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小饱
我默默地走到乔阳刚才跳舞的地方,再次发现了一股黏稠的液体。我蹲下来,强忍着恶心伸手触碰了一点,放在鼻下嗅了嗅……
年幼的时候,孔轩问过我,这世上最恐怖的声音是什么?
我摇头,侧眼窗外,但见树影斑驳,月色凄惶,祭鸟臃肿的剪影掠过,空余深浅不一的几声哀鸣。
孔轩抓起我的手,泅了清水似的眸子望着我,我甚至窥见了自己小小的样子。“是沉睡的声音。”孔轩说,“你听。”
我当真听到了。
那沉睡的声音来自一个男子,他就躺在距我们不远的大床上,枕头遮住他的脸。沉睡声渐起,激烈,放缓,柔散,渐起……
我们将手握紧,感受着彼此近乎绝望的心跳。他的手好凉,皮下的指骨如同冰凌。“你说,我们的话会不会被他听到?”我悄声问。而孔轩的身子瞬时塌陷般偎靠在我身上,他害怕极了。
沉睡声戛然而止。
男子忽地坐了起来!他低斜着脑袋,外凸的眼球晦涩无光,黝黑的脸上渐起涟漪,然后,他冲着我们怪异地笑了。
我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收到了那封信。
彼时,我正在写一个悬疑故事,讲述两个孤儿的成长。那个穿着制服的年轻邮差出现在我的玻璃窗外时,我着实吃了一惊。
我是个习惯孤独的人,很少有读者知道我的通信地址,即便那是一封热情洋溢的来信,我也不作答复。外界唯一确定我存在的根据,便是那些形形色色杂志上的奇怪故事。
我将玻璃门轻轻推开,接过那封信的时候手腕不禁抖了一下。又是那封信,只有收件人资料,其余全部是空白的。我试图向邮差咨询点什么,但还是忍住了,因为每次的询问都毫无收获。
邮差笑了笑,转身离开。走到院子拐角的地方,年轻的邮差突然回转身来,把帽子拉得很低,他白亮的牙齿硬生生挤出两个字:“保重。”
我承认自己感到了入骨入髓的恐惧,这样的词汇比之前收到的五封一模一样的信件还要令我不安。而这是不是一种在劫难逃的预兆?
书桌上,五封内容相同的信件一字排开。信的内容很短:我在沉睡客栈等你。下面便是详细的地址和电话。肩胛骨这时开始隐隐作痛,我有些艰难地坐下,反复看着。微微泛黄的纸张在阳光透射下薄若蝉翼,又如一只随风翩跹的蝶翅。
“我在沉睡客栈等你。”
我几乎读出声来,声音很轻飘。会是谁呢?谁在召唤我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地址静静地躺在那里,我却像魔怔般紧紧盯着那行字。已经是第五封了,我坚信如果我不去,信件还会源源不断地寄来,直到我搬走。不,应该是直到我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掉。后面的这个假设让我惶惶不可终日,心里好似有无数蛊虫在拼命噬咬。
好奇心开始迅速充溢,我两手搭在书桌上支撑住身体,低头再次看着那几封信。灵魂正被缓缓抽离,在内心制造的漩涡里垂死挣扎。
我终于决定了,去沉睡客栈。
掏出手机,再三犹豫后摁下了电话号码。
13256749337。
几声闷响后,终于接通了。我紧张到不能言语,短暂的空白后,那边有个苍老的声音传来,像一只毛茸茸的爪子,挑弄着我濒临崩溃的神经——
“欢迎光临沉睡客栈。”
坐了一整日的汽车,整个人被崎岖的山路颠得没了脾气。筋疲力尽地缩在角落里,看着窗外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我的心里又焦灼起来。
一声尖锐急促的刹车声过后,司机冷冷地说:“终点站到了,下车。”
车子原路返回,我被抛在了陌生的站牌前。按照信中所言,我只需径直往前走。暮色四合之时,我收拢了脚步,脚下便是深渊,极目远眺是茫茫的海面。微弱的日光下呈现墨色的海浪不断击打着峭壁,发出兽一般的怒吼咆哮。
这时,一阵钟声袭来,直灌左耳。我愕然转身,赫然发现一座二层别墅矗立在左边。二楼的几处窗口闪烁着萤火一样微弱的光。
我边向别墅靠近,边打开了强光手电筒。
强光打在青砖垒砌的墙体上,细细观望一番,这建筑颇有几分古朴。尖尖的哥特式屋顶,像细长的指甲,直刺向寂寂的夜空。
门前有两只白炽壁灯,闪射出刺目的光晕。我走到跟前,终于看清了,巨大的门牌上携刻着几个突兀的字体:沉睡客栈。
刚要迈上台阶去敲门,身后一个细小柔和的声音传来。我猛地回头,只见一个十分清丽的女生正抬头看着我。看上去我们年纪相仿,不过十八九岁的模样。她穿着淡粉色公主衫和白色短裙,头发在后面挽出一个鬏,配了卡通头饰,整个人看上去像个精致的娃娃。
女生笑了笑,摇摇身后的行李箱问道:“你也是来这儿的?”
