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欣
话音刚落,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那个人我认识,是伦敦警察局的一名侦探。他的脸色看起来很难看,他一边朝我冲过来,一边叫道:“华……华生医生,抱歉……抱歉打搅你们二位……发生了一件恐怖的事,你的挚友……大侦探福尔摩斯的墓……不知被谁给……捣毁了!”
说起来惭愧,跟随我老友——那位被人们冠以“世界上最理性、最聪明的男人”的人将近半生,可在他过世之后,我却开始对通灵、方术等超自然的现象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尤其在我前任妻子亡故之后,这兴趣更不可自拔地成为了我生活的重心——当然这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失去爱妻后的悲痛之情,若不能尽量将一切思想转移到其他的事物上,那会是一段很难熬的日子。
在展开这非理性的新生活后,我认识了一些有着共同兴趣的朋友,当我们共聚一堂时总是天南地北地聊一些——我那死故的老友如地下有知想必会嗤之以鼻——的话题,内容不外乎英格兰的精灵矮人、埃及法老的诅咒、中国的长生不老丹以及另外一些不可思议的灵异现象,这当中我甚至亲眼见过几次通灵会的举行——尽管大多都是骗术,但对于另一个世界的种种,我仍抱有相当程度的好奇。
而其中我不得不提到的,就是我在这些事物中因缘际会遇到的一件最不可思议的事,这件事甚至影响了我今后的人生。怎么说呢?那是一件十分古怪、离奇,甚至有些令人尴尬和恐惧的事,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这种事竟会发生在我的身上。
要叙述这个奇妙的故事,就必须从两年前某个通灵会的夜晚说起。
当时我与几位同好此道的友人以及另外一些我完全陌生的人同在一间不属于我们的宅子中——这宅子半年前曾有人离奇死亡,通灵师认为此处是举行通灵会的好地点,于是在屋主维克多·布朗的同意下,我们这群不速之客便在此齐聚一堂。
布朗先生少见地拥有一种保守且有些迷信的特质,这同时也是他之所以同意出借宅子供我们使用的原因。
事实上,当他住进这幢大宅子后,他便信誓旦旦地宣称他不止一次在屋内听见程度不一的奇怪声音,而且屋内的摆设时而会小幅度地改变位置,有时是桌椅被动过,有时则是壁炉的火在他离开房间后便无端地熄灭,他的仆人并不会做这些莫名其妙的恶作剧,而他唯一的妹妹夏洛特·布朗更不可能做这些故弄玄虚的事。
所以,这毫无疑问可以归结为灵异现象。
维克多·布朗非常想知道这幢宅子过去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可惜他能知道的跟我们一样有限——在他买下这宅子前是一个名为史丹利·杰巴的老单身汉住在这儿,但有一天他被发现摔死在自家楼梯下后,此人生前的一切就跟他的死一样,从此无人知晓了。
我曾经在报纸上读到关于杰巴之死的报道,他年轻时曾在印度居住了很长一段时间,晚年才回到英国,报道上说杰巴的致命伤便是后脑的一击,那是他跌下楼梯时撞到坚硬的大理石地面所造成的,除此之外,没有挣扎过的痕迹。
毫无悬念地,最后警方以意外事件了结此案。
没有人知道杰巴生前与外界的交往状况,他总是独来独往,很少出门,这附近一带谁也不常看见他。于是很快地,他的死也为世人所遗忘了。
然而维克多·布朗却认为死去的老杰巴必然还待在这幢宅子内,他相信杰巴的灵魂必定有些讯息想传达给现如今住在这所宅子里的人,这也是我们在这里举行通灵会的最大主因。
值得一提的是,会中担任灵媒的正是夏洛特·布朗——据说布朗小姐原本就有些轻微的精神类疾病,时而会陷入恍惚的呓语之中,这也正是她被选来作为灵媒的原因,虽然在看到她苍白的脸庞时我对他颇为同情。
通灵师施展通灵术召唤鬼魂约莫近一小时后,仍然什么都没有发生,最后我们都不得不同意这次通灵宣告失败,随后访客纷纷告辞,而在我与布朗先生短暂地聊过几句,起身準备离开时,窗外竟下起了滂沱大雨。
