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小饱
我们决定上二楼看看,把手搭在扶梯上的一瞬间,我闻到了一股难闻的气味,断定是从上面某个房间飘出来的……
巫荣城。
林微扬背着超大的旅行包,急急步出候车大厅。此时空中黑云聚拢,强劲的东南风从密集的楼宇间突出重围,旋即裹向人群。
看完刚收到的信息,林微扬抬眼望向车站旁的KFC,我在门口冲他招了招手。
高考结束不久,林微扬便打电话说要回来看看。自他跟随家长离开巫荣城后,我们已有四年未见。这其中漫长而散碎的光阴,把林微扬从一个瘦弱的小男孩磨砺成俊朗的少年。
林微扬有些惊讶地看我,“万均,真没想到你已经长这么高啦!”
我接过他沉甸甸的行李,笑道:“怎么,还以为我是坐在教室前排的小不点?”
两人说着出了车站,天色愈加晦暗,呈现出深棕色,太阳完全隐退。但林微扬兴致盎然,坚决不肯坐出租,硬拉着我去不远处的巫荣城广场逛逛。
广场巨大的变化让林微扬有些尴尬,他甚至找不到曾经的入口。下午的广场上行人渐稀,偶有几个小商贩在四处兜售儿童玩具,坚持着不肯离去,远处的大屏幕上正在放一部悬疑电影的宣传片,咿咿呀呀歇斯底里的怒吼让人心情烦躁。
我跟着林微扬,把广场新的规划布局讲给他听,就在我都嫌自己絮叨的时候,只听见林微扬轻轻“咦”了一声,快步向前走去,在一处铜像前停下了脚步。
巨大的广场雕塑下分为四个路口,那尊名为“审判日”的铜质雕塑立于南面路口的右侧。我一直不喜欢这尊铜像,觉得它过于怪异:从南北两面看去,都是一个少女的娇俏背影,也就是说,这个铜人没有正面像。
林微扬围着铜像转了足有五圈,然后颤抖着伸手去抚摸它。那一瞬,我似有入骨的感触,就好像这尊铜像在此静立了千年,只等林微扬来看望它的这天。虽然我深知,这尊铜像不过是建立于两年前。
空气中开始涌动着浓重的水腥味,西北方位的一块乌云俨然炸开,暴雨将至。我上前拉了拉林微扬的胳膊,刚想催促,却迎上了林微扬惊愕的表情。于是我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林微扬细长的眼睛里盛了满满的不可思议。
我们如此对望了几秒,林微扬终于开口了,“万均,我认识它。”尽管耳边是呼呼的疾风,我仍是听到了。
“谁?”我又指了指铜像,“它?”
林微扬点了点头,表情从未有过的严肃。我把他拉起来,往路口的站牌走,“马上要下雨……”话还没说完,林微扬从身后猛拽了一下我的胳膊,“万均,我是说我认识这尊铜像的原型!你该相信我!”
