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希德博士刚从大学图书馆里走出来,就刮来一阵湿冷的风,地上有一片水坑。他把围巾裹住了刺痛的嗓子,还立起大衣的领子,但他还是剧烈地咳了起来。咳嗽终于停了下来后,他小心翼翼地迈上铺满落叶的走道,每走一步都要先用乌木拐杖试探一下路况。虽然有拐杖,他仍然非常疲惫,在走过学校那座巨大且阴郁的盖特馆时,他还是被冻得够呛。突然一滴雨落在了他肩膀上,于是他走上台阶,躲进那扇巨大的门内。
他几天前就来过这里,还注意到了里面奇怪的装饰——基督的身边围绕着四只野兽,就像《启示录》中描述的那样。狮子、公牛、老鹰和一个长着翅膀的人,每一个生物都代表着一个福音,而且它们的形态就像是刻意为了让人想到沙特尔大教堂西侧的半圆形装饰墙。
走到前厅,他又惊讶地注意到一扇展现医疗场景的彩色玻璃窗,上面绘有一名叫拉齐的波斯医师的画像。事实上,这里的教堂玻璃窗,把对圣经场景、神学主题的崇奉和对科学与哲学的敬畏充分融合。他再没见过其他任何地方的教会像这里一样,同时向康德、斯宾诺莎、托勒密、笛卡尔和路易·巴斯德表达敬意。
教堂幽长的中殿就这样延伸到他的眼前,偌大的教堂内部除他以外竟只有一个人在里面。和拉希德一样,这个人也是为了躲避外面恶劣的天气,找了一处僻静的座位坐着,弓着身子思考着什么。拉希德便在走道的另一侧坐了下来,还和他隔了几排,这样一来,他们都不会打扰到彼此了。
傍晚微弱的光线洒在他头顶蓝紫色的窗户上,显现出一幅手持卷轴的基督画像,在基督的下方还有一行用希腊语写的题词:“谁有资格展开这份卷轴?”
是谁呢?拉希德心里想着,掏出手帕轻轻地擦了擦鼻子。
来到普林斯顿以后,他就一直在研究那些在圣安东尼的洞穴中找到的古本残篇。隆美尔将军的手下掠走了那石棺,但他们压根不知道那些罐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在他女儿的帮助下,他得以完好无损地带着那些文物逃离。尽管在旅途中它们因为被杂乱地塞在行李箱里而受到了些许影响,但如今他在图书馆里找到了一间私人阅览室,可以专门用来摆放那些文物。图书馆提供了许多罕见而且有用的资料:早期的普林斯顿校长都是教士或是见解深刻的神学家和教长,比如狄金森、埃德华兹和威瑟斯彭,他们身故后所著的书和文章都被捐赠给了普林斯顿。因此在某种程度上,他想不到比这里更适合他,或者对他更有利的其他环境了。
要是他的发现也能这么令人欣慰该多好。
多亏他女儿的足智多谋,他得以在图书馆中安顿下来,过了一段平静的生活。一直以来他所收集的资料都只是在徒增他的害怕与怀疑。许多古本中都提及了同一个时间段——大概是基督死后三千年左右,正是那段时间,野蛮的罗马国王戴克里先开始施行人所共知的大迫害;也正是那段时间,出现了大量著名的故事,比如基督徒死于竞技场的恶兽爪下、圣徒被慢火烧死、信徒被钉死在道路两旁的十字架上。在一次凯旋途中,戴克里先经过了埃及,在亚历山大港,他拆毁了所有的基督教堂,并且焚毁了上千卷宗教典籍。而那些不愿放弃当时被贴上“反叛”标签的新教信仰的人们则被匕首剜去右眼,挑去左脚的脚腱,最后沦为奴隶,运往铜矿山等死。在一卷资料,拉希德认为可能是辩论家尤西比乌斯的作品中,这样写道:“在这一场冲突中,那些牺牲的基督徒先驱照亮了整个世界,……同时也通过他们的英勇证实了救世主的神圣存在以及他无以比拟的力量。”
那些放弃信仰的基督徒则被要求通过动物祭祀来表明诚心,于是埃及的天空很快便被焚烧猪、牛、羊的浓烟所笼罩。
