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叫做动作即将发生的时刻。”一群学生聚在艺术博物馆的中心画廊处,卢卡斯讲道。这是公元前一世纪的作品,在萨摩斯岛首次发现,它描绘的是希腊勇士阿喀琉斯用矛给特洛伊王子——赫克托耳最后一击的场景。“比起已经发生的行为,希腊和罗马的雕刻家对即将进行的动作更感兴趣。这样的作品留给观众想象、预想的空间,并让他们在某些程度上参与到即将发生的事件中。这就是极大的悬念和引人遐想的可能性。”
又是一阵笔尖与纸张刮擦的声音。
“谁能告诉我下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以看见每一个同学都举起了手,作为私立学校选拔出来的精英,他们都学习过《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于是卢卡斯让佩尔西·钱德勒详述一下赫克托耳的死亡、他的尸体如何毫无尊严地被阿喀琉斯的战车拖回军营,以及接下来普里阿摩斯国王恳求归还他儿子的尸体以安葬的故事。画廊长而狭窄,里面有序地排列着一排底座,上面陈列着许多古典主义雕像和艺术品的代表作,它们主要靠天窗的光线来照明。今天破晓时便是灰蒙蒙、多云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了现在,所以整个画廊中的光线都柔和而沉静。尽管画廊是对外开放的,但除了他们外,只有两个人在细细观赏着藏品——一个拄着乌木拐杖的老人,另一个人,从她对老人的关切程度可以猜出是他的女儿。
“但阿喀琉斯的做法并不合适,”钱德勒说道,“众神都对他有了些意见,在此之前宙斯一直支持着希腊军队,但后来他却派了阿波罗来保护尸体,以防发生其他伤害。”
那个老人明显是一个阿拉伯人,他的女儿非常引人注目,她有着纤瘦的身材、齐肩的乌黑光泽的秀发和贵族的气质。卢卡斯想,她看上去很适合穿马裤和锃亮的马靴,再骑上一匹白色的骏马。他瞥了一眼,感觉她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于是他立刻将目光转向别处。
“谢谢你,佩尔西。”他打断了佩尔西以防他把对特洛伊木马的简短介绍讲成一个故事,“我们还剩几分钟,让我们继续看一下苏格拉底举起毒酒杯的雕像:这又是即将进行的动作的一个例子。”
卢卡斯带着学生向画廊深处走去,克制着自己不要回头。他在介绍这位命运多舛的古代哲学家与雅典的斗争期间忍不住回头时,那位女士和她的父亲已经离开了。
下课后,按计划他会留出一部分时间,下楼和学生们进行私人座谈会。他的研究室是一个像地牢一样的小房间,比地面高出一些的地方有一道横向长窗,用来透气和透光,从这窗子望出去,刚好可以看见走廊上来来往往的人的脚踝。
沃利刚刚拖完走廊,一阵亚麻油的味道席卷而来。在门底下,卢卡斯发现一个印有哈罗德·道兹校长印章的信封,但出乎意料的是,信上让他立刻到展望楼——学校的行政楼去,且语气不容反抗。学期明明刚开始,难道已经有人对他提意见了?他想不到能有什么理由叫他去行政楼。
在去的途中,他注意到博物馆的卸货区外停了一辆军用卡车,三名士兵正监督着什么东西的搬运,他虽然看不真切,但那东西显然很笨重——难道是某个和军方有非同一般关系的校友捐赠的?
“停!停!你他妈会把它弄掉的。”一个士兵喊着。
“冷静!”某个人回答道。
行政楼是一座巨大的意大利风格建筑,最初是在1849年为一个乡绅建的,建在了学校中间的花园中,占地五英亩。大楼周围是一圈黑色铁栅栏,是伍德罗·威尔逊建的,为了防止学生在足球日时像扫荡部队一样踩踏花圃。尽管夏天的花园鲜艳繁茂,但现在的花园却更可爱一些,杉木和美国榉木树枝上的叶子飘落在曲折的石子路上,褐色的小鸟从树梢掠过,速度飞快,卢卡斯差点没看出来。
天空依旧灰蒙蒙的,给周围的景物都蒙上了一层秋天的色彩,卢卡斯正了正领带,走进前廊。一个身穿白色围裙的女仆先带他到了门厅——一个由光滑的大理石砌成的圆厅,接着踏上宽敞的楼梯。楼梯上,一座落地老爷钟滴答滴答地响着。最后到达了一间客厅,有两个人已经就座了,其中一个穿着利索干净的军官制服,另一个穿着他常穿的三件套套装,他们已经就着几杯咖啡和一碟分成了四份的三明治热烈地讨论起来了。
“感谢您能来,教授,”哈罗德·道兹离开座位并向他伸出手,“这是麦克米伦上校,附属于华盛顿的战略服务局,他到普林斯顿来就是为了见您。”
卢卡斯和他握了下手,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他觉得那上校就像一块花岗岩,“希望不是因为我擅离职守而来。”卢卡斯开玩笑道。
“您希望不是因为您的擅离职守,先生,”麦克米伦毫无幽默感地回答道,“但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您已经退役了。”
卢卡斯想,这人可真是一点也不幽默。
“只有一只眼睛对您的深度知觉有什么影响吗?”他直截了当地问。
“还过得去。”
“我在这里所说的一切都是机密,”显然他的好奇心已经得到了满足,于是他继续说,“道兹校长也向我保证这将永远是个秘密。”
卢卡斯疑惑着,到底是什么对国家安全如此重要,同时又与他有关呢?他不过是一个中尉而已。
“鉴于您在斯特拉斯堡外的铁矿中所执行的任务,”上校说,“也就是导致您受伤的那次……”
“还有一位伟大的士兵,”卢卡斯插了一句,“特迪·图森特下士那天伤得比我更严重。”
“是的,我非常清楚那一点,”麦克米伦无礼地打断,“我在您的报告中看见了,您还提议授予他一枚战争勋章,我们也很重视这个建议。”
“谢谢。”卢卡斯点了点头。
“在我看来你们即便受伤也是为了正义,因为你们俩发现了纳粹用来藏匿窃取而来的艺术品的最大的仓库之一。因此,我敬佩您。”
卢卡斯听够了他们的赞扬,在无数个夜里,他脑袋上的弹伤和空空的眼眶隐隐作痛时,他都希望自己没有那么幸运。
“其中包括了一个石棺,”上校继续说着,“您在您的报告中称之为石瓮。”
听到那个词时,他觉得周围又升腾起矿井中那股寒冷的空气,“是的,我们确实找到了它,尽管整理报告时我还在医院,但我认为您可以在其中找到关于发现过程的完整描述。”
“很好,我们把那该死的东西带到这里了——普林斯顿。”
“在我们讲话期间它应该已经被运送到艺术博物馆的偏厅了。”道兹补充道。
卢卡斯惊呆了,他不明白为什么在纳粹劫掠的那么多战利品中、德军从里昂到卢克索一路窃取的那么多财宝中,偏偏那东西这么特别、脱颖而出,甚至一路被运到了新泽西来。
仿佛看透了他的想法,上校在椅子上探身道:“您记得它是送给谁的,不是吗?”