我重又跟着他回到那尊铜像前,蹲下,林微扬将手指放在铜像的底座上。我顺着看过去,在铜像一个靠近草坪的角落里,我看到清晰地看到了三个凹进去的小字——龙惜昔。
一记闪电迅即扫过眼角!狰狞的白光下我们呆若傀儡。
惊雷乍响,雨水倾覆,不过须臾,举目处一片汪洋。
龙惜昔、龙惜昔。坐在老旧的公交车上,我和林微扬都在竭力回想这个名字。雨水顺着额前的发梢滴下,跌落在林微扬的手背上,修长的手指不自觉地弹动了一下。
我跟林微扬是发小,属于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从小学时我便知道他一个秘密,他喜欢一个叫龙惜昔的女孩子。但奇怪的是,林微扬并不知道她名字的正确书写方法,有次他给我看自己的日志,上面写着:长大后要娶龙西西为妻。而且,他也承认自己从未见过那个女孩。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预知能力?用林微扬常说的一句话便是,他能感知到龙惜昔的存在。但是,我仍愿将这件事当成一次巧合。
“咔嚓——”强风将街边一棵梧桐树的树枝刮断,惨兮兮地垂到地面,如同被分解的肢体。
我回头看林微扬,他的眼中正闪过一道矍铄的光芒。
“你无所不在,我无处逃遁,只等审判日的来临。”
这是刻在铜像底座上的一句话。根据每个人不同的心境和遭遇,它有多种解读。
第二日。
林微扬在我身边不停地重复这句话,着了魔一般,为此还险些闯了红灯。随后,我们在广场管理处找到了铜像作者的资料。
“我见过他。”林微扬所说的人名叫周树,国内新生代雕塑家,擅长各种雕塑。我这才想起,林微扬学的一直是美术专业。随后林微扬补充道,“我是说我在他出版的画集里看过他的照片。”
“你确定要去见周树,然后寻找龙惜昔?”我站在铜像边继续说道,“那个女孩也许并不存在。”
林微扬看着我,“万均,我需要你的支持。”
“好吧。”我对他耸耸肩,然后拨通了在美术出版社工作的表姐的电话。
没想到表姐也在找周树,他已经错过了昨天上午在市中心举办的新书签售会,而表姐正是新书的责编兼策划人。
我故意隐瞒了事情的缘由,其实,就算对表姐告知以实情,她也不见得会相信,因为我自己都对林微扬的预知能力将信将疑。表姐那边事务繁忙脱不开身,一听说我们要找周树,马上把他在巫荣城南郊的住址告诉了我们,还不停叮嘱我们若是真的看到周树,要他务必抓紧时间跟编辑部联系。
由于时间尚早,我们决定坐区间车过去。林微扬一路上缄默不语,只在路过曾经的住宅区时眼中才露出一丝怀恋。
刚下过雨,我们万没想到乡间的路如此泥泞,鞋底上沾满了厚厚一层泥巴。
好在周树的乡间别墅不至于太难找,在一番打探下,我们终于来到了那幢二层的建筑前。它沉寂地卧于一片杨树林中,安静得有些不真实。
高约三米的钢质大门从里面紧锁,我们摁了多次门铃都不见有人来开门。这时,林微扬从小路旁捡来一块小石头,用力朝里面掷去。片刻之后,林微扬狡黠地回头对我笑笑,“没有看门狗!”
我们从一旁的围墙爬了进去。
巨大的松树整齐地立于主道路两旁,每两棵树之间无一例外都依偎着一尊铜像。我边看边啧啧称赞,“他家可真够有钱的。”林微扬上前敲了敲几尊石像,说道,“都是空心的。”
我们继续往前走,头顶的树阴有些压迫敏感的神经。踩在鹅卵石铺就的路上,多少有些战战兢兢。
终于来到别墅跟前,红顶白墙的建筑风格看上去很梦幻。我们很快就注意到,防盗铁门没有关。一楼大厅十分宽敞,木质地板相当考究。
“周树先生在家吗?”林微扬的声音猛地在耳边响起,我吓了一跳。转头瞪了他一眼,林微扬有些抱歉地说:“我可不想被人当成小偷。”我说:“小偷有随身带相机的么?”林微扬摸了摸挎在肩上的佳能专业相机,这家伙,走到哪儿相机都不离身。
没有人回应。我们决定上二楼看看,把手搭在扶梯上的一瞬间,我闻到了一股难闻的气味,断定是从上面某个房间里飘出来的。
死尸。这是我的第一个想法,我立刻因为这个想法变得呼吸急促起来。我知道林微扬也产生了类似的想法,他脖子上的青筋异常明显地拧紧。
到了楼上,那难闻的气味似乎又消失了。站在窄窄的楼道内,我们决定分开两头寻找。我一间间打开那些紧锁的房门,没有任何人。最后我来到背面最后一间房门前,我试探着大声问道:“周树先生在里面吗?”
就在我推门进去的同一时间,南边的最后一间房内传来林微扬的惊叫!
