蒙和她父亲一样,都认为它是被随意掠走的,而且他们对它真实的历史和价值毫不知情。
直到她在文化局的日常工作中认识了那个标志,意思是特别挑选出来递送给希特勒本人的,她才醒悟过来。不知怎的,对于局里有希特勒安插的卧底这件事,她并不讶异。然而当她发现美国也在设法得到它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个石棺成了某场游戏中的棋子,一场参赛两方甚至都不知道在争夺什么的游戏。
“想想,这次的考古之旅就要结束在这片如此陌生,”她的父亲边思考边说,“而且如此年轻的土地上了。”他对着周围人造的殖民地环境轻蔑地摆了摆手。
“这一切也许都是命运。”她可以猜到他脑子里在想什么,探寻墓穴位置的这么些年,他对石棺的力量和潜能愈加确信。而她与它的联系就简单得多了,且不说这东西是她父亲一生作为的证明,她一直也对这石棺的考古方面的巨大意义很感兴趣。他们曾一起跋涉到白沙漠,一起深入洞穴,一起在大西洋经历惊险的旅行,但现在这个关键时刻,石棺即将打开,内容即将揭晓,他的理论也即将得到验证,他却不在,只有一个人代表他。她知道,这一切对他来说非常痛苦。
他咳了起来,于是喝下一大口苏打水来压制——据她所知,她父亲是滴酒不沾的——终于平息了一些,接着认命地叹了口气。过去,他可能会使劲屏住而不喝这种饮品,但现在,他似乎已经接受了年事已高的事实。他的乌木拐杖挂在椅背上,为了看清蓝色文件夹里的文章,他不得不把装在锡质小底盘里的蜡烛向他的碟子这里挪了挪。
“那么你必须做我的眼睛,”他说,“还有耳朵。”
“我会给你一份详尽的报告的,手写,”她笑着保证,“空两行,按你喜欢的那种格式。”
他用深邃的双眸盯着她,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破旧的丝绒袋子。“尽管这个没什么用处,”他说着从里面拿出一个生了锈的奖章,系着一根磨损了的皮线,递给了她,“就依我吧,这又有什么害处呢?”
这个奖章应该很古老了,上面的符号已经磨得差不多了,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她也没办法辨别出来究竟是什么。
“这是一个五边形。”她父亲的话出乎她的意料。
“恶魔的标志?”
“起初不是的,直到中世纪,它才逐渐被十字架取代,这是基督的标志。五个角分别代表了他身体所受的五种伤害,而且据说可以保护佩戴者不受恶魔伤害。”
为了让他安心,她戴上了项链,藏在衬衫的下面。这又有什么害处呢?这和哲学家帕斯卡赌注是一样的,她想:尽管帕斯卡是一个无神论者,他也会对上帝作临终忏悔。如果根本没有上帝,又会改变什么呢?但如果上帝存在的话……
当她起身准备离开时,拉希德博士伸出手握紧她的手,庄严地说:“愿上帝与你同在。”
“我就靠它了。”她敲了敲贴着她皮肤的奖章说道。
外面已是寒冷萧肃的夜晚了,城市的街道上来来往往的都是为了买晚餐或是下班回家的人。精致的泛着黄光的路灯亮了,人行道上挤满了行人。在她向校园大门走去的时候,她想能在这里生活下来该是多么惬意,一心写写文章、搞搞研究,再嫁给一个教授,卢卡斯·安森这样的就可以,不过仅仅是为了共同语言而已。
但她的理想比那些要远大、冒险得多。
她穿过费兹兰道夫大门,进到校园内,纳索街上的店铺、人声、摩托引擎的轰鸣声都不见了。夜更黑了,只有一条哥特式拱廊上的几处灯还亮着,还有几丝光线透过学生宿舍的窗户撒了出来。在她去盖特馆与德兰尼教授碰头的路上,陪伴她的只有地面上树叶的窸窣声和头顶树枝在风中的哀号声。一路上有两个学生急匆匆地跑过她的身边,嘴里还在抱怨着那个拖课的老师。当她最终到达盖特馆时,大厅里展放着陈列室中的艺术品,德兰尼从楼梯上走了下来。看到她后,他高高地举起叮当响的钥匙和她打着招呼。
“我一整个下午都在找这个,”他说,“原来一直在我的外套口袋里。”
“这是对工作的最大威胁。”西蒙说,她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和她在牛津认识的那群教授。
“什么?”