我回过神来,赶忙回答:“是的,我收到了邀请信。”
“你好,我叫孟冉。”女生自我介绍说。
“吱呀——”
话没说完,锈迹斑斑的铁门敞开了。强烈的光线瞬时挤进瞳孔,晃得人睁不开眼。一种腐朽变质的气味扑鼻而来,迅速弥漫。
一个老头出现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他身形高大,驼背很明显,穿着过时的衣服。
“泽康!”
老头上前一把抓住我的手,然后紧紧抱住我,嘴里含含糊糊地念叨着:“泽康,我的泽康,你终于回来了……”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坏了,甚至闻到了死亡的气味,幸好有两个男生跑过来,强行将老头拉开。孟冉从后面扶住我,我们在大厅中央的桌前坐下。一直在旁边紧张观望的短发女生起身为我倒了杯水。
这时,两个男生已经将老头锁进了房间。远处不时传来剧烈的砸门声。
“你好,我叫孔轩。”我对大厅里的四个人说道。
“孔轩?你就是那个写悬疑小说的少年作家?”其中一个的男生面露喜色。我惊奇地发现,除了面貌,他们俩的身材和发型都出奇的相像。
“嗯。”我点头,想不到在这种地方还有人知道我。
“我非常喜欢你的小说!”那个男生有些兴奋,转而说道,“我叫战林。”
“我叫曾佳佳。”短发女生的声音非常小,但听上去非常舒服,她戴着一对大大的耳环。
我微笑着点头,然后把视线转到另一个长相英俊的男生身上。他并不搭理我,鼻子里发出不屑的哼哼声,然后起身上楼。
我尴尬地笑了两下,不知该如何是好。
曾佳佳说:“他叫乔阳,人就这样,你别介意啊!”说着曾佳佳跑上楼去,不一会儿上面传来小声抱怨的声音。
此刻,大厅里只剩下三个人。远处房间里老头的叫喊声渐渐弱下去。
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便对战林说道:“那么,谁是这家客栈的主人呢?”
没想到,战林的脸色陡然变得异常难看,脸颊开始抑制不住地抽搐。宽敞的大厅里一时没了其他动静,唯有不安的心跳。良久,战林四处不安地望了望,细长的眼睛从镜片后窥探着我和孟冉,紧接着声音发颤地说了一句话:
“这家客栈没有主人!”
这是我入住沉睡客栈的第一晚。
我拉上窗帘,在昏黄的灯光下开始打字。这样陌生诡异的环境,总让人感到危机重重,好在我慢慢进入了状态。
“咚咚咚——”
遽然响起的敲门声惊扰了我,我微微侧身,耳朵警觉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咚咚咚——”
声音太小了,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出现了幻听。我起身走到门边,听到有人隔着门板小声急迫地说着:“孔轩开门,是我。”
我打开门,看到短发女孩曾佳佳站在门口。没等我开口,她便闪身进来,然后把门“啪”地锁上了。
这么晚了,你有事么?我看着她一脸的惊恐神色,知道是有事情发生了。
曾佳佳的脸色惨白,眼线深黑,这使她看上去极不真实,有点像濒死的病人。她轻轻咬了咬下唇,终于开口说话:“你来时有没有看到一个女孩?”
“你是说孟冉?”我回道。
曾佳佳眼里燃起的光点迅速暗淡下去,她嗫嚅着:“不是她。是另一个女孩,跟我一起来的,可是现在她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我对此有些难以置信,“怎么不见的?”