——事后,每当想起那晚突然而至的大雨,我总会有一种鬼使神差的感觉。
再次回到那晚。
得知通灵失败,原本就感到颇为失望的我这时更是哀叹自己运气不佳,而正当我还在犹豫是答应屋主热切的挽留,还是冒雨离开时,因昏睡而被移到隔壁房里休息的布朗小姐竟出现在了门口,并且一反原本病怏怏的恍惚模样,朝我快步走了过来,并请求我一定要留下。
“夏洛特,你怎么能下床呢?你应该好好歇息才是!”一旁的布朗先生有些诧异,从他的脸上我可以看出担忧的神色。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她突然猛地回头对她的哥哥吼道,把我们两个大男人都给吓了一跳,但她像是意识到自己唐突的举止,又抬头对我说道:“抱歉,我刚刚才醒来,到现在还有些恍惚,请原谅我的失礼,医生,我真的希望你能留下。”
没错,我是一名医生。
不知怎地,我突然觉得她的双颊比起稍早时要红润了许多,原本灰暗的眼睛中也闪着晶亮的神采——我实在不能忽视她此刻苦苦哀求的神情,她看起来简直快吓坏了!
虽然通灵没有成功,但在那种恍惚的状态下面对一群陌生人的注视,对当事人来说或许受到了不小的惊吓也说不定,虽然我不清楚为何布朗小姐执意要我这个初次见面的人留下,但是作为一名有教养的绅士,我又怎能断然拒绝一位女士的好意呢?
于是,我答应留在布朗家过夜。
当然了,外面的雨下得实在是太大了。
“医生,我可以单独跟你谈谈吗?”听到我答应留下后,布朗小姐立刻这么问道。
“这个……”我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眼睛自然而然地瞧向布朗先生。
“夏洛特,你这样对待医生太过失礼了!”
“我现在顾不了这么多了,我有些很重要的事一定要与你谈一谈,医生。”然后她转头望向她的哥哥:“求求你,几分钟就好。”
布朗先生古怪地看了看他的妹妹,又看了看我,我只有尷尬地对他笑了笑,表示我并不介意,他这才叹了口气,在他妹妹有失礼节的行为上妥协。
“好吧,既然你坚持的话。”他说完便走出了起居室,门在他身后关上。
“那么,布朗小姐,请问……”
此时,她忽然以一种很男性化的方式扬手打断了我的问题。“那正是我要问的。”她说,并将自己深陷进一旁的扶手椅中。“医生,你倒是说说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对她的举止大感吃惊,尤其是她说话的方式与刚才简直就是判若两人。“抱歉,布朗小姐,你的意思是……”
“我不是什么布朗小姐!”她不耐烦地打断我,“你到现在还没看出来吗?”
我疑惑地盯着她,而她看到我这副模样则叹了口气,“我说医生啊,你的观察力实在是需要加强,难道从我身上你就瞧不出半点端倪么?”
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想法闪过我的脑海,但眼前的情况又令我不得不推翻那疯狂的联想……正当我犹豫着该不该开口时,我看见她晶亮的双眼正上下打量着我,并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动作……我似乎在哪里见过。
“你以前从来没告诉过我,你对这些超自然现象抱有那么大的兴趣,甚至不在乎这里交通不便,大老远走路来到这里——尽管你最近已经参加过不下五次这类聚会了。”
“是四次,”我说。“等等……这太过分了,你怎么会……”我吃惊地看着她。
“虽然不是很明显,不过你的靴子与裤管底部都沾上了些许泥污,这说明你是走路过来的。而你身上残留的香味则表明你最近常参加这类灵媒聚会——如果说了这些你还是不能从我身上得出半点结论,那我还可以告诉你更多。”
“老天……居然是你!”我叫道,“真的是你吗?老朋友,但你怎么会……”我这一惊非同小可。
“对于这一点,我的疑问不比你少,当我得知自己正待在一个不属于我的身体内,而在场的面孔中我看到了你,我便打定主意非要将你留下,哪怕一时半刻也好,因为我知道我如果说出一切必会被当成疯子,而只有你会信任我——你相信我的话吧,医生?”
