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刚开始还是晴空万里、风和日丽的样子,但这小阳春天气只持续到了中午就骤然停止了,秋天来得气势汹汹。萧瑟的秋风呼啸着,卢卡斯正准备离开莫色尔街道上的住所,却被身后的卡普托太太叫住,“别忘了带伞,广播说今天还会有一场暴风雨的。”
这广播真是一如既往的准。
学校的草坪已经积满了雨水,走道上到处都是水洼,还有几堆湿透了的枯枝败叶。因为学生们的鞋子和雨靴带水的缘故,艺术博物馆阶梯教室的地板有些打滑。卢卡斯在走上讲台的时候差点摔倒,教室里免疫力差一些的学生都已经迎来了这个季节的第一场感冒,他领着学生们在画廊里四处转悠,欣赏那些雕塑和瓮罐,整个画廊都回荡着他们的鞋子踩在地面上发出的嘎吱声响,还伴着鼻鼾声、咳嗽声和用手帕擤鼻涕的声音。
然而到目前为止,卢卡斯还没有被传染病所影响,主要原因是他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要么就和那棺材待在一起,与世隔绝;要么就是在学校的图书馆里消化他搜集的那些资料。
但想要搞清楚这个棺材的意义是一个艰难的任务。他做了很多笔记,看了很多的相片和拓片,但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对这个石棺准确的源头和这棺材主人的身份一无所知。一般来说一个棺材上不会刻太多的标记,而且所刻的标记都遵从同一个原则——死者姓名,也许会加上他生前的职业,或者是用一两个词说明他与某个知名人士或家庭成员的关系。“约翰,约瑟夫的儿子,商人。”而且无论是阿拉伯语、希腊语、拉丁语还是希伯来语,上面刻的文字只有一种。
但这个石棺不是。
这上面镌刻的各种语言的铭文已经有些模糊了,但看上去像是某个委员会刻的,也可能是出自某个想要用一切办法警告别人的人之手。除了那些可能是科普特石匠雕刻的字符以外,那上面还刻了些字母,尽管有些磨损,但他依稀可以辨认出那些字母是出自《旧约》和《新约》。
假设他没有看错的话,按照古希腊的文字来说,这棺材似乎有一些军事意义:“永恒的胜者,被征服的敌人。”难道这棺材中装的尸骨属于互为对手的两个人?这可能是首个先例,也就说得通为什么德国人对它这么感兴趣了。但已经没有了猜测的时间,现在需要的就是答案,就在今天早晨他收到了战略情报局麦克米伦上校寄来的一封措辞强硬的电报。
“信息和研究结果必须尽快递交,”电报中是这么写的,“不要传送过来,我们会派遣情报员去收取手写的报告,我们希望尽快得到研究结果。”
这个有些特别的石棺为什么会对军事指挥处而言这么重要?尽管卢卡斯对这一点依旧非常困惑,但他在军队里待过的经验告诉他不能轻视那封电报。到目前为止,他还是希望能够在彻底地检查并评估过石棺外的标记、尺寸和外观后,再锯开固定住石棺盖子的链条。正如任何一个艺术史学家或考古学家都知道的,一旦你采取了什么特别的行动,再想扭转它以及它所造成的后果就完全不可能了。他最近听说了一个理论,叫海森堡测不准原理,就阐述了这样的事实——至少在亚原子水平上,观察某样事物的行为恰恰改变了被观察事物的位置与正常秩序。正是因为这样的逻辑,他才希望能够把基础资料收集齐整后再打开盒子。这期间只有一个例外,就是他允许德兰尼切下一部分石头来完成他的分析研究。
也许他拖了这么久的原因根本不止那些。也许他的一部分情绪是害怕与这石棺发生任何接触的,而且这部分情绪占的比重可能比他承认的还大得多。
下课后,同学们一哄而散,其中一半大概都回到病床上去了。他也离开了博物馆,穿过校园走向盖特馆,德兰尼的地球物理学实验室就在那里,他应该已经在物理成分和石头的起源研究上取得一定进展了。有了这些信息,卢卡斯暂时可以应付战略情报局了。
盖特馆是一座阴郁的灰色哥特式建筑,学校里很多建筑都是这样的风格,自1879年起这座建筑的主楼就变成了学校的自然历史博物馆。在这具有阴森外表的主楼之外,还装饰着两百多个具有滴水嘴功能的小雕像,都是那些已经灭绝或现存的动物模样,这些都是格曾·鲍格勒姆的作品,就是那个因拉什莫尔山的雕刻而声名大噪的雕刻家。走进大厅,仿佛来到了寓言故事的世界,受到两旁动物们的夹道欢迎。