但历史书上从来没有提及过一点,就是戴克里先为什么会在公元304年突然撤退。大多数史学家都认为与罗马元老院不断的政治斗争有关——他的对手伽列里乌斯一直不安宁,无疑是想要夺过统治权,因此戴克里先不得不赶回去重新掌控大权。但这个理论很快就出现了矛盾,因为戴克里先在赶回去后立刻就下台了。
拉希德觉得其中肯定还有其他什么原因。
一份特别的文献让他脖颈的汗毛竖了起来,不仅仅是因为里面所记述的内容。
这份第一手资料的文字潦草而杂乱,像是圣安东尼亲笔所写。光是想到自己手中这份破破烂烂的羊皮纸可能是隐士独自一人在荒凉的洞穴中呕心沥血所著,拉希德博士的双手就不由地颤抖了起来。
“当国王来到这片荒漠,”里面写着,“后面跟着他的骆驼队和战车,还有一群将士和奴隶,适时刮起了一阵沙尘暴,让他们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依靠着放大镜、高瓦数的灯和娴熟的拼图技巧,终于在几个小时以后辨识出了这段文字并把它们按正确的顺序排好。接下来就是阅读这些褪了色的文字了。
“当他来到圣地,我便勇敢地走出洞穴,举着我的T形十字架,就是一根牧羊人的手杖带着一根弯曲的铁质手柄。突然一股正义的力量升腾在我心底,我猛地敲击了一下地面,他们脚下的地面就裂开了,许多人都跌入了那道万丈深渊中。”
这让拉希德不由得想到了红海的分离。
“那深渊中蹦出了一群魔鬼,一只蝇王在前面带着头,我想用手杖击中它,但却被那群魔鬼一把夺了过去。我们搏斗了一整个夜晚,绝望成了我最大的敌人。”
拉希德敢断定,这正是圣安东尼徒手与魔鬼搏斗的故事起源。
“当黎明终于升起时,魔鬼抓起我的手杖准备攻击,同时我也抓住了它。我呼喊上帝给我力量,接着天上降下的一团火,那恶魔便立刻败下阵来。接着我奉主的名义擒住了那只恶魔,并俘虏了它。”
怎么俘虏?拉希德困惑道。你要怎么囚禁这只恶魔?之后你又要对它做什么呢?
“看到他们大势已去,罗马军队落荒而逃。身后一道巨大的火柱相随,就像空中烧得炽热的一团云中飘洒着火红色的玫瑰花瓣。”
戴克里先突然的撤离会不会与他在撒哈拉的这段经历有关?他是不是被他所见到的吓到了——那群发誓效忠于他的魔鬼同盟,被一个手持曲柄牧羊棍的隐士打败,军队中大量的将士都因为他们身后的火焰漩涡而丧生,他是不是因此动摇了?当然,这一切足以让任何一个毫不悔改的人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即使是残忍如戴克里先也不例外。拉希德心里想,这会不会就是他心甘情愿地移交统治权的原因?他是不是害怕,那手杖接下来会在他身上发动一些难以预料的恐怖力量?还是说他害怕的是——圣人在洞穴深处囚禁的那个邪恶且变化莫测的恶灵?
他突然感觉喉咙痒痒的,咳了一声后便一发不可收拾起来。他立刻用手帕捂住自己的嘴,但咳嗽声依旧在巨大房间周围的石壁间回荡着。他最不想发生的事就是生病,他有太多的工作要完成——那些有着极为重大意义的工作——他根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更何况他都已经到这里了。
但咳嗽还是没办法停下来,他弯下腰想缓解一下,却不小心碰掉了挂在前面椅背上的拐杖。他刚弯下腰准备捡拐杖时,便听见一个声音,带着些许德国口音,说道:“抱歉,希望没有打扰到您。”
转过身,他看见教堂里的另一个人正坐在他后面的座椅上。凌乱的白发、浓密的胡须,这张脸谁都不会认错的。
“希望没有打扰,”他又重复了一遍,“但我想这个可能对您有点用。”说着便递来一小包史密斯兄弟牌的止咳糖。
“谢谢。”拉希德谢过后打开包装拿出一小颗。
在拉希德把糖含在舌头底下前,他问道:“不过您是……”
那个人不好意思地接过他的话。“是的。”他又问了一句,“那您呢?也是这个大学里的教授吗?”