“就是……”曾佳佳咽了咽口水,“大家一起在别墅周围闲逛时突然不见的!”
曾佳佳又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慌忙掏出一张纸来。上面写着:
欢迎光临沉睡客栈。来客全部视为自愿加入游戏。游戏规则:来客会相继“消失”,来客在“消失”的第二个夜晚将出现在别墅周围跳舞。发现“消失”来客踪迹的或是最后一个消失的,会获得沉睡客栈的继承权。在此保证,所有来客都会毫发无损,游戏结束,定将完璧归赵。
好奇特的留言,我暗自思忖着。
“这张字条是我们昨天来到这里时,在大厅的方形餐桌上发现的。”曾佳佳补充道。
“对了,那个老头是怎么回事?”我边说边琢磨着手中的纸条。
“难道你没看出来,那老头是个精神病!”曾佳佳叹了口气,“我们当时是在悬崖边上发现他的,看他可怜,就把他安置在沉睡客栈里。平时他一声不吭,今晚见了你却意外激动起来。”
我隐约觉得曾佳佳话里有话,但是没有耐心听下去,因为我突然想到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我边往窗边走边说:“你的朋友叫什么?按照游戏规则所讲,今晚她要出来跳舞的。”
“她叫贾青青。”
窗帘拉开后,我整个人僵在了原地,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曾佳佳疑惑地走上前来,目光也瞬间在别墅前的大片空地上定格了。
只见月光下,一个女子穿了华美的戏服,身体在轻盈地回旋着!太过美丽诡异的画面了,我瞪大眼睛凝视。
随后,曾佳佳大叫起来:“是贾青青!泽康我们赶紧去外面看看吧!”
我紧随曾佳佳向楼下跑去,脑子还在回想着她刚才的那句话。她为什么叫我泽康呢?泽康是谁?我是孔轩,一个少年悬疑作家。
大厅的门是敞开的,孟冉和战林已经站在门口。我们赶到的时候,他们正在院子里四处走动,在找着什么。然后他们又满脸疑惑地走回来,愣愣地盯着我和曾佳佳。
“你们也看到了?”我问。
战林慢腾腾地点点头。孟冉也回过神来,说:“可是又不见了。”
这样一来,我们看到的决不是幻象,而是真实存在和发生过的!但是,贾青青现在去了哪里?我们怎样才能找到她呢?
外面的夜风很凉,耳边能听到不远处悬崖之下滔滔的海浪声。我望了望今天来时的路,已是漆黑一片。
曾佳佳慢慢走到刚才贾青青舞蹈的地方,然后停下,盯着地面出神地看着。
“啊!”尾随其后的战林发出沉闷的惊叹,“地面上有水迹!”
我闻声跑过去,只见石子垒砌的路面上有一小块湿痕。我这时才想起刚才随手拿来的手电筒。打开。强光打在上面,并非是我们先前认为的水迹,而是有些粘稠的液体。我让孟冉高举手电筒,自己则四肢着地,鼻子凑到液体上方,用手轻轻扇动。
一股腥重的恶臭升腾而起!我强忍着站起身来,跑到一边的墙角下剧烈呕吐起来。
耳边此时响起一个声音,细微却足够刺耳。我用纸巾捂着嘴巴,抬头。那个老头正用指甲不住地划着有机玻璃,发出“嗞嗞”的声音!而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俄而咧嘴笑了。他在喊我泽康。
曾佳佳的惊呼传来:“乔阳呢?乔阳为什么没下来?!”
第二日晚间。阴。
几个人相继回到大厅里集合,只听见老式钟摆的声音在不依不饶地响着。
“怎么样,有消息么?”曾佳佳追着刚进来的我和孟冉问。
“没有。”我有些累,找遍了附近一大片区域都不见“消失”的两个人。
昨晚我们赶到乔阳的房间,他的所有东西还在,只是人消失了!窗子敞开着,难道他是从这里离开的?细细想来,所有人都看见贾青青在院中跳舞了,就证明没有实际的危险,也便打消了报警的念头。
只是,他们两个到底躲在了哪里呢?