“当然,我当然相信。”我衷心地说道,尽管此刻在我眼前的是一位娇小且甜美的女士,但我怎么能不相信呢?那些令我极其熟悉的举止与说话方式,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模仿。
“那真是令人欣慰,如果有谁跟我一样遇上这种事,我想不管任何善意的言辞都该令他心存感激——现在如果你愿意的话,亲爱的朋友,你可以为我好好说明这一切吗?”
于是我将我们之所以聚集在这儿,以及史丹利·杰巴——那位老单身汉的死等等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的老朋友,而他就如同以往那样坐在那里,闭目安静地将一切资料输入到他的脑袋里。
“我真是没想到,没召来杰巴的灵魂,却召来了你的。”我说。
“也许这对杰巴来说是件好事……我以为我这会儿该待在英格兰郊外的某个墓园里,而不是以布朗小姐的身份跟你坐在这儿。”
我此时的心情有些复杂,可谓五味杂陈,一方面我很高兴能再与他像这样促膝而谈,但另一方面又对我这位老友的处境感到有些同情。
“通常,”我开口道,“被强行召来的灵魂不会停留在灵媒身上太久的,灵媒本身的意志会将外来的灵体驱逐,或者我可以说服布朗先生再举行一次通灵……”
她——或该说是他,挑着眉看着我说:“我看你该找的是神父,而不是通灵师,一个连自己召来的灵魂是谁都分不清的通灵师会有多大的能耐?再者说,你也说过了,依你医生的专业看来,布朗小姐的精神状态显然十分虚弱,我恐怕没有多大机会能够等她自己将我驱逐出去。”
“但是,我的老朋友,你又不是恶灵啊!”我叫道。
“我看不出这有多大的差别,”他扬了扬手,有点不耐,“若不是我听见了布朗先生的脚步声,我还真想跟你要支烟来抽。好了,医生,别露出半点马脚,假装我仍然是慌乱失措的布朗小姐,而你已尽了安抚我的职责,我不想让一位绅士得知他唯一的妹妹的身体里栖居着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家伙。”
在敲门声响过之后,布朗先生走了进来,我注意到他的表情较先前已柔和了许多,看来他似乎已不再介意他妹妹方才令他难堪的举止。
“希望我妹妹没有给你带来太大的困扰,医生。”他说。
“哪里话,布朗小姐只是因为刚刚的通灵而有些……呃,有些惊吓。”
“那么我发誓,今后不会再让她做这些事了……考虑到她的精神状况,我实在不该答应让她担任灵媒的,这都是我的错。”布朗先生沮丧地说道。
“那么,布朗先生,你不打算再举行通灵会了?”
他点了点头,道:“虽然很遗憾,但我想我不该在这个家里进行这些仪式了,这也是为了夏洛特着想。”
我有些无措地望向我的老友,但他看起来并不惊讶。
“那么,时候不早了,夏洛特,你也该去歇息了。”然后布朗先生又转向我,“医生,我想你也累了,待会儿我会亲自领你到客房,真抱歉今晚给你造成这么大的不便。”
在我表示我并不介意后,布朗小姐就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了出去,我注视着她的背影,心里想着我这位老友向来擅长伪装术,伪装一位淑女的仪态对他来说肯定不会是件难事——何况他现在确确实实是位女士了,想到以他的本事应不至于被看穿,我很自然地松了口气。
布朗小姐走后,我靠在椅背上,与布朗先生面对面坐着。
“你得承认,医生,”他笑着点燃了一支烟,然后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我,“我妹妹的容貌确实不差。”
“是啊,布朗小姐是位美人儿。”这是实话,尽管她的脸色有些过于苍白,但她的确十分美丽。
“医生,能听到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由衷地希望你能在此多留几天。”
我实在不放心把老朋友一个人留在这里,因此听到他这么说我十分惊喜,连忙道:“此话当真,布朗先生?”