“心不在焉。”
“希望不会再发生了。”说完以后,他用钥匙打开了背后的大门。
她注意到他的脚下放着一个拉上的旅行袋。“你看起来像是一个准备出诊的乡村医生。”
德兰尼笑着拎起了包,她听见里面传来叮呤哐啷的声音。“从不漏掉一个患者。”他们从一排滴水嘴状的小雕像下走过,它们在护墙上斜睨着他们,接着他们穿过学校巨大的都铎哥特式教堂的前院。艺术博物馆就在前面不远处了,但他们一路走来都沉默着,各自都在思考着他或她到了那儿以后打算做些什么,并猜想着他们最终会在石棺里发现什么。
西蒙还在想,安森教授会是什么反应。一直以来,他的反应都不太好。她很了解那些因为她的背景和专业地位而感到威胁的男人——在中东,人们看她就像看一只会说话的骆驼——但即便在西方,她也遇到了阻力。然而和卢卡斯在一起的时候,情况却不同还有些微妙。她并不是自夸,但从卢卡斯看她的方式——当他允许自己这么做的时候——就可以看出他在与内心的某种力量抗争着。那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原因,她确信。
但她是不是也在与内心的某种力量抗争呢?举个例子,几分钟前,她对婚后生活的短暂幻想又是怎么来的呢?
他抗拒她的另一部分原因应该归于某些更神秘的东西吧,也许和他的占有欲也有点关系。没有人热爱分享自己辛劳研究的成果,尤其还在研究早期的时候。在学术界,可以分的羹太少——往往零星发现就能让人名利双收——因此知识产权正如金块一般,需要他们时刻留意提防着。她对这种感觉再清楚不过了,当放置在开罗主礼堂中的石棺被他人偷走时,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孩子被拐走了母亲一般。因此卢卡斯不这么友好,甚至有些粗鲁,也就可以理解了。
她根本不在意他是否同意,她在乎的只是他能够接触到石棺。
德兰尼用钥匙打开了通向博物馆大厅的侧门,关掉内部报警器,在夜色的笼罩下,领着她穿过画廊直至储藏室紧闭的大门前。当他笨手笨脚地开锁时,西蒙心里想着,他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紧张不安?底下的门缝里透出一丝光亮,还隐约传出一阵金属和硬木地板间的摩擦声。她希望卢卡斯没有偷偷独自行动。
进门后,她发现门几乎被满地的画架和旧木箱堵住了,这些大概是那些军人或者卢卡斯为了清出石棺周围的空地而搬开的。而那石棺,此刻则沐浴在四周聚光灯的光线下,看起来就像是某个杂志的拍摄现场似的。一个结实的三脚架上架了一台摄影机。卢卡斯正站在一个煤渣砖头上调节着镜头,他竖起一只手示意他已经注意到他们的到来,但依旧没有停下手中的活。
德兰尼把旅行袋拎到身边的一个工作台上,解开包带上的扣子,接着把一张又薄又旧的床垫,就是那种搁在寝室的简易床上的床垫,塞在了桌子下面。
西蒙不知道自己应该待在哪里、该干些什么,她想要脱下外套,把它放在一张凳子上,就像刚刚德兰尼做的那样,但是她总觉得这间屋子里有着什么东西,凉飕飕的,让人很不安。
“看来这里有一位塞西尔·B·戴米尔。”德兰尼玩笑道。
但卢卡斯依旧沉浸在工作中没有作出任何回答。
西蒙环顾了一周。这里空间很大,堆满了旧木箱和油布还有修复了一半的雕像,而显然曾经蝙蝠闯入的那扇天窗也在那次入侵后被牢牢地锁上了,石棺的底座周围则已经被卢卡斯铺上了罩单。
将视线从摄影机的取景器前移开,卢卡斯向后倾了一些以便检查机器的设置。他依旧没有正眼看过她。
“所以,拍摄是谁的主意?”德兰尼说罢,从旅行袋里拿出了一只钢锯并放在了桌上。
“麦克米伦上校。”卢卡斯摇动了一下贝灵巧牌摄影机旁的手柄,“但就这一领域来说,这也是个标准流程。”
“也许对于文物复原委员会,是这样的……我听说你们这些人想要什么都能弄到。”转向西蒙,他说,“你知道的,对吧?有群人曾被派去追回纳粹劫掠的艺术品,卢卡斯就是其中一员。”
“我知道。”不管他们之间有着什么私人恩怨,但对于他从纳粹藏匿点寻回石棺这一点,她永远都心存感激。
卢卡斯松开相机上的控制杆,站到镜头转台前,对着三个镜头中的一个宣读了一遍自己的姓名、拍摄时间和地点,最后还介绍了一下其他参与的人员。