战林猛地灌下一大杯水,然后长声叹道:“多亏这只是个游戏,不然真要报警啦。”
“这真的只是个游戏么?”孟冉小声嘀咕着。
所有人的目光都扫向孟冉,她说出了大家心内最大的忧虑。“如果不是游戏呢?结果会怎样?”孟冉继续自言自语。
“死。”
战林手中的杯子到底没拿稳,掉下来,在地上摔得粉碎。谁也没有猜测到那个老头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站起身,朝老头走过去。
“你们真以为我疯了?”老头说着自顾自地嘿嘿笑了。他伸手揭下了伪装的胡子和假发。
天!
我险些因为眩晕跌倒在地上。站在面前的正是我的叔叔老杨!这下我彻底糊涂了,不知该如何是好。
叔叔在桌前坐下。战林诧异地说道:“咱们不继续演出啦?”
叔叔喝了口清茶,有些气喘,他摇了摇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急于知道答案。叔叔拉过我的手,然后指了指其他几个人说道:“孔轩呀,你的真名叫泽康。你跟他们一样都是不幸的孩子,小时候被人拐卖到了这个地方。在等待买家的日子里,你们幸运地乘悬崖下的船逃脱了!可是由于你的好朋友孔轩不幸掉入海中丧命,你精神严重受挫,所以潜意识里从此认为自己是孔轩。大家一起演这场戏,目的就是为了你的恢复啊!”
我瘫倒在椅子上,顿觉脑中如地裂天崩般疼痛。以前的种种都被彻底倾覆。
“那你扮演的是谁?”我疑惑地看着叔叔。
“我扮演的就是自己嘛,我偷偷追查到这里,却不幸被他们抓了起来。后来还是你和孔轩把我救了出来!”
我颓然坐在那里,感觉像是在听一出折子戏。
曾佳佳说道:“为什么不继续演下去呢?他受刺激再多一些说不定就可以恢复记忆啦!”
恐惧的神情开始在叔叔脸上恣意地扩散,透过那张脸,我获知了他内心的恐惧。紧接着叔叔长叹了一声。
“既然这样的话,那您让贾青青和乔阳出来吧。演出到此结束。”战林有些不高兴,看得出他是用心来做这件事的。
“我也不知他们去了哪里。”叔叔呆呆地坐在原地,头沉沉地低下去,如同老旧破损的人偶。
大厅里又安静下来,像个空旷的墓穴。
“等等,您是说邮寄信件,写游戏规则,以及所有故事情节都不是您安排的?”孟冉惊叹道。
叔叔回头苍凉地叹了口气,“开始我还以为是你们其中一人安排的。昨晚我突然目睹了贾青青跳舞后,突然想起了‘沉睡人偶’的传说。”
“沉睡人偶?”几人同时惊诧道。
“是的,”叔叔点点头,“传说国外有形形色色的收藏家。其中就有人喜欢收集人偶,就是将活人体内的构造全部清除,骨架亦不留,空余一副皮囊,然后在里面填充进极为轻盈的材质,一个可以长久保存的人偶就做成了。当然,这是变态违法的事情,但国外这些年一直有人收购,所以以身试法者不在少数。”
“你是说……”曾佳佳终于把那句话说了出来,“你是说贾青青和乔阳……”
话音未落,我惊愕地看到窗外隐晦的空气中,身穿黑色晚礼服的乔阳跳起了优雅的舞蹈!
“他,他飞走了!”战林慌乱地组织着语言,这样的话放在平日里是天方夜谭,但是此刻却让人顿生寒意。
第一个跑出别墅的就是战林,他说视线范围内最后一次看到乔阳,他正在飞速地向上飞!我们看着他由于惊愕而有些变形的五官,一个个沉默下来。
“是的,我们也看到了。”乔阳的身体在升腾到一定高度后便在夜空中隐去了,彻底失去了踪迹。我默默地走到乔阳刚才跳舞的地方,再次发现了一股黏稠的液体。我蹲下来,强忍着恶心伸手触碰了一点,放在鼻下嗅了嗅。
我把大家召集回别墅,插上门闩,随后公布了一件事情。
“贾青青和乔阳很可能已经死了。”我尽量使声音听上去足够平静。
孟冉和曾佳佳险些哭出声来,两个女孩子用手捂住嘴,竭力压制住内心的绝望情绪。
“外面空地上的湿痕其实是人的体液。”说到这里我的头皮开始发麻,胃里又翻腾起来。
叔叔补充道:“那晚我注意到贾青青的眼睛,根本没有眨动,毫无生命的迹象,很有可能成为了沉睡人偶。”
空旷的大厅里处处翻滚着每个人心底歇斯底里的挣扎声。求生的渴望是如此真实,人在命运面前又是如此不堪。
“赶快报警!”孟冉的声音乍听上去非常尖锐刺耳,如此文静的一个女孩再也顾不上什么形象。
一番忙碌后,大家近乎绝望了。与外界的信号完全中断!
