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水岑独自走在街上,感觉四周的行人和车辆都不存在了,整个世界就只剩下几个收到扑克牌的人。这个局设得太奇怪了。
亦水岑醒来的时候大约是第二天的中午了,虽然昨晚没有喝酒,但他的头还是有着宿醉般的胀痛。他洗了一个热水澡,吃了两片止痛药,半小时后才感觉自己真正地醒来。
乞丐死了,对,就是那个乞丐,他记得一清二楚,而且是被人掐死的。在这样一座大城市里,死掉一个乞丐自然不值得大惊小怪,即使他是非正常死亡,也不会引起人们太多的注意。
那么占星师是否也算到了这一点呢,如果乞丐是被人杀死的话?
占星师……亦水岑忽然一拳砸在沙发上,这个人不可能没有问题。
他胡乱吃了点东西,然后买回一大堆报纸,一页一页仔细察看,想看看昨天发生在小楠桥附近的案件警方是如何定论的。
但,即使是《莱辛城新报》也没报道这起案子,看来那个叫杨能的农夫至今还没被发现。这也难怪,李林说他没有家人在身边,村里的人谁会为他担心?
这让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之前死去的几个人,黄昆、工匠罗翔、农夫杨能、乞丐,他们似乎有个共同点——孤身一人生活,没有家人在身边。这算不算某个特征?
他拿起电话:“南宫,帮我个忙。”
“你不能再乱来了。”南宫在电话里小声地说。
“前几天被杀的两个人,黄昆和罗翔,他们有家人前来认领尸体吗?”
“我并不负责这两起案子。”
“我知道,你帮我打听一下。”
“总不能现在去问吧。我和办案的警员共进晚餐时再问。”
“可我现在就想知道。”
“亦水岑,如果你仅仅是要知道这些简单的事,为什么不到网上去查?网络上的东西有时比你大脑里的还多。”
“因特网?案子的情况能在上面查到?”
“现在很多没正式发布的消息网上都能查到,有时我真怀疑记者知道的比探长还多。”
“多谢指教。”
亦水岑打开电脑。平时他很少利用网络,除了偶尔发发邮件,或是玩玩游戏,他从未想过这玩意儿会主导现代人的生活。他在搜索栏输入黄昆的名字和地址,再加上“谋杀”二字,一敲回车键,跳出的消息竟然有上千条。如南宫所说,网上的消息很详尽。虽然报纸上也会报道这些消息,可报纸不会对前面的案件跟进,网络上则大不一样。
果然,至今为止没人来认领黄昆和罗翔的尸体。黄昆本来就没有家人,他父母的资料不详,而他在本地没有结婚记录。至于罗翔,情况也大同小异,联系不到他的任何亲人。有人说他是从外地迁到莱辛城的,曾有妻子和儿子,但早已不知去向。
网上有很多评论把黄昆和罗翔的案件联系起来,断言这是一起连环杀人案,当然也有人提出异议。某些论坛里,有一大堆侦探推理迷在大肆讨论,他们用丰富的想象力讨论了若干种可能,但大都没有说服力。
亦水岑离开电脑,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他想着那个死在树林中的杨能。如果一直没人靠近那片树林,如果要等人发现,除非尸体发出臭味。亦水岑最烦的就是这种事。以前当警察的时候,一遇到腐尸他心情就很糟,尸体是一个人曾经拥有生命的庄严证明,他不希望那些微生物来亵渎这种证明。
或许应该打电话报警,这是作为市民的义务。但如果要打匿名电话报警,也只能用靠近小楠桥的郊区电话打,这样看上去才合理。
亦水岑忽然想到,故人每次打电话来,都是用西区不同的磁卡电话,如果故人不是住在那附近,就要开车到那片区域,既然如此,能否从中找出些规律呢?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亦水岑的思绪。
他打开门,一位戴着眼镜的男子站在门外。
又是一个持牌人,他想。
“你是亦水岑先生吗?”
