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早就不该叫上哥德尔一起划船的。本该享受着微风吹拂,在普林斯顿为校赛船队而建的人造湖泊——卡内基湖的一端惬意地划着船。但此刻的哥德尔却死死地攀着栏杆,一副在海上遭遇了台风的样子。对爱因斯坦而言,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放松时间,可以远离电报和电话的烦扰,还有那群总是缠着他对他们最新的理论研究作出评价的年轻人。海伦的任务就是帮他挡掉这些无休止的叨扰,但秘书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比如说,她知道如何让奥本海默穿过一道道的门,让他在客卧舒服地待上几天。由此他们两人才能够专心致志的一起讨论,并想出在洛斯阿拉莫斯正在进行原子弹研制进程中所遇到的难题的解决办法。不过在某种意义上,这也算是教授的一种解脱——毕竟前几年他一直遭受年轻科学家们的排挤,其中也包括了奥本海默,但如今他们都需要他的帮助,而且这个项目不仅是顶级机密,对国家来说还有着空前的意义。毫不夸张地说,这件事让他非常激动。
“这湖有多深?”这已经是哥德尔今早第三次问这个问题了,他的救生圈都快被他提到嗓子眼儿了。
“嗯,不到二十英尺吧,”爱因斯坦答道,“二十英尺。”
显然,这不是哥德尔——一个旱鸭子——想听到的答案。如果一定要说个数的话,大概六七英尺才是他能接受的吧。
秋风吹起爱因斯坦银灰色的发丝,也吹散了他心中郁结的蛛网。在他熟练地操纵着舵柄时,黄色的船帆鼓胀了起来,在风中噼啪作响。曾经因为这小船太过破旧,爱因斯坦戏称它为Tinef,意第绪语翻译过来就是“破烂儿”。
“你的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风渐起,为了不让哥德尔注意到船体微微的倾斜,他不得不抛出这个问题。
“你指哪个工作?关于连续统假设的论文我快写完了,如果你愿意的话,不久以后我可能会请你读一下,希望你能在出版前告诉我你的观点。”
“乐意之至,”爱因斯坦真诚地说。哥德尔那些让他出名的数学研究总是让人很有兴趣,而且逻辑缜密,无可辩驳。他那条不完全性定理就奠定了他的神坛地位,是这样一条假设:任意一个形式系统,都存在一个命题,它无法被证伪但又无法证明其正确性。
但他最重视的另一个课题——对上帝以及来世的本体论证明,尽管看上去理由非常充分,却难以令人信服。就爱因斯坦所认可的理论来说,他并不相信上帝,他所认可的统一场理论是一套解释宇宙构成的完整、精炼、不容置疑的综合体系——尽管他这十几年来也一直在探索,但都只是徒然,而且每个宗教都声称知晓上帝。至于说天堂和地狱,完全是人们的想象罢了,根本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连哥德尔这样的天才的证明都不尽如人意,还有谁可以呢?