我闻声赶过去,刚到门前,一股巨大的恶臭差点把我掀翻。林微扬已经扶在门框上开始剧烈地呕吐了。
毫无疑问,这里就是周树的画室了,琳琅满目的雕塑作品和设计图堆满了整个房间,本来十分宽敞的地方看上去拥挤不堪。尸体就歪倒在一张木椅前,手中还握着画笔。由于天气原因,尸身已经高度腐烂,散发着肉质腐烂分解时独有的恶臭。
尸体的脸上扔着一个东西,像是一截小木棍。我捏住鼻子忍着扑鼻的气味走上前,仔细看着。天哪!是一只晒干的蜻蜓!确切地说,是一只被除去翅膀的干瘪蜻蜓!
“报警!”我大声冲门口的林微扬喊,他直起身子愣了一下,紧接着掏出了手机。
两天后,表姐陪我们去了一趟公安局。死者果然是周树,而林微扬在现场拍摄的照片自然成了第一手资料。那个当天赶赴现场的胖法医是表姐同事的男朋友,他见到我和林微扬的第一句话便是:“你们已经洗脱了杀人嫌疑。”原来,从尸体腐烂程度和尸斑颜色的初步断定以及随后的尸检结果来看,周树死于案发的两天前,而我们都有明显的不在场证据。
“是被杀,对么?”我忍不住问道。
胖法医点了点头,“是被人用利器刺死。周树胸口被凶手扎了几十刀,明显出于泄愤。也就是说,凶手极度仇视周树。”
等我转而去询问有关那只干瘪蜻蜓的事情时,胖法医笑了,“你知道的,有些警方掌握的情况是要对外严加保密的。”
从公安局出来后,表姐在一旁感叹,“周树为人低调,常年隐居在家中搞创作,他会得罪什么人呢?”说着表姐从包包里取出一本超大的精装画集说道,“本来还打算在他的签售会上要个签名呢,真是遗憾。”
我接过周树的画册,打开看着,里面各种城市雕塑无一不在显示着他天才般的创造力。我又随手翻到后面,是一系列油画创作。
然而我的手僵住了,随即是视线,最后是神经。林微扬好奇地看着我的反应。
那个系列油画也叫“审判日”。第一张是一个女孩的背影,简直就是广场上铜像的油画版!随后的每一张,少女都以极小的角度回转身体。林微扬突然抢过我手中的画集,一张张地向后翻着,他的手在随后一副油画作品上停住了。
那个少女完全回转过身体,正露着浅浅的笑意打量着我们!
林微扬的手一抖,画集“啪”地掉落在地上,腾起一股灰尘。我和表姐上前扶住林微扬,只见他面无血色地盯着脚下的画集,神情木然。
我知道,最后那幅油画上写着三个字——龙惜昔。
也许,她真的存在!