“看来我们只有连夜离开这里了!”战林的声音重又激起了大家求生的欲望。
“不可能了,很显然信号是受到了人为干扰,如此说来,我们出山的路,也已经被堵死了。”我坐在椅子上,语气沉重,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果然,话未说完,惊天的爆炸声传来!门窗一律如风中黄叶,拼命摇晃震颤,随后全部爆裂!大厅里的人顺势扑倒在地,这才幸免于难。
来时的路口已被坍塌的巨石阻塞,自此,我们与外界彻底隔离开来。稍作镇定,几个人将屋内各种家具集中在一起,忙碌许久才把所有窗口堵得严严实实。
随后大家集中到餐厅吃晚饭,我们需要能量,以便随时逃亡。曾佳佳说自己没胃口,躲进了二楼自己的房间。尽管这种非常时期不适合落单,只要她不单独出门,还是安全的。
已经很久没跟叔叔一起吃饭了,感觉很亲切。按照他们的说法我失去了记忆,而我确实回想不起当时所发生的一切了。
“泽康,你再想想,真的忘记我们曾经一起在这里生活过了?”战林小心翼翼问道,生怕对我造成更大的刺激。
“是啊,你还记得孔轩么?我们被贩卖到这里后,你们成了最好的朋友。”孟冉看着我,嘴角露出浅浅的笑意。
我抱歉地拍拍自己的头,疑惑地转头看着正吃饭的叔叔。他什么也没说,慈爱地笑了。
战林又盛了一碗面,边吃边说:“躲在背后的操纵者到底是谁呢?究竟有着怎样的意图?先是贾青青,然后是乔阳,那么接下来……”
战林立时噤声,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伸了伸舌头继续吃饭。
我盯着餐桌,愣愣地出神。突然,垂死疲累的脑神经被一闪即逝的念头击中,我喊道:“战林说的有道理,这场谋杀还会继续下去,但是,它似乎在按照一定的轨迹进行!”
另外三人放下手中的碗筷,齐刷刷地看向我。
“到底是什么轨迹呢?贾青青,然后是乔阳……”
我几乎是跳起来,抓着战林的胳膊喊道:“快点告诉我你们第一次走进沉睡客栈的顺序!”
面条撒了出来,战林愕然地看着我,然后皱眉回忆起来:“第一个是贾青青,第二个是乔阳,第三个是……”战林的嘴巴大张着,由于激动已经说不出话来,他倾斜着身子费力地指向楼上。
“快,快!第三个是曾佳佳!”
战林在曾佳佳的床边发现了一张手机卡。
我接过来,装进自己的手机,不出所料,号码显示便是我来之前拨打的沉睡客栈的电话。
“也就是说,曾佳佳是幕后操纵者?”孟冉感到不可思议,她为何要编制那样的游戏规则来欺骗我们?
“确切地说,她为什么要一个个对我们进行谋杀。”叔叔站在门边,冷冷地看着屋内。
难道曾佳佳是害怕被我们发现,才选择逃走的?
我没有说话,不住地打量着整个房间。我闻到屋内有种怪怪的气味,头开始有些眩晕。我知道曾佳佳决不是幕后的操纵者,而是神秘“消失”了。她所有的东西都在,如果她是凶手,绝不会留下如此多的证据。而且凶手心思缜密,不会愚蠢到把手机卡留下!这样只有一个解释,是陷害!凶手极有可能就在我们这些人之中!
当晚,所有人在一楼大厅休息。孟冉有些委屈地睡在我们几个男人中间。这比起保全生命来确实显得微不足道。
这晚上,我又做了那个梦。我不再是孔轩,而是我自己,泽康。年少的我们瑟缩在屋子一角,看着那个身形高大粗犷的人贩子向我们走来。孔轩突然起身,猛烈冲撞过去,人贩子倒地,脑袋正好被一个掉落的饭叉穿透!