“至于其他的研究嘛,本体论证明……”
噢,又来了,爱因斯坦心想,都怪自己开了这个头。
“……我已经认真思考过你对公理四和公理五中间部分的质疑了,我相信我能够解决的,而且绝不会减弱或者改变它后面内容的效度。
他只用了十四条定理就证明了那条理论,何况他那么聪明,论据中很难找出什么漏洞。但爱因斯坦知道,那些论据的中心论就是错的,为什么?因为他知道神学的出现根本没有任何其他的原因或是特殊的目的。人类凭空捏造出一套神学理论归根结底就是因为,每个人都惧怕黑暗,畏惧最终的消亡,害怕面对一个事实——即人们于巨大、广阔而冷漠的宇宙而言,根本什么也不是。
“但你不能说证明上帝的存在仅仅是为了实现人们的愿望,”哥德尔说,“就像你逝去的朋友弗洛伊德说的那样——他认为,世间一切无不关乎大脑,那个大脑,我想十之八九不过是他的大脑罢了。”
爱因斯坦毫不害怕或忧惧死亡。他现在已经六十五岁了,而且工作完成得相当出色,这一点是不容置疑的。就像西格蒙德说的那样,爱与事业,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两样东西。相对于弗洛伊德的科学家身份来说,爱因斯坦更欣赏作为哲学家的他,所撰写的那些文章更富有发人深省的内涵,但内容的严谨性就不那么尽如人意了。
不对,他不畏惧死亡的原因是他接受了这样的事实——在神秘、奇妙且充满未知的宇宙中,他像原子一样渺小,像蜉蝣一般无足轻重。但能够生存在这片浩瀚的宇宙中,并且达到自己能力范围内的成就,已经让他非常满足了。
“我保证,就算你告诉我,我长出了翅膀,”他回答道,“在天宫的宝座下坐着,弹着竖琴,我也能够接受。”爱因斯坦不想再因为哥德尔的证明,和他陷入一场激烈的争辩了。他低着头,凝视着湖岸上到处撒满的金红交织的树叶,此刻他只想陶醉在这美景中——蓬松的白云飘浮在湛蓝的天空中,就像他在阿尔卑斯山喝热巧克力时配的打发奶油似的,清澈冰凉的湖水有节奏地拍打着小船的一侧。闭上眼睛,他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候在瑞士度过的那段时光,也是这样一条小船,他的恋人——玛丽·温特勒,一个漂亮的金发女人——依偎在他的怀里。时间是相对的,他已经论证过这个观点了,但即使是他,也无法计算出时间流逝的速度,尤其是在他年事已高之际。他很害怕自己没有办法活到统一场理论完成的那一天。
或是他的这一观点被证明是正确的那一天。
他知道,奥本海默一直对他的观点嗤之以鼻,所有量子力学的同事,比如玻尔、杰弗里·泰勒也都是这样。他总是会想,这一切多讽刺,他在世纪之交时发表的文章为他们的理论和研究奠定了基础,但这群人扭头却创造了一个依靠他所不认同的随机原则运行的世界。世上一定存在着一种模式——越简单越好——适用于万物,但他很确定,依靠量子物理学是绝对找不出来的。
“这次远足非常愉快,谢谢你,”哥德尔说,“不过我们现在是不是该靠岸了?”
爱因斯坦回过神来,睁开了眼睛,顺着他的朋友库尔特的视线望向远处的地平线,在树林的顶端弥漫着薄薄的一层乌云。新泽西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这一点倒和波恩阿尔卑斯山脉一样。
他们的小船俨然要成一个雨水冲击的活靶子了。
他收起主桅上的帆并将船舵转向右侧,再操纵着舵柄将航线重新调整到船屋方向。湖水泼溅到船的一侧,哥德尔迅速地抬起了脚,好像碰到他的不是水而是熔浆似的,保持着双手环膝的姿势坐着。要不是他正愧疚着自己害哥德尔陷入这种境地,爱因斯坦一定会被他这模样逗笑。
转过头,他看见远处的乌云正急速向这儿飘来。在回洛斯阿拉莫斯前,奥本海默曾打过这么一个比方:“一场能终结其他风暴的风暴已经来临,而唯一的问题就是谁能掌控雷电。”奥本海默总是喜欢用这种夸张的语言,“而那,必须是我们。”
当然,爱因斯坦曾经听过这个观点,也赞同了这个观点。作为一个坚定的和平主义者,一个保卫和平的世界组织的发起人,他现在不得不改变自己的一些观点了。战争僵持了太久,暴行也不断累加。起初,海军请求他设计一种地雷用来阻塞日本的海港,他照做了。而现在,他又被要求发明出一种武器,这种武器可能会造成从未见过甚至从未想过的巨大破坏。但正如奥本海默说的,如果德军制造炸弹的势头良好的话,他们别无选择。
“我们夜以继日地工作,”奥本海默在关上书房门的时候告诉他,“但我们还得加快进程,我们必须要比之前更快地解决问题,并快点将它们投入生产。”
“那部署呢?”他几乎脱口而出。