“姐,你没开玩笑吧?”我坐在副驾驶座上对表姐说道。
表姐一边开车一边皱了皱眉头,“我有必要撒谎么?”然后她几乎是一字一顿地把刚才那句话重复了一遍,“那个叫龙惜昔的女孩曾经真的存在,但已经死于两年前的一场杀人抢劫事件中。”
我惊讶地回头,却发现林微扬心烦意乱地靠在车后座上。
又遇上了堵车,我们被卡在路中间,动弹不得,不多时,街上一片喇叭声和咒骂声。“一会儿从图宇大楼前面的街上穿过去吧,那是条近路。”林微扬有气无力地说。
我微微一愣,图宇大楼是全市最大的图画交易市场,建于两年前的城市新规划中。表姐接受了林微扬的建议,果然很轻松地避免了再次堵车。经过图宇大楼时,我注意到,有个清瘦的男人在举着相机四处拍照,说不上为何,我总感觉有些怪怪的。林微扬也注意到了那个男人,如果不是现在的心情很差,他肯定会下车找那个男人交流一下拍照心得。
一番折腾后,表姐的车子却停在了市立医院的住院楼前。表姐看我们一脸狐疑,解释道:“只有在这里才能找到龙惜昔的爸爸龙华。”
表姐很聪明,她看着林微扬纳闷的表情,再次补充道,“我是周树画集出版的经理人,平时有各种工作往来,时间一长也就成了朋友。周树不习惯四处走动,便时常托我到医院来看望龙惜昔的爸爸。”
“周树和龙惜昔的爸爸认识?”林微扬继续问道。表姐的电话这时响了起来,她有急事要回编辑部,匆匆告别后,车子开远了。
我们按照表姐提供的病房号,买了点东西前去探望龙惜昔的爸爸。住院人名称上却写着:厉桥南。当我们走进那间病房时,立马被挂在墙上的美丽油画深深震撼了。
躺在病床上的是个跟我们年龄相仿的男生。他的身体状况看上去很差,脸色苍白,两颊的骨头顶在薄薄一层皮肤上,隐隐泛着青光。“你们是来看望龙叔叔的吧?他已经出院了。”
我们感到惊诧。那个叫厉桥南的男生介绍说,“我是龙惜昔的朋友。龙叔叔中午的时候会过来。”
龙惜昔已经死了两年了,从厉桥南断断续续的回忆中,我们了解了那件惨案的经过。
两年前的一个夜晚,厉桥南和龙惜昔去了新建的图宇大楼,那里有龙华新开的一家画廊。画廊开在最高层,七楼。或许是大楼刚建成,又或许是楼层太高,很少有人进店光顾。就在两人准备关店门的时候,冲进来三个歹徒,要挟厉桥南把钱给他们。可能是不忍心看到爸爸辛苦作画赚来的钱被别人抢走吧,龙惜昔居然大声喊叫起来。被激怒的歹徒兽性大发,用刀子刺向了龙惜昔。而后为了杀人灭口,也扎了厉桥南十几刀。厉桥南大难不死,龙惜昔却撒手人寰。
厉桥南悲痛地讲述完这个故事,眼里全是星星点点的泪光。“从那之后,我便一直住院,身体也越来越差。”厉桥南的话里掺着无尽的凄凉,“龙叔叔也深受打击,终于体力不支和我住进了一个病房里,后来他出院,每天都来照顾我。”
可能是看出了我们的疑问,厉桥南小声说道:“我是个孤儿,龙叔叔这些年一直资助我。”我若有所思地点头,林微扬正看着墙上的一幅幅油画。
说话间,有人走了进来。我和林微扬同时认出他就是刚才在图宇大厦门口拍照的中年男子。
龙华没有我们想象中的好客,对我们的到来似乎有些反感。我和厉桥南说话的时候,他一直站在窗台边摆弄自己的相机。林微扬走过去跟他说话,他也懒得搭理。可见,他还未从丧女之痛中走出来。
我注意到,龙华的裤兜里露出一个深色塑料袋的一角,好像还动了一下。等我再次试图跟龙华交流的时候,他干脆拿起一个水瓶去楼下打水了。
无奈之下,我们打算离开。厉桥南倒是对我们很热情,说他没什么朋友,希望我们有空能来陪他说说话。我和林微扬都很痛快地答应了。
出了住院部,我和林微扬一句话都不说,各自想着心事。我觉得龙华很奇怪,具体在什么地方,却又毫无头绪。这时,林微扬把手搭在我肩上,神秘兮兮地说道:“那个龙华在图宇大楼门前照相时,镜头对准的全部是进出的行人。”
啊!见人就拍,的确是奇怪的行为。
世界上曾经有个叫龙惜昔的女孩,林微扬从小便“预知”到她的存在,等他十数载后寻找到的,却是她的一缕芳魂。
一周的沉寂后,林微扬恢复了精神,我带他重游了故地。晚上,我们一起整理白天拍下的照片。林微扬想起了什么似的,从背包里掏出一本厚厚的影集要我看。这本影集浓缩了他18年的成长历程,很有意思。“不错啊。”我指着那些林微扬获奖时的照片说。“那当然,我还不到三岁时就被我妈送去老师身边学习美术啦!”林微扬毫不谦虚。
突然,我被一张很多年前的集体照片吸引了。我仔细看着,仔细看着,焦距慢慢地对准了某个人。好熟悉的面孔!我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
“万均,快看报道!”林微扬说着把电视机的声音调大。我扔下影集,凑到电视机前。女播音员在插播一条新闻:继我市著名雕塑家周树被害后,今晨又有一女子被杀死在家中。尸体被人狂扎几十刀,手段极为凶残。两起案件还有一个相似点,凶杀现场都留有一只被除去翅膀的干瘪蜻蜓。在此提醒广大市民提高警惕……
又一起凶案!我和林微扬面面相觑。
两个死者,生前社会背景全然不同,却相继被同一人所杀,而且凶手对他们怀着极大的愤恨。这意味着什么呢?