所有的孩子都被我们解救出来,一共有8个人。大家跑呀跑呀,终于坐上悬崖下的小船。可是人太多了,怎么办?人贩子们已经追了过来!突然,我阴冷地笑了……
醒来后已是第二日清晨,孟冉看着我满头大汗,递过一张纸巾,问道:“又做噩梦了?”
我点点头,侧身,发现战林仍在睡着,这才放下心来。如果“消失”的顺序果然是按照进入沉睡客栈的顺序,那么战林就是下一个要被谋杀的人。起床时,我突然又闻到那股熟悉的恶臭。
早饭过后,孟冉喊了很久战林都不肯起床。无奈,我和叔叔走出别墅,在四周走动观察起来。来时的路果然被堵死,真要爬出去,决不是一天两天能做到的,而且悬崖下的海面上根本没有可供离开的船只!
一时间,我们万分沮丧,恨透了这幢别墅。我站在远处观望着,觉得那简直是地狱黑洞洞的入口。就连尖尖的屋顶都如此怪异碍眼。
等等。我记得二楼的房顶全部是平的,并没有向上凸出。也就是说……
我霍地起身,拉起叔叔就朝别墅跑去。“这幢别墅有夹层!”我的声音有些失真,几乎是吼了出来。叔叔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跟着,情绪也跟着沸腾起来。
闯进大厅,孟冉不在,战林还赖在床上。顾不得了,我和叔叔朝二楼跑去。
在南边走廊的尽头,我居然发现了一架隐形的阶梯。它隐藏在一幅仿制的巨型抽象油画后面,直直地通向上面。
卸下通往楼顶的一块方形木板,我努力朝里面窥视,黑乎乎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叔叔跑回我的房间,取来了手电筒,我这才大着胆子一级级往上爬。
等整个身体全部进入别墅夹层的时候,我开始像只暗夜的猫一样环顾着四周。
手电筒的映照下,我发出了惨烈的悲鸣!
人!夹层里到处站满了人!他们在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叔叔从下面托住我险些跌倒的身子,他爬上来从我手中取过手电筒。
数秒后,他转头对我说惊叫道,沉睡人偶!叔叔的眼睛在昏暗中闪射着怪异的光芒,我居然听出了那声音里有难掩的惊喜。
全部是沉睡人偶,货真价实的沉睡人偶。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穿着不同服装,静静伫立在那里,像极了橱窗里的模特,却比它们要高贵许多。
我按捺着内心的绝望和恐惧,慢慢走向前,我看到了被做成沉睡人偶的贾青青。她立在原地,皮肤如生前一般鲜活粉嫩,我颤抖着伸出双手触摸,她的皮肤仍旧保持着原先的柔韧!
屋子里充满了经年积攒下的恶劣气味,待久了人肯定会晕厥过去。忽然,叔叔在身后将灯光一转,照在一具沉睡的人偶身上。
灯光实在太晃眼了,我眯着眼睛慢慢靠前。那是个身形高大的人,穿着古怪的衣服。
“你仔细看看,那个人是谁?”叔叔的声音从未有过的阴凉,在背后徐徐吹送,让我不禁毛骨悚然。
灯光渐渐上升,终于打在那具沉睡的人偶身上!
“天啊!那是个跟叔叔一模一样的人偶!”
没等我反应过来,叔叔已经用捆绑绳将我结结实实地捆绑起来,最后将我的嘴巴堵上。他有些气喘地坐在我身边的地板上说:“你的叔叔早在许多年前就被我们集团的老大做成了沉睡人偶!”
我挣扎着,只能发出老鼠般“吱吱”的声音。
那人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说道:“你还记得许多年前,孔轩把我撞倒的深夜吧?”
天啊,他居然是那个人贩子!
人贩子阴鸷地笑了,又使劲给我紧了紧绳子,说道:“不错,那人就是我。事后我侥幸活了下来,却由于让你们逃跑惨遭集团老大的追杀。万般无奈下,我整容成你叔叔的模样,陪在你身边,目的就是为了有一天能重回这里而不被任何人怀疑,最终找到这些宝贝!”
这个变态的恶魔,居然称那些沉睡人偶是宝贝!
“我现在就把你干掉,然后去收拾楼下的那两个。”人贩子说着举起了藏在身上的匕首。寒光划过,人贩子低声呻吟了一下,匕首滑落,一头扎在地板上!