“某种意义上说是,”拉希德立刻抓住机会作了个自我介绍,“我在这儿的这段时间,他们允许我使用这里的设备。”
“这里的设备很先进,但是天气……”爱因斯坦说着说着声音就弱了下去,最后自己笑了起来。
拉希德吞下糖后,喉咙很快就舒服了一些。当爱因斯坦询问他研究的课题时,他简单地回答道:“一些基督教早期的文献。我现在在研究学校里收藏的那些古董文物。”
“啊,我对这些也很感兴趣呢。”
“是吗?但你甚至都不信基督教啊。”
爱因斯坦摆了摆手,“我幼时上的就是天主教学校,宗教故事和其中的哲理都让我心生敬畏。”
“那您是信徒吗?”
“不,不能那么说,我并不是。但经常有人要求我对上帝作出解释,好像物理学不光能揭示自然规律,还能揭示他们背后的神圣意旨似的。”
“那他们问这些问题的时候,你通常怎么回答呢?”
“不管我怎么回答,”他无奈地耸了耸肩,“它的意思都会被曲解。我被称为无神论者,这点在这个国家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除此以外,我还被称作不可知论者、泛神论者,有些时候我甚至还会收到一些称我为拉比的信件。”
“那么你是否相信一个唯一且统一的神,一个永远站在邪恶力量的对立面的善良力量呢?”圣安东尼的那句话——“我征服了魔鬼,并奉主之名囚禁了他们。”依然萦绕在他的脑畔。
“不,我对统一的研究还没有延伸那么远,”他露出一丝微笑,“我相信自然的力量——即我们周围所能感受到的所有力量——都遵循着某种潜在的统一和秩序。我准备用剩下的时间去探寻它——统一场理论,某种能够解释宇宙万物是如何组织起来并处于如今的位置的理论。”
“按你的逻辑来看,宇宙就像一个图书馆,每本书都在自己的书架上,等待着被翻阅。”
爱因斯坦笑了笑,说道:“这个形容蛮恰当的,不过在那个图书馆里,我们还是一群小孩。我们看向四周,发现有上千本图书放置在上千个书架上。我们知道它们一定是由某个人或某样东西所著并摆放在了那里,但我们不知道那人或那物是什么。一切事物都遵循着一个秩序,我们所知道的只有这么多,而且已经是全部了。剩下的一切都是一个谜,尽管很迷人,但它仍旧只是个谜。”
不远处,纳索堂的圆顶塔响起了钟声。
“啊,我得走了,”爱因斯坦边说边支撑着椅背站了起来,“和你聊了这么久,如果打扰到你,我真的很抱歉。”
“一点都不,这很有趣。”
“啊,但正是这次谈话让我有些困扰,”教授笑着说,“我很羡慕你的工作。”
拉希德心想,他要是知道,自己的工作与许多类似的问题有着直接的联系该多好。爱因斯坦的工作是推动知识向前发展,希望学到更多的东西;而拉希德的工作则是研究过去,希望收集那些遗憾的、被人们忘记的历史。他感觉到一阵寒意向他袭来。他从西蒙那里得知对石棺的物理检查已经取得了一些进展。如果他们采取一些轻率的举动会发生什么,古本中暗示的那些秘密会成真吗?他迫切地希望能在那些可怕的威胁不知不觉降临前,解开它的谜题。
当爱因斯坦踏上走道时,拉希德突然想和他一起离开,但重新考虑了一番后又决定不这样做了。他不想打扰他太久,“你确定不想要这些了吗?”他说着举起手中的止咳糖。
“你的礼物。”
仿佛是为了证实爱因斯坦在他心目中的印象——一只脚行走在物质世界,另一只脚则踏置于未知世界中——拉希德不由自主地注意到,教授在幽暗的中殿逐渐走远,从光束下没入了一片阴影中,而且即便是在今天这么寒冷潮湿的日子里,他也没有穿袜子。难怪他会随身带着止咳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