我拨通了表姐的电话。“你确定杀害龙惜昔的三名凶手已经被被捕入狱了?”
“当然,这件事当年轰动全市,你也应该关注的!”我的怀疑让表姐很是恼火。
“又有一个人被杀了,你知道么?”我继续问。
“知道啊,那女的我还认识呢!”表姐有些不以为然。
“什么,你认识那个死者?”我的话一出口,林微扬也从地板上爬起来,凑过耳朵来仔细听着。
“她生前是图宇大楼内的清洁工。我见过她很多次的。”表姐回答。
又是图宇大楼。我隐隐感到这些事情之间有什么内在的关联,却苦于找不到任何突破口。
挂掉电话,我看了一眼林微扬,他好像故意躲避着我的目光,仰头喝下一罐啤酒。我能感觉到,他的心此时和上下滚动的喉结一样慌乱。
我走到窗边,夜风徐徐吹拂,黑暗将世界紧密包裹,每个人都怕受到伤害。
由于前后两名死者生前没有丝毫联系,这使得警方的调查很被动。那个胖法医也只是说,案发现场的干瘪蜻蜓极有可能是凶手留下的,而这其中的含义,警方并没有得出具有说服力的结论。
我和林微扬只好把重点转移到图宇大楼,这也是两名死者唯一的共同点。昨晚表姐告诉我,周树生前在图宇大楼有一间画廊。
大楼建在并不繁华的地段,靠近外环路。在我的死缠烂打下,表姐终于肯带我去周树生前所开的那家画廊。电梯出了故障,好不容易爬上了画廊所在的七楼。周树的亲人已经从外地赶来,替他打理店内的生意。我们随意在店内逛着,满屋子都是周树的遗作。
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我们发现了那个油画系列“审判日”。之前厉桥南已经给我们看过龙惜昔的照片,油画里的美丽少女就是她。
表姐走过来,轻声说道:“我很喜欢这个系列,本打算买下来,但周树一死,身价倍涨,他的亲人是不会轻易出售的。”
“周树为什么要画龙惜昔?而且根据那尊铜像的解说语,他好像心存愧疚。”我喃喃地说着。
“这还不简单,”表姐拉了一下我的胳膊,转身走至店门口指着对面的画廊说道,“那就是龙华曾经的画廊,不过已经转手了。”很显然,周树也认识龙惜昔,而且对她充满歉意。那份深深的歉意究竟缘自什么呢?
这时,林微扬也从大楼后勤处打听情况回来了。死去的女清洁工生前专门负责七楼的卫生,两年来一直如此。
如此一来,两名死者有了一丝牵强的关系,那便是他们都在七楼出现过(严格说是工作过)。我站在宽敞的走廊里,试图用思维拼凑出某种可能在七楼出现过的情景。
这时,一对外国父女走向不远处的一家画廊。还没进去,那个可爱的小女孩就高声叫道,“Dragon!Dragon!”我侧眼望去,不过是一幅很普通的二龙戏珠图。
正要转身去找表姐和林微扬,我猛地拍了一下脑袋,失声喊道,“我知道了!”