走进里面,感觉就愈加奇怪了。昏暗的展示柜中陈列着地质学、生物学和人类学样本,这些都是普林斯顿的科学探险队从世界各地——比如美国西南部干旱的沙漠到巴塔哥尼亚狂风四起的峭壁——搜集而来的。有一些柜中摆放着切开的水晶石,还有的则放置着剑齿虎和中新马的骨架,其中最特别的一个柜子中保存着一只正在吞食鲜鱼的始新世鲈鱼。但截至目前,展览中最受欢迎——尤其最受市里那些免费参观的小孩欢迎的是——凯斯内斯郡人,它是在苏格兰的一处泥沼中发现的,后被温德尔·沃克捐赠给学校收藏的,沃克是普林斯顿1904届致词的毕业生代表,闲暇时他是一名业余的探险家。
凯斯内斯郡人其实是一具尸体,保存完好,还带着舒适的皮帽,穿着花边马裤。它的名字来源于发现它的一处酸性泥炭沼泽所在的位置,正因为置于沼泽中,这具尸体得以石化并完好地保存至今。尽管并不清楚他犯了什么罪,但他显然遭受了刑罚:他的脑壳被打伤了,还被绑在一根木桩上活活勒死,最后为了保险起见,还割开了他的喉咙。
“这种将人杀死三次的方法,”柜内的饰板上解释道,“是一种宗教的死刑仪式。一般都是通过这种手段来宽恕一个人所犯下的恶行,或是作为对异教徒背叛行为的刑罚。”那根木桩可能是自己倒下的,也或许是被撞到泥潭里去的。如今在这座高高的展示柜中,底部的灯照射着,伤痕累累的凯斯内斯郡人又重新站了起来,但始终无法与背后那根木桩分离,因为和尸体一样,那木桩也早已石化了。他的血肉呈现出桃木的褐色,和木头相比竟毫无异处;而且他皮肤的每个细纹、紧闭的双眼上的每根睫毛、他枯瘦的下巴上的每根胡茬和凸出的双颊都被完美地保存下来。他看上去就像会在某个时刻突然醒来,睁开双眼,发出一些含糊地叫喊声。
“没想到你会来这里,”楼下礼堂里传来一阵声音,“一般来这里参观的都是一群刚放学的初中小孩。”
他转过头,看见安迪·勃兰特正站在自动饮水机旁仰着头看向这里。
“大多数时候,他们会打赌谁敢碰这玻璃,”勃兰特说,“这时我就会走过去警告他们如果把玻璃敲碎了,凯斯内斯郡人会跑出来抓住他们。”
“有用吗?”
“大概只会奏效五分钟。”
这句话一定刚刚才提过,因为卢卡斯可以看到展示柜上还留着几个脏脏的手印。
“你怎么来这里了?”安迪还是和往常一样爱管闲事。
“来找德兰尼教授的,”卢卡斯说,“他在楼上实验室里吗?”
“一起去看看吧。”安迪提议,自顾自地走向楼梯。但卢卡斯拒绝道,“没关系,我自己去就行了。”
“我得活动一下,”勃兰特一步跨上两个台阶说道,“我整天都闷在屋子里。”
对于一个因为心杂音被免除兵役的人来说,他当然可以从容自若地爬楼梯了。
本来卢卡斯不想有人打扰。毕竟他和德兰尼要讨论的是很隐私的事情。然而,正当他想到这一点时,勃兰特已经打开了矿物学与地球物理学系的大门并问道:“有人在吗?”
让卢卡斯讶异的是,里面传来不止一个人的声音,并且他们的声音里充满着厌烦的情绪。他听见德兰尼的声音:“我难道没警告过你不许出现在这里吗?”还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哪位?”
这女人还带着英国口音。
他看见德兰尼和西蒙·拉希德都在里面,面对面地站在柜台的两边。
卢卡斯愣住了,西蒙看上去也有些不知所措。在他开口问西蒙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之前,德兰尼把安迪推出了门还警告道:“以后这实验室就是你的禁区!”说完便关上了他身后的门,还搓了搓手,好像在说“终于摆脱那个坏家伙了”。接着他指着西蒙说道:“我猜你们俩已经见过面了。”
“很高兴再次见到您。”她冷冷地说道。
“你在这里干吗呢?”
“我猜你还没有听说,”德兰尼说,“拉希德小姐收到了中东研究系的访问邀请。”
“我都不知道原来他们还在招人。”
德兰尼挑了下眉毛故意加重语气说道:“他们是不招人,但麦克米伦上校一个电话就让她变成例外了。”
卢卡斯还是一头雾水。“所以,”他悄悄地问德兰尼,“她知道那个项目了吗?”