“当然、当然!”
从他热情的表情中,我看得出他不是在虚与委蛇,于是我很高兴地答应了。
——如果当时我能将多一点注意力从我那老友身上移开的话,而稍加留意到布朗先生异常愉快的反应,也许这故事最后会有不同的结局。
只可惜,如今这一切都已是后见之明。
第二天凌晨,我从睡梦中被摇醒,而当我看见布朗小姐正站在我的床前时,浓浓的睡意顿时被驱走了大半——事实上,我当时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
“真是令我惊讶!过去我叫醒过你许多次,不过却没一次见你这么勤快地从床上跳起来!”她带着一种嘲讽的神情看着我,而我这时才回过神来。
“老天,难道你不知道一位淑女是不会在这个时间擅闯男士房间的吗?”
“要是你再大声一点,我恐怕那位昨夜刚成为我兄长的绅士就会发现咱俩在这儿幽会啦!亲爱的医生,你没忘记你昨晚说的关于杰巴之死的事吧?”
“当然。”
“很好,我有些很有意思的发现,但我需要一些协助,一起来吗,老朋友?”
他不知去哪里弄来了一把皮尺,开始在屋里屋外丈量一些地方——有鉴于他此刻外表的不方便,因此大部分工作由我代劳,而待在屋内的时候,我注意到他会轻敲屋内的墙壁,并将耳朵贴在墙上像是在聆听什么,最后他才了然于心地笑了笑,不发一语地将我拉到屋外的林间小道上散步。
“亲爱的老朋友,如果你足够细心,你应该知道从刚刚的观察中觉察到了什么。”
“我注意到屋外跟屋内丈量的数字有相当大的差异。”我说。
“没错!屋内的空间要比屋外看起来窄得多,这意味着屋内其实还有相当大的空间未被使用,那些空间哪儿去了?又是用来做什么了?这就是我们该查清的地方。”
“原来如此,那就是你之所以敲击墙壁的原因吧?”我叫道,“可是,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当家里的东西无端地被移动过,你该想到的是这屋子内可能有其他人存在,而不应怀疑自己见了鬼。”
他(外表看来该称为她)将我手中的烟斗接了过去,于是我哑然地看着一位淑女在我面前旁若无人地吞云吐雾。
“昨晚我注意到房里时而有些声响,而那响声近得不像是从隔壁或是外头发出来的,倒像是从墙壁中传来的声音。接着我便发现房间的天花板设计得比外面看来更低,房间与房间之间的间隔非常宽,这很可疑,于是我了解到这屋内必定有些古怪,这也就是我大清早溜到你房里的原因。医生,这宅子里有很大一部分空间被刻意腾了出来,而且很明显有什么东西居住在里面——而灵魂是最不可能被考虑到的一个因素,瞧瞧我发现了什么,我想这个你会感兴趣的。”
他在我的手掌心放了一样东西,而那是一小撮棕色的毛发。
“我是在布朗小姐的闺房中发现的,它就藏在墙角一块极不明显的裂缝中,很明显这不是属于布朗小姐的东西,依你看这会是什么?”