奥本海默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盒香烟,点燃第一根后说道:“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的话。”
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的话。
如果爱因斯坦相信神灵能够听见人们的祈求的话,他一定会当场跪下并祈祷。
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的话。
这样简单的几个词竟暗含了一场巨大的毁灭。人们可能会这么想,这个世界早已见证过人类许多荒唐的悲剧了,比如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索姆河会战,五十几万人的牺牲,仅仅为了六平方公里的土地。
“不能再快点吗?”哥德尔问。风越来越大了,浪潮冲击着船的一侧,哥德尔浑身都湿透了,他那小小的圆框眼镜的镜片也已经浸满了水。尽管爱因斯坦已经看见旗杆上飘扬的橙黑相间的国旗了,但那船屋离他们还有四分之一英里呢。
“除非你想要翻船,否则我们不能加速。”爱因斯坦回道。
“不,不想,”哥德尔立刻改口,“就按现在的速度行驶吧。”他又紧张地瞥了一眼即将来临的风暴。
白云已经向着东边逃跑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大团雷暴云砧像一辆坦克一样缓缓而来。爱因斯坦不想表现得太忧虑,小船已经进了许多水了,风刮得船歪向了一侧,歪斜的角度比他想象的要危险得多。
最重要的是他可不希望闪电来的时候,他们还在湖上漂着,并且还是在这么一艘孤零零的只有一根桅杆的小船上。大学的赛艇队教练已经警告过他,Tinef在船屋建成的第一天就在这里了。
“新泽西的风暴就像是一场骚动,你预见不到它们的到来,但相信我,它们能够看见你。”
现在他知道那教练的意思了——这风暴确实像魔术一样凭空变了出来,而且一直恶意地追着他跑。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风中依稀听到哥德尔问了这么一句话。
“没有,你是一名合格的大副,”爱因斯坦极尽所能地安慰道,“只是不要跳下去游泳就好了。”
哥德尔勉强挤出了一丝微笑。
“一会儿你就可以和阿黛尔团聚了,”教授说,“她会继续帮你尝菜的。”一般来说,他不会用哥德尔的怪癖开玩笑,但这个时候他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可以分散他的注意力了。
哥德尔自然地接过话茬,“她今晚烧鱼,整个房子都一股鱼腥味。”
“什么鱼?”
“我没注意。”
第一滴雨落在了湖面上,泛起了层层涟漪,狂风吹得两岸的树木弯了腰,树叶纷纷飘落在了湖面上。
爱因斯坦不由地勒紧了主帆索,船猛地转向了船屋的木头码头,接着他把桨倒着绑在了船上。“抓紧了,”他说。从哥德尔泛白的指节来看,他已经抓得不能再紧了。
在风和浪的助力下,船飞快地驶过剩下的距离,终于艰难地抵达了码头,尽管中途差点错过了它。
“抓住码头的绳子,把船拴住。”爱因斯坦刚说完,哥德尔就已经开始做了。教授拆下帆并把它收起来的时候,库尔特把船拴到了码头上,接着倾身,伸出自己冰冷而颤抖的双手扶着爱因斯坦走下船尾。大雨倾盆而下,他们从码头回来的半路就已经被淋透了。天空闪过一道“z”形闪电,几秒后便听到了雷声,如大炮轰鸣一般。爱因斯坦浑身都湿透了,蹒跚地——噢,他还记得夏天的时候,他和一个伯尔尼专利局的朋友一起徒步旅行,那时候的他步态还很轻盈呢——跟着哥德尔走进了船屋。两个人像两只小狗一样抖动着身体。
房间里温暖而干燥,还有古老的雪松的清香和新鲜蜂蜡的味道。在一处敞开的柜子里摆放着一副望远镜,一把发令枪,一个急救箱,谢天谢地,还有一叠干毯子。
爱因斯坦扔给了哥德尔一条,他当然没接住,从地上捡起毛巾,裹住了自己颤栗的肩膀。
“你看起来就像一只落了水的腊肠狗。”爱因斯坦打趣道。
“那你就是一只湿透了的牧羊犬。”
他们都笑出了声,雨水也敲打起了房间的窗户。突然一阵世界末日般的响雷击中了屋顶,就像是重重的一拳落在了上面。椽木上的尘土被震得飘在了空中,脚下的地板也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响,他们也同时陷入了沉默——就像这些天整个世界所准备的一样——等待着另一场毁灭性的风暴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