“我确信他们的死和龙氏父女有关。”出了图宇大楼,我的第一句话让表姐和林微扬感到十分不解。
走到停车场的时候,我突然问表姐,“Dragon的中文怎么解释?”
“龙。”表姐的回答很干脆。
“那蜻蜓的英文怎么说?”我接着问道。
“Dragonfly。”这次是林微扬回答的。
“啊,我知道了!杀人现场的蜻蜓被除去了翅膀,就如同Dragonfly去掉fly,如此一来就成了Dragon。其中暗含龙的寓意!”我早说过,表姐果然聪明过人。
车子往公安局的方向开去。表姐坚持要把这个让人兴奋的猜想报告给那个胖法医。收音机里一段路况信息后,紧接着插播进一条新闻:昨晚,我市一名图画收藏爱好者被人杀死于家中,杀人手段与之前的两起凶案如出一辙。警方同样在现场发现一只被除去翅膀的蜻蜓……
果然不出所料,第三个死者是图宇大楼的常客,也就是说他曾经也到过七楼。
根据我的猜测,当天下午警方以协助调查的名义把龙华传到了公安局。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龙华很快承认了连续杀害三人的事实。之后进行的凶案现场指认以及凶器藏匿地点搜查,无一不把最终的疑点指向龙华。
只是对于作案动机,龙华表现出了守口如瓶的决绝,丝毫没有妥协的余地。
而我,隐隐觉得还有什么事情仍在悄然地继续。
傍晚的时候,我去医院探望了厉桥南。这个戴眼镜的男生对我的到来表现出极大的欢迎,当然,我没有把龙华被捕的事情告诉他。
我们的话题自然离不开龙惜西。在厉桥南语气轻柔的回忆中,我仿佛看到一个女孩在17岁时便戛然而止的青春。她还没来得及盛开就含苞凋谢了。
“林微扬怎么没来?他看上去对拍照很有研究呢。”厉桥南说。
“哦,他去车站了。他妈不放心,特意从外地来看他。”我解释说。
正在这时手机响了,是林微扬,他要我赶紧回家。
末了,厉桥南问了我家的详细地址,说有空一定去找我玩。我对这位新朋友充满了好感。
我父母常年在国外,因此招待林微扬妈妈的事情便落在了我身上。
林妈妈一进门就把我们这段时间的脏衣服全都塞进了洗衣机。
不知道为什么,林微扬看上去心事很重,吃饭时话少得出奇,那种深切的不安很快就传递给了我。趁林妈妈去阳台给家里打电话的空隙,我终于把连日来的疑问和盘说了出来。
“微扬,你在周树被杀之前跟他见过面,是不是?”
林微扬的肩不由得抖了一下,随即点头,说道:“你怎么知道的?”
“你开始说见过他,之后又解释说在画集上见过他。但后来我问过表姐,周树行事低调,从来不公开自己的照片。我由此推断你们之前是见过的。”
“是的,我见过他。”林微扬的声音有些抖。
“如果我没猜错,你在此之前回过巫荣城,不然也不可能对图宇大楼那边的新兴路段如此熟悉。”我说道。
林微扬点了点头,神情看上去很难过,“两年前我的作品获了大奖,回巫荣城来领奖,那时候你正跟父母在澳洲度假。”
我用力捏捏林微扬握紧的拳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那天妈妈陪我去新建的图宇大楼看画,我们上了七楼。”
“上了七楼?”我霍地站了起来,椅子险些被碰倒。
“是的,在快要到七楼的时候,有个男人从上面匆匆跑了下来,还低声告诉我们不要上去。他便是周树。我和妈妈都属于好奇心强烈的人,就爬上了七楼。结果目睹了那次抢劫事件。”
“你们都选择了袖手旁观?”我的声音颤抖得厉害,我有些出离愤怒了。
林微扬的情绪很矛盾,他还想说什么,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原来我自认为的好朋友从头至尾都在骗我,他见过龙惜西,见过厉桥南,甚至很多年前已经见过龙华!