我看了眼前的女士一眼,布朗小姐拥有一头乌黑的秀发——毋庸置疑,这东西不属于她。于是我将注意力转移到手上的东西,搓了搓,并闻了闻气味,“这不像是人类的毛发,倒很像是野兽的。”我说。
“一点不错,老朋友,这屋里的人们很有可能正暴露在危险中而不自知,只因为屋主认为那只是灵魂在作祟。不管这东西是什么,它都可能造成布朗小姐的精神状况更加恶化,记得你提过她会陷入呓语的恍惚状态吧,那很有可能正是因为待在此处令她受了更多的惊吓所致——并不是什么与生俱来的灵媒体质。”
他抽了一口烟,接着烟雾从鼻孔中冒出来——对于他现如今的外表来说,这看起来有些诡异和可笑。
然后他继续说道:“我们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来历,但可以肯定这宅子落成时它便住在里头了,否则建造时不会刻意设计这样的空间,而依我看,这宅子的年代并不太远,恐怕是老杰巴在世时建造的。”
“你是说……杰巴的死可能与这怪物有关?”
他点点头。“杰巴生前曾在印度待了极长的一段时间,难说他不会从那儿带回什么珍奇却危险的野兽,这也能够解释他为何不与人交际,不让任何访客来拜访他,他为那野兽建造了这座宅子,让它能够在这屋里享有一定程度的自由。然而,也许是一场单纯的意外,又或者是那野兽有天突然野性大发违逆了它的主人,总之这世上唯一知道它存在的人死了,但他没能来得及处理这只野兽,于是它继续依照它的生存模式居住在此地,但平静只是暂时的,没有人能保证这无主的野兽哪天不会冒出来伤人。”
“这太可怕了!老朋友,你是说住在这宅子里的人全都毫不知情地与一只危险的野兽共处?”
“恐怕是的,而这只野兽十分灵敏聪明,抓它很可能不是件容易的事。”
当我怀着沉重的心情与布朗小姐走回宅子时,我看见布朗先生正站在门口,而脸上还带着相当愉快的神情。
“瞧他那副模样,我敢说他肯定从昨晚起就是带着那脸笑容上床入睡的。”我的朋友此时正挽着我的手,一脸嘲弄的神情。
“布朗先生显然心情很好。”我说。
他看了我一眼,笑着摇了摇头:“亲爱的医生,你和他一样,都是属于只要专注在一件事上,就会忘了观察周遭情况的人,你的注意力现在全给这幢宅子吸引了去,于是你看不出布朗先生现在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但我可没忽略任何一个细节,我有预感,我要是再不想办法回到我该长眠的地方,接下来一定有我受的了。”
此时已是半夜,角落里的一面墙壁像一扇活动门一般翻了开来,一个黑影自墙后悄无声息地走出,并往床边靠近,而被窝里的人正沉睡着。
“夏洛特……”那黑影轻声唤出了这个名字,并伸手去掀那香暖的被褥。
“你是叫我吗,先生?”
突然,房内灯光大亮,而这个不速之客发现自己已被两把手枪抵住胸口和脑袋,一把属于埋伏在床上的我,另一把则属于站在他身后的布朗小姐——也就是我的老朋友。
“天啊……这真是……真是太可怕了!这到底是什么怪物?”布朗先生此时站在门口,手中也握着一把枪,他难以置信地望着那正矗立在床边的——生物。
我的惊讶并不比他少,当我注视着眼前的生物时,我想我可能一辈子都忘不了他的模样——他全身赤裸,身上覆盖着一层棕色的浓密体毛,看上去像是猩猩或是狒狒之类的灵长类动物,但是却像人一样直立站着。而最令我惊愕的是,他深陷在浓密毛发中看见的双眼竟是一双人类的眼睛!
“你们手上的东西,叫做‘枪’对吧?父亲曾经告诉过我,他说这东西会打死人的。”
“天啊!这怪物居然会说话!”布朗先生叫道。
“他当然会说话,我亲爱的兄长,因为他是个人类呀。”
我那老友惯常的语调此时通过布朗小姐的声音表达出来,显得既古怪又可笑,但却格外地悦耳。
“人类?布朗小姐,你是说这东西是人类?”我有些吃惊地问道。
她转向那怪物,“现在,如果你承诺绝不伤害这屋里的任何人,我们会很乐意听你说明一切的,你愿意答应我吗?”