“帕特里克·德兰尼教授,普林斯顿矿物学和地球物理学系的教授,”他介绍道,“这位是……恩……”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介绍下去。
“西蒙·拉希德,牛津大学博士,代表了埃及文化局,”她略过一旁纠结的卢卡斯直接走到镜头前说道,“噢,现在还是普林斯顿中东研究系的临时教授。”
接着,就像一个误入舞台中央的临时演员一样,她向后退了一步。如果不是她看错了的话,那么刚刚她站在他身边时卢卡斯一定脸红了。
“是的,感谢她的介绍,”卢卡斯含糊地说,瞥了她一眼立刻又变得腼腆真诚了起来,让她更加疑惑了。也许他并不是唯一一个感受到他们之间有什么说不清的东西在涌动着的人,她想着。他拨了一下控制杆,将剩下的底片保存到机器里。
“我看见你带了一个焊枪,”德兰尼看着卢卡斯摊在桌子上的工具目录,“我不建议用这个。如果你想用它来烧断铁链的话,石棺肯定也会遭殃,而且会发生非常危险的化学反应。”说着举起他的钢锯,“有时候还是老方法最好。”
卢卡斯表示赞同,后又询问西蒙是否愿意在他锯铁链的时候,帮忙操控一下摄影机。
“我以前从来没做过,”她坦白道。埃及文化局能有一部照相机都是万幸了。
“这不需要你做什么的,”他指导着她站上砖块。“你只需要看着这里来指引镜头,焦距已经设置好了,然后推这根控制杆来开始拍摄,拉回来就是结束。我还加长了胶卷,所以我们差不多足足有十五分钟的拍摄时间。”
西蒙接受了这个任务,很高兴自己能够做些什么,看着卢卡斯戴了一双结实的工作手套,正在将最外面一层的铁链拖离棺材的盖子,大约空出了一两英尺的地方,在底下垫上了一块保护布。
“开始拍吧。”他指挥道,她将眼睛凑近取景器处,推动了控制杆,之后她便感受到了脸颊处摄影机发条嗡嗡地震动着。
卢卡斯戴着手套,紧张地握着铁链,看着德兰尼将钢锯的刀片靠近链环。他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刻已经来临,距离他最终知道这合葬瓮里究竟装了什么就不过是几分钟的事了。仅仅锯了六下,生锈的链环就断开了,落了一地姜黄色粉末。
“一切要都这么顺利就好了。”德兰尼说。
“听听,听听。”卢卡斯说,感受到自己的脉搏加快了。好奇心很快便取代了他的不安感。
下面的一根铁链就没这么容易了,他们花了很久才把它锯断。而最后一根铁链,就在他已经辨认出的那个钻石形状的正上方,卢卡斯提议说:“我们换一下吧。”便接过钢锯。这块地方需要小心处理,冒不得一点损伤的风险。
“请便,”德兰尼将最后一根铁链高高举了起来,离石棺表面尽可能地远一些。“这是你的宝贝。”
卢卡斯将刀片举近铁链,推拉间好像在拉小提琴的琴弓似的,铁锈成片地掉在地上铺好的软布上。他又将刀片向前推了一次,更大片的铁锈落了下来,就像开火时飘落的灰烬一样。在多次锯磨下,链环终于断了,铁链两端顺着石棺滑落,就像两条归穴的蟒蛇,其中一条铁链滑到了卢卡斯的鞋上,尽管他立刻把它踢了开去,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我还要继续拍吗?”在那两个男人退了一步考量着下一步地计划时,西蒙问了一句。
“不用,等一下再拍,”卢卡斯从工作台下面抽出那张薄薄的垫子,挤进了石棺顶部的一角。“我们准备平推开棺材盖,这样两边就都可以用力了。”
“好的,”德兰尼回答,“用力的时候说一声。”
卢卡斯深吸一口气,尽可能紧地抓住光滑的雪花石盖。尽管隔着一层手套,他依旧能感受到它的凉意。示意西蒙继续拍摄后,他喊:“数三声。”数到一的时候,他和德兰尼向着同一个方向轻轻地推动。起初,这盖子纹丝未动,好像被楔住了,卢卡斯怀疑是不是真的是这样。但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一点——石盒的两边既没有楔子,也没有楔孔——于是他们又一起数数并推得更用力了些。这一次,伴随着细小的摩擦声,在他们的努力下,积聚了几个世纪的固着力开始瓦解了。