“我能听见您说的话,”她插了一句,“我当然知道。当埃及政府部门——哦,我忘了说,埃及也是同盟国一员呢——表现了对这个项目的兴趣后,一切就水到渠成了。”
“我们已经完成一部分了,”德兰尼说,“正准备打电话给你呢。”
在卢卡斯坐在凳子上准备歇口气的时候,德兰尼继续解释着他的研究结果,从他在棺材底部切割下来的那一小块薄片来看,他可以确定这个雪花石棺是所谓的某种东方品种,“它是方解石的一种,比你在欧洲所看到的所有石膏都要硬一些,你看。”德兰尼从抽屉里拿出那块石片放在柜台上,再用滴管蘸取一种透明的液体滴在了上面,石片上瞬间冒出了许多细微的泡泡,而后又很快消失了。“是盐酸的反应,如果是质地软一些的雪花石是不会冒泡的。”
“这种石膏一般是古埃及人用来制作卡诺匹斯罐的,”西蒙继续说道,“尤其是用来存放法老重要器官的那些罐子。”
“你的意思是我们研究的骨罐是某个法老的?”卢卡斯问。
“不,”西蒙回道。“根本不是的。”尽管听上去她对那棺材的了解远远不止这些,但这时德兰尼却接过了话。
“这种特殊的雪花石只有埃及和叙利亚的某些地方有。”
“贝达的撒哈拉沙漠那里,”西蒙说,“或是白沙漠那块。”
“大概三千年前就有了。”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卢卡斯很高兴终于有个地方是自己可以出一分力的了,“那个骨罐的历史应该不超过两千年,离现在大概一个世纪左右或者不到两个世纪。”
“你怎么知道的?”德兰尼吃惊地问。
“它盖子上的拉丁文告诉我的,其中一部分文字是来自于《圣经》中的一个篇章。”
“很好,那正是你的专长。”德兰尼不得不承认。
“其他的那些标记呢?”西蒙已经俨然一副共事者的样子了,“对于那些标记,你有什么进展吗?”
尽管她已经完全适应了,但卢卡斯依旧很难接受她的到来。这个项目分配到他手中时可是严格保密的,因此他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坦白自己的研究进程,“我还在研究它们。”
“也许我可以帮忙。”
德兰尼点了点头表示鼓励,但卢卡斯依旧选择了无视。
“我们真的得去那个存放石棺的房间看看了,”西蒙说,“我们对德兰尼教授现有的东西已经研究得够彻底了。”
“叫我帕特里克。”德兰尼插了句,西蒙微笑了一下。“但我想她是对的,”他盯着卢卡斯又加了一句,“我们可以先把这些地质数据发送给哥伦比亚特区,不过麦克米伦上校很快又会不满足的。”
德兰尼继续说:“毕竟他真正想知道的是这石棺里面究竟是什么。”
“难道你不想吗?”西蒙问。
“我们不打开它,就没办法用放射性同位素探测法来探测这骨头的年代,”德兰尼抱怨道,“如果我再不快点测出结果,他们恐怕要削减对我的资金支持了。”
卢卡斯感觉自己置身于一片炮火之中。
“那个石盒必须要打开。”德兰尼作了个总结。
“那什么时候呢?”西蒙问,“现在我有权利去看了。”
“好,好,好,”卢卡斯放弃了,“我们来打开它。”
“什么时候?”西蒙依旧穷追不舍。
“今晚,博物馆闭馆以后。”
接着,以免今晚发生意外,他让德兰尼把报告写了下来,并拷贝了一份塞在书房门下,接着便转身离开了屋子。他知道打开石棺是一件不可避免的事情,但现在离他真正去做就剩下几个小时了,有一种冰冷而麻木的感觉爬上了他的手臂。虽然这件事必须完成,但他一点也不想去做。
天哪,安迪·勃兰特就站在走廊上,还假装在研究矿物学和地球物理学系的公告板上的一只飞虫。卢卡斯心想,他到底偷听到了多少?
“请问,和德兰尼教授在一起的那个美女是谁?”安迪八卦道。
“你不需要知道,”卢卡斯下楼梯时甩给他这么一句话,因为只有一只眼睛的缘故,他不得不用一只手扶着栏杆。走到凯斯内斯郡人的展览柜旁,他看见那里站着三个捧着笔记本的初中小孩。勃兰特之前说的果然是真的,最小的一个小孩正向着玻璃伸出颤抖的小手,另一个小孩则在旁边怂恿着他:“摸一下!我赌你不敢!摸一下!”
那个男孩照做了,然后夺门而出,一边尖叫一边甩着手臂,就像他刚刚捅了一个马蜂窝似的。卢卡斯完全理解这种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