怪物点了点头,我看见他眼中流露出一丝悲伤的神色,于是我也随着布朗小姐的动作将枪缓缓放下。
“如果可以的话,能给我拿件蔽体的东西吗?我不想在灯火通明的状态下赤身露体地面对各位,尤其是布朗小姐。”
呵!这怪物还挺绅士的。我好笑地想着。
布朗先生赶忙给了他一件大衣,于是稍后我们便在这怪物沙哑的声音中听到了一个悲伤的故事。
“我的名字是约翰·杰巴,史丹利·杰巴是我的父亲,他在印度的时候与我母亲相识,生下了我。很不幸的是,我一生下来就有这样的怪病,我的毛发生长得异常迅速,声音粗哑恐怖,如同野兽一般。我母亲在生下我之后便去世了,但父亲没有遗弃我,他将我抚养长大,直到他的身体状况已不适合再待在印度,于是他带着我返回英国,并为我建造了这幢大宅。
“但我很快便知道,父亲抚养我只是为了达成母亲的遗愿,在他心底其实仍然惧怕我、厌恶我,他不让任何访客到来,也不敢让别人知道他有一个如此丑陋的儿子,我是他的耻辱,但他不能丢下我,他当初对母亲的承诺让他不能这么做,所以我知道,他终究会在他临死之前先将我杀死,这样他才能安心地离开人世间。
“但我不想死,尽管上天是如此不眷顾我,可我还是想活下去,于是在他意图对我下手的那天早上,我生平第一次反抗了他,而他就这么跌下了楼梯……”
他停顿了一会儿,随后继续道:“当时我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之中,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第一个念头是逃到我原来的地方躲着,直到他们把尸体搬走……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唯一知道我存在的人死了,一想到这里我就悲痛得难以自持。我曾想过一死了之,但我没有勇气这么做,直到下一户人家搬了进来,直到我看见了夏洛特·布朗小姐……”
“当我第一眼看见布朗小姐时,我就知道我疯狂地爱上了她,但她并不知道我的存在,我也很清楚当我出现在她眼前时,必定会让她受到极大的惊吓……但我无法抑制这股爱意,我开始试图让她知道这屋里有别人存在,我始终天真地想,也许哪天她会接纳我,也许她与别人不同……但是直至这天,我才发现我错了,向来深居简出的布朗小姐居然早已心有所属!我妒恨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我想可以……我可以破坏布朗小姐的名誉……至少我可以让她一辈子都无法出嫁,这样她就会只属于我一个人……”
布朗先生终于忍不住怒火,站起身对着他吼道:“你这个疯子!你怎么能这么做?夏洛特是我唯一的妹妹啊!”
约翰·杰巴以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他,他突然朝前扑去,夺下了他手中的枪,并跳到了墙边。
“非常抱歉,布朗小姐,我恐怕要违背刚刚答应你的承诺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哀伤和眷恋。
然后他将枪塞入口中,并扣动了扳机。
他死了。
应该说,这是我与我老友所经历过的最奇特也最哀婉的故事(没有之一)。约翰·杰巴开枪自杀,按理说事情到这应该结束了,然后却不是这么简单,事件发展到后来,竟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那些毛发差点将我导入错误的方向。”这会儿,我与我老友又待在林间小道上,他抽着我的烟斗,懒洋洋地说道:“若不是及早察觉到藏匿在墙内夹层的生物可能拥有与人类相等的智能,而非单纯的野兽,这会儿损失的可不只是布朗小姐的名誉而已。”
我很清楚他指的是什么,但我不愿深究。
“可是,你怎么知道那东西其实是人类?”