“当然。”他永远忘不了那圈保护它的矿车、被挖空的尸体和它怎样怡然的安处于自己的阴影中,“但为‘元首’留存的宝物一定有成千上万件。”
“没错,但没有多少能够在公报中被特意提及,就是希特勒发给隆美尔将军的那份。”他从内口袋中抽出一份电报递给了卢卡斯,“大概在你被派去矿井的前一周,我们截获了这一封回复。”
即使只懂一些基本的德语,卢卡斯依旧能够读懂它的大意。隆美尔将军向希特勒保证石棺已被安全地藏匿起来了,而且他下令在铁路铺设好后就会将其严密押运至鹰巢。
但卢卡斯依旧一头雾水,“那您又想从中了解到什么呢?”
“那正是您的工作,”麦克米伦上校靠向椅背上说道,“您要去把这答案找出来——现在我们希望您告诉我们是什么让这东西如此重要。既然阿道夫那么想得到它,我们需要知道原因。”
“我可以补充一下吗?”道兹校长盯着上校,等他示意是否继续说下去,当他点了点头后便补充道:“您知道德兰尼教授关于放射性同位素的研究吗?”
“我知道。”现在卢卡斯的怀疑得到了证实——德兰尼的研究是美国陆军部支持的。
“很好,”上校插嘴道,“我并不了解他的研究进行得如何了,但据说他正在研发一个叫放射性碳年代测定法的东西,它也许能探测出石棺有多少年历史,或是它里面的东西有多古老——无论那里面是什么。我们希望能够通过你们两人的合作,对它里面的东西有个准确的描述,或是告诉我们是否可以在战争中用上它。”
“它并不是一个武器,”卢卡斯提出,“它只是一种骨骸盒罢了,大概有两千年的历史。”
麦克米伦摆了摆手,“希特勒可能并不清楚那一点,那个婊子养的是疯了,相信那些歪门邪道,他还请了一名占星家,如果有人告诉我他的床头摆了一个水晶球,我也不会惊讶的。”
同盟国正和一个疯子对抗,这点听上去要比与一个尽管十恶不赦但理智的敌人战斗可怕多了。面对一个理智的人,你至少可以尝试智取,你可以猜测他的下一步计划并反抗;而如果是一个疯子,他行事时可能都不会考虑自己的最大利益。“既然他这么在乎这石棺,”麦克米伦说,“那么他一定认为其中暗藏了什么巫术,那我们正好趁机耍耍他,不是吗?”
卢卡斯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他不可能也不会说出他心中刚刚掠过了什么想法。他是一个实际的人、一个经验主义者,他会回避所有无解的非自然的东西,但他永远忘不了他看到那盒子的第一眼,还有它似乎在吸收周围区域以外所有光线的样子。
“让我们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方法来利用那杂种的疯狂劲儿。”麦克米伦一边拍着自己的大腿一边说。
“并不是要求您参与这种诡计。”道兹迅速插话道。
“当然不是了,”上校赞同道,“你只需要告诉我们,我们所得到的东西是什么,剩下的工作就交给我们在五角大楼安排的人来完成。”
突然陷入了一片沉默。
“您希望我什么时候开始呢?”卢卡斯问。
“设备很快就会安置好,”道兹回答道,“但我们还在对会议室做一些调整。”
“这些都是美国政府的好意。”麦克米伦说道。
“我们正在加固地板,”道兹继续着,“给一些窗户换换框子,改善一下照明设备。这样,明天开始可以吗?”
尽管他明早有一节课,但现在似乎不是提这个的时候,“好的。”
楼梯上的老爷钟发出了嘡嘡的报时声。
“我们就指望您了。”上校坐在椅子上探了探身,他制服上的勋章发出碰撞声,像是特意强调他的荣耀似的,接着他伸出他粗糙而厚实的手。
“是我的荣幸,”卢卡斯答道,一边思考着他明天的研究该如何进行,“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