“至少我们知道了,它是可以打开的。”德兰尼说,拂了拂手套上的沙粒。
卢卡斯点点头,他的视线一直都聚集在盖子边缘刻的那几只嬉戏的生物身上。这是第一次——无疑是因为他所处的角度比较特别——他觉得自己看见其中一两只的脸上带着些许愉悦的表情。
“再来一次?”德兰尼建议,转而稍稍弯了一些身体,将肩膀抵在上面。
“再来。”
他们一起又将盖子推远了一些,至少有一两英尺的样子,之后他们终于能歇口气了。棺材里面的底部暴露在了眼前,但不知道为什么,周围的灯光像是透不进去似的。但卢卡斯根本不想看,他希望等到彻底安全地打开盖子后,再一览里面的内容。他检查了一下,发现西蒙在认真执行着指令,于是注意力又转回任务上。
笨重的石棺盖擦过石棺的边缘,直到大部分的棺盖都伸出了石棺的一端后卢卡斯便改变了位置。德兰尼抬着盖子的底部,而卢卡斯控制着整个石棺盖的平衡,最终将盖子斜着竖了起来,再慢慢地将它放平,在一声响亮的撞击声后,它躺在了床垫上。老旧的床垫周围浮起了一片灰尘,而那石棺也像是喘着粗气,散发出一阵刺鼻的气味,就像是烧焦的火柴混着沙子的味道。卢卡斯还来不及转头,就吸进了一口受了些污染的空气,这时他听见摄影机后面传来西蒙的低语,“我的天啊。”
站直后,他走向打开的石棺,德兰尼则在一旁默默地盯着里边看。卢卡斯看到了一堆骨头,又看到了某样弯曲的东西,之后便看见了一个古老的铁质十字架——或许是银质的,只是时间太久锈迹斑斑难以辨认了?——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横七竖八杂乱地摆着。他当然希望找到人类的骨骸,但他没想到——显然西蒙也没料到——会找到这么多的骨头,包括两个分开的骷髅,其中一个显然是人类,另一个则让人困惑很多。比起人头骨小了一些,而且额眉头是倾斜的,还有一对异常紧凑的眼眶,可能是猿人的遗骸,或者甚至可能是个看着有些骇人的畸形小孩的。
“你在拍吗?”卢卡斯问。西蒙,依旧操纵着摄影机,低声回答道:“是的。”
卢卡斯身子向前探了探,就像是被某种陌生的力量强迫着,从其他的骨头和艺术品中抱起了那颗奇怪的头盖骨。就像哈姆雷特盯着可怜的约里克的空魔法球一样,他把头骨举了起来以便更仔细的观察。
“摄影机好像哪里坏了,”西蒙说,“东西都变模糊了。”
在卢卡斯准备去帮她前,他突然有了一种更奇怪的感觉——感觉那颗泛黄的头骨不知怎的好像也在看着他。他的脊柱不住地哆嗦了一下,突然有一阵微风吹起了他头顶的发丝。他看着德兰尼——他的头发也被吹动了,而西蒙,他看见她正站在砖头上努力地保持着平衡。房间里起了一阵风,但不知道是哪里吹来的,吹得底座周围的防水布窸窣作响,吹得画作都在嘎吱嘎吱的画板上瑟瑟发抖。
德兰尼叫道:“把它放回去!”西蒙几乎快被吹倒了,只留摄影机自己在那里运转着,还有三脚架上的镜头转动着,西蒙走下砖头,紧紧地环住双臂,仿佛自己快要被冻僵了。
卢卡斯将头骨放了回去,但风的势头只增不减,就像某个看不见的东西加快了速度,四处乱撞着寻找出口。新窗户的窗框呻吟着,玻璃裂开了但并没有碎,尽管可能是风在搞鬼,卢卡斯还是觉得他听到了门口的木箱周围传来的一阵低沉的呻吟声。
聚光灯闪烁了一下,倏地变暗了,在重新亮起前,房间的门“砰”的一声被重重地撞开了,铰链和木头吱呀吱呀地沉吟着。
风紧随其后,冲向了昏暗的画廊中,只剩下了一间空虚到怪异的房间。摄影机的镜头转向了门口,只听“咔哒”一声便陷入一阵嗡嗡声中,最后一卷胶卷也用完了。西蒙的牙齿不住地打着冷颤,卢卡斯本能地走到她身边拥住她——她并没有抗拒。
“刚刚发生的是真的吧?”德兰尼问着,抵着一边的工作台,双手拢住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是。”西蒙喃喃着,声音轻到仿佛在说给自己听。
卢卡斯缄默不语,尽管他也受到了重创。此刻他心里悲怆而痛苦,一种他前所未有的深刻的悲痛。他觉得自己就是导火索,尽管只是一霎那,却释放了某样狂暴的东西,某样与时间一样古老的东西,某样糟糕透顶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