“很简单,毛发最多的地方,一个是厨房,一个则是布朗小姐的房间,野兽到有食物的地方停留是可以理解的事,但为什么它同时会经常在布朗小姐的房里停留呢?这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推测布朗小姐在这当中必定是一个关键。接着我在布朗小姐的房间里发现了一些线索,显示它其实是有意让人察觉到它的存在,而且只透露给布朗小姐一个人知道。但很不幸的是,这一举动只是让布朗小姐的精神状况更不堪而已——持续而细碎的声响、经常出现的毛发,有些甚至是藏在一些私密的衣物中,一般情况下这已经足以困扰一位精神正常的女性,更别说是向来患有精神疾病的布朗小姐。”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显而易见的是,一般的野兽并不会做这些事,于是我推测它很有可能是个人,可能天生患有某种疾病使他无法见人,而从他对布朗小姐的异常执著来看,我得出了他可能会进一步伤人的结论,而对象毋庸置疑便是布朗小姐。考虑到你在这儿的缘故,因此我想他会尽早行动。”
“为什么我在这儿会是他尽早行动的原因?”我不解地问道。
“亲爱的老朋友,你可真是迟钝,否则你以为约翰·杰巴怎么会认为布朗小姐早已名花有主呢?”
我这才明白过来,但同时也因自己竟从未察觉此事而感到惭愧。我瞪大眼睛看着他——此时有着布朗小姐外表的这位老友,久久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笑着的摇了摇头,“恐怕这么认为的不只约翰·杰巴一个人,我的老朋友。”
“你是说……布朗先生也……我的老天啊!他怎么会这么想呢?我压根儿就……就没有……”
“我知道你压根儿就没那个念头,否则你妻子去世之后,那位时常跑到你诊所里假装看病的女士早在一年前成为你的第二任妻子了!”他咯咯地笑了起来,“我的老朋友,你过于专注于眼前的事物而忘记留意你的周遭,现在你可进退不得了。”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老天!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不说清楚呢?”我叫道。
“如果我早些说清楚,你想我们有机会破解‘杰巴之死’的谜团吗?我现在这个样子什么都做不了,要获得你的协助最好的方式就是让其他人有所误会,若所有人都认为我们是一对,那么我们在这宅子里外进行调查就不难了。如今案子落幕,我想误会也该澄清了,我会与布朗先生说明,他唯一的妹妹并未对这位医生动心,虽然这可能会令这位疼爱妹妹的绅士感到失望,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但是,接下来你怎么办呢?”我不由得有些为他担心。
“既然上天有意让我借助他人的身体又回到人世间,那么我也只能安于现状了,恐怕我往后的日子会过得极度无趣,幸运的话就在这座大宅子里度过一生,不幸的话恐怕就又被那位对妹妹婚事极度热心的男士嫁给不知哪儿来的家伙——当然,真有那天的话我会以死抗争到底的。”
想到老友波希米亚人般的天性,我就不能不同情他此刻的处境,但我偏偏又苦无办法能帮助他。
我知道害他如今不得不屈居于此的原因,无非就是那场该死的通灵会,如果我知道让已死去的人重回这世间会是如此不幸的一件事,那么我绝不会乐见任何相关仪式的举行。绝不!
“难道就没有任何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吗?”我试探着问。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完全没有,我想过这问题不只一千遍了,但这次连我也无可奈何,毕竟超自然的领域向来不是我熟悉的范畴。”
当我与布朗小姐回到宅子后,维克多·布朗便喜笑颜开地走到前厅迎接我们,然而此刻望见他愉快的神情,只是徒增我心头的烦恼。
“医生,很遗憾你今天便要离开了,你真的不多留几天?”他说。
“很感激你的好意,布朗先生,但诊所那儿的生意总不能一直闲着。”
“那么,”他拉起布朗小姐的手,一脸期盼地转向我,“我相信你在临走前必定有些话要与夏洛特说吧,医生?”