从他身后的沉睡人偶中走出一个人来,手中拿着一罐喷雾剂,想来那就是速效麻醉药了。人贩子又哼哼两声便晕厥过去。
那人拾起地上的手电筒,映出自己的脸。是孟冉!
我含混不清地叫着。孟冉看着我,清秀的五官在强光下有些狰狞。她走过来,把我口中的布团取出,然后盯着我看,并没有要给我松绑的意思。
孟冉起身,从后面的杂物里掏出一顶邮递员的制帽戴上,然后喑哑着嗓音说道:“保重。”
霎时间,我如遭雷击。
不等我说话,孟冉再次压低声音,用另一个男声对我说:“终点站到了,下车。”
“是你,你假扮成邮递员和大巴司机!”我张大了嘴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这一切都是你策划的?”我问。
孟冉点头,眼神已是恶毒万分:“是我将你们一个个谋杀掉的。”
“那夜晚的舞蹈是怎么回事?”我知道今晚在劫难逃,索性问个清楚。
孟冉推来一台显示器,接着从手中掏出一个不大的遥控器。随后,我便看到了谋杀的整个过程!
原来二楼的每个房间屋顶都是活动的,孟冉先注入速效麻醉药,然后通过一台机器将人运到别墅的夹层中来,半夜里将他们做成沉睡人偶!第二日晚间定时打开夹层一侧的门板,由机器定时输送下去,由于沉睡人偶内部材质极为轻盈,所以在极细的钢丝操控下,舞姿才如此令人唏嘘惊艳。随后又将沉睡人偶收回到夹层中,给我们造成升空的假象。
孟冉打开了夹层的灯,我第一次如此贴近地审视这些沉睡人偶,有种强烈的视觉震撼。孟冉摇晃着手里的遥控器,笑着说:“有它在,就是跟你们一起吃饭,也可以杀人!”
我冷冷地问道:“你是在我们一起外出寻找乔阳的时候偷偷安装了定时炸弹吧?曾佳佳房间内的手机卡也是你故意留下的吧?他们房间的窗子也是你事先打开的,为的是让麻醉药剂迅速散开,不致被我们发觉?”
孟冉的嘴角咧开,声音透着妖气,“你还真是聪明。”
我的视线突然落在那些沉睡人偶的后面,天啊,地上还躺着两具尸体!一具是曾佳佳的,另一具是——战林!
“乔阳的尸体在哪儿?”我厉声问道。
孟冉的眼神里划过一丝轻视,“他就在大厅里躺着呢。”
我的身子像筛糠一样急剧抖动,那个躺在大厅的不是战林,而是已经死去的跟他身形相仿的乔阳!我居然跟一个死去的人一夜同眠!想来战林早在半夜已经被谋杀。
“那么你对我们做这一切的目的是什么?”斜靠着身子,我要在死前尽量活得舒服点。
“呵呵,泽康,你不会忘记那个缠绕你许多年的噩梦吧?”孟冉提醒我。
我面如土色,再也不能言语。
当年若不是体弱多病的孔轩奋力救了我们,恐怕我们早被人做成沉睡人偶卖到国外的博物馆了!最后在那艘小船上,因为人员超重,你居然跟别人一起将孔轩推进了海里!
我仔细回想起那个梦境,孔轩在海水中挣扎,不住地喊我的名字……他的眼神中充满愤恨。在那个梦里,唯有一个女生没有参与这件事情,她一直在悲伤地哭泣。她就是孟冉。
“孔轩是我的亲生弟弟,全名叫甄孔轩,而我叫甄孟冉。我要报仇,这一天等得实在太久了。”甄孟冉抬头将一侧的门板打开,正好能望见来时的山路。她凛冽的侧脸,像只嗜血的兽。
至于她是怎样学会制作沉睡人偶的,我无从得知,也再没机会知道,甄孟冉冲我喷了速效麻醉药。
浓重的困意袭来,我恍惚中看到当年坐在船上的8个逃亡少年。贾青青,乔阳,曾佳佳,战林,我,甄孟冉,甄孔轩,还有一个是谁呢?
甄孟冉取消了信号干扰,不久,我的手机就响了起来,昨晚的手机卡还没有换掉。
长眠的瞬间,我听到了一句话——
“欢迎光临沉睡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