我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被杀了!
选择旁观,实际上就促成了犯罪。逝者已逝,活下来的人呢?他会不会愤恨?会不会对那些旁观者恨之入骨?
周树、清洁女工、包括那个书画收藏爱好者,都是旁观者,他们犯了“旁观罪”。才会被活下来的人审判,这也是周树创作审判日的原因!
门外忽地传来敲门声。
我的神经顿时紧张起来!如果林微扬和他妈妈犯了“旁观罪”,龙华没理由这么早承认,最起码要等到……
“啊!”我惊叫一声,对林微扬喊道,“有人要来杀你和你妈妈了!”
门外这时响起了电锯转动的声音!
来不及了,林妈妈已经走过去,要把门打开。
“不要!”我发誓那是我最为凄烈的喊叫。
林妈妈在最后那一刻停下了,她从猫眼里看到厉桥南怪异狰狞的微笑。
五分钟后,警车在居民楼下响彻。
电锯声也随之消失了。
警察冲进来的时候,林妈妈已经因为过度紧张昏厥了过去。
我和警察冲上了天台。
夜里的风很大,厉桥南的身影很孤独,他像棵随风摇摆的树。
“你知道我有多么爱惜昔么?”厉桥南的声音很温和,此时他手中已没有任何凶器。
我点头。
这个动作居然让厉桥南莫名地暴躁起来,“不!你永远都不知道!我是个孤儿,只有龙叔叔不嫌弃我,也只有惜昔真心爱我!”
“我知道你为什么杀害他们,因为他们在龙惜西生命遭受威胁时选择了袖手旁观!”我说道。是的,厉桥南才是真正的凶手。他让龙华在图宇附近拍摄行人的照片,为的就是找出那些旁观者,继而调查他们,伺机杀害。其实他的身体早已康复,只是用了障眼法。他将龙华捕捉到的蜻蜓晒干,除翅,然后丢在杀人现场,算是祭奠死去的龙惜西。后来蜻蜓的寓意不巧被我猜透,龙华眼看纸包不住火,便主动揽下了所有罪责。
“如果仅仅是这样,他们还不足以被我杀死!”厉桥南已经痛哭出声,他此刻的绝望无以复加。
哦?我皱了皱眉头。难道另有原因?
“歹徒离开后,惜昔并没有死。我当时也身受重伤,于是跪求那些旁观者叫救护车并报警,可是没有一个人肯帮我们!后来我花了几十分钟爬到一楼,拨了急救电话。可是,惜昔已经死了!”厉桥南悲戚的哭声传得很远,很远……
厉桥南又说,“知道么?我很感谢你。我没什么朋友,却感受到了你的真诚。”
“惜昔惜昔……”他一遍遍地重复着,眼泪在夜风中汹涌而出。说罢,厉桥南猛地站了起来,然后纵身飞跃而下。
一声闷响。
随后我在楼下看到了厉桥南的尸体,那一摊艳红的血浆,如昙花般在这人声喧嚣的夜里寂寂地绽放。
那夜,我赶去医院看望林妈妈,她已经脱离了危险,而林微扬已经趴在病床边上睡着了。
我终于还是没有告诉林微扬,很多年前他便见过龙华。那时他三岁,被妈妈送去龙华身边学习美术。龙华常常让自己的女儿龙惜昔当模特,并亲切地叫她名字。这一切,在幼小的林微扬心里产生了持续的影响,以至于三岁的他把龙华忘记,却在潜意识里记住了龙惜西的名字,并坚信自己有“预知”的异能。
那晚我看到的影集里,便有年轻时的龙华,而他身边一群幼小的学生当中,林微扬笑得最甜。只是年岁深长,曾经的师徒亦只能相忘于江湖。
我隐隐听到林微扬在说梦话,他一声声唤着“惜昔惜昔”……我又想起那个戴眼镜的男孩,眼泪忍不住在这个午夜时分悄然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