我没想到他竟会如此开门见山地提起这件事,顿时使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呃……布朗先生,你是……你是指?”
“呵呵,医生,你就别腼腆了,明眼人一看便知你相当爱慕我的妹妹,这该是你作为男子汉表现一下自己的时候了,难道你不愿意与夏洛特订婚吗?”
“不是的……不,我是说……”我彻底晕了。
这时,布朗小姐站到我和布朗先生之间高声说:“亲爱的兄长,你误会了,我与医生之间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与医生的交往不过是单纯的友谊而已。”
“什么?是这样的吗?”
“一直都是,我亲爱的兄长,”她以一种我非常熟悉的故作亲切的语调对布朗先生说道,“是你误会了。”
布朗先生此时看来略显失望,“真的是这样吗,医师?”
我知道我必须实话实说,我的老友也很清楚我会这么做。于是我望向我的老友——那个被困在女性躯体中的卓越灵魂,他此刻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就像是他已预见到了未来,并对未来胸有成竹似的。
“不是的。”当下我脱口而出,而我完全没想到我会这么说,一股难受的感觉此时自我胸中涌上来,我怀疑我有没有办法支撑自己再说下去,“不是那样的,布朗先生。”
我看见我的老友——此时是美丽的布朗小姐,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显然这回答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
看来,他什么都料到了,包括我的回答。
我深吸了一口气,走到布朗小姐的面前,在布朗先生的见证下执起了她的手。
“你愿意嫁给我吗,布朗小姐?”
有那么一刻,我觉得时间仿佛冻结了一两秒左右,我看见他的脸上闪现了一连串像是想嘲弄却又自觉不妥的神情,我相信此刻他必定觉得这一切可笑至极,当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开口说出她的回答时,我深知我必定会听见拒绝的话语。
是啊,虽然他从表面上看是位女性,但骨子里却是个男人,他怎么可能答应呢?
“我愿意,医生。”
我哑然地望着他,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你……你是说……”
“我说我愿意,医生,别让我再说第二遍。”她说,并带着一种半嘲讽半有趣的表情看着我。
“我真是太高兴了,医师,你做了一个非常明智的抉择!”
布朗的声音雀跃异常,但我没力气去管他的反应,这是我平生感到最为难的一件事,即使过去曾与我这位老友经历过无数次游走于死亡边缘的冒险,但也没有这次来得那么令我心惊胆战。我此刻的心情极其复杂,但当我望见他正以柔和的目光朝我示意时,我知道我非得完成这件事不可——至少现在必须完成。
我尽力不去想任何事,随后微微倾身,轻吻布朗小姐修长白晢的手指。
约翰·杰巴的葬礼在布朗家的协助下结束了,他被葬在他父亲的墓旁,尽管他生前从未被当成人来看待,但至少他是以人的身份离开这世间的。
葬礼只有我们这几个知道他存在过的人参加,我们都同意这个可怜的人实在不需要再承受更多的歧视与嘲笑。
至于布朗小姐,她在两个月后成为了我的夫人。
在婚礼结束之后,她盯着手上的戒指,带着一种无可奈何却又透着嘲弄意味的语气对我说道:“亲爱的老友,我可真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会以这种形式再度与你联手,以一位朋友的立场来说,你做的牺牲真的是太大了,不过,倘若婚后你愿意让你的妻子与你之间只保持在一种纯精神上的关系,那么我将会十分感激。”
话音刚落,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那个人我认识,是伦敦警察局的一名侦探。他的脸色看起来很难看,他一边朝我冲过来,一边叫道:“华……华生医生,抱歉……抱歉打搅你们二位……发生了一件恐怖的事,你的挚友……大侦探福尔摩斯的墓……不知被谁给……捣毁了!”
“哦!竟有这样的事?”
我吃了一惊,将头转向我的妻子,此刻她正看着我,一脸神秘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