“是的。”
“我能进去谈吗?”
“哦,请进。”
这人显得斯文而礼貌,可能是个文化工作者或政府职员,亦水岑想。
“亦先生,”男子说,“我想我应该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庄信,我不知你是否听说过这个名字。”
“我为什么应该听说过?”亦水岑奇怪地说,“请别介意,我比较孤陋寡闻。”
“没关系,”男子心事重重地搓着双手,“我……我是个搞写作的人。”
“哦,你是个作家?”
“也可以这么说吧。但我们从不自称作家,这样太暧昧了。”
“我明白。”
作家接着说,“其实我之前就来找过你。”
“但我不在家?”
“不,是我犹豫后又离开了。后来我打听到你是位侦探,所以我还是决定来找你。”
“让我猜猜,你是从一张纸条上得到我的地址的吧?”
“啊,是的。”庄信抬起头来略带讶异地望着他。
“你继续说吧。”
“我收到一张扑克牌,古怪的扑克牌。说实话我并没感觉有什么不妥,天下怪事多了,即使那张纸条上写了一些诸如‘谋杀’的字眼,我也不觉得有多严重,说不定是有朋友想要刺激我的思维,让我借此写出一部小说呢。”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专程上门来找我呢?”
“有两个原因。首先,城里正在传言连环杀手,这就让我担心起那张扑克牌。我牌面上的数字是9,天知道这代表什么,但愿跟连环杀人案无关。”
“你担心的是,被杀掉的两个人也是收到扑克牌的人,是这样吗?”
庄信皱起眉头:“这我不知道,新闻上并没说这两个死者有什么扑克牌。当然,如果他们将牌放在家里的某处,警察是不会注意到的。除非杀手在杀人后,把扑克牌放在他们尸体上。”
“嗯,听起来那才更像连环杀人案。每杀一个人留下一张扑克牌,很经典的情节,不是吗?”
庄信点点头,“无论如何,我担心被杀的两个人同我一样,是收到了牌的人。”
“于是你就不能泰然处之了。”亦水岑露出理解的表情,“你说有两个原因,第二个是什么?”
“很简单,我查到你曾是个警察,现在据说是侦探。既然纸条上的文字让我来找一位侦探,我想可能有特殊的道理,于是我就来了。”
“嗯。”亦水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想把某些事情告诉这个作家,又觉得叙述起来太麻烦,到目前为止,他只把律师当做了战略伙伴。
“总共有十三张扑克牌,因为不止你一个人来找我。”亦水岑说,“不过,我同样毫无头绪,别指望我能解答什么疑题。顺便说一句,我不是侦探。”
“哦。”作家点着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为了缓解沉默造成的尴尬,亦水岑起身去冰箱拿饮料,“你喝什么?”
作家说,“我喜欢茶,它能让我平静。”
亦水岑心想,我喜欢酒,而酒带给我的是什么呢?也许我只是愿意喝酒,而不是真正喜欢酒。
作家喝了几口茶,他的脸上依然是那种客人般的礼貌。他开始找话题来聊:“也许你看过我的书。”
“我不记得了。你写书用的是真名吗?”
“是的。庄信。”
“我不记得有看过,你都写些什么?”
“胡乱写一点。我不是那种热门作家,但也不是苦行僧似的作家。我既不追求市场效益,也不追求精神和文学内涵。说实话,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追求什么。”
“可你的书还是能卖出去,要不然你怎么能成作家呢?”亦水岑笑着说。
“是啊。我的书不如通俗小说那样精彩,却也不像正统文学那般枯燥,介于两者之间,但还是有人会去买来看。”
“你很幸运。”
“或许吧。”
他们聊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亦水岑记不起都聊了些什么,但他觉得跟这作家聊天也不错。庄信离开后,亦水岑披上外衣出去。他先是到野人酒吧去喝了一杯,臭豆腐说他依然在帮他打探可疑分子,亦水岑让他继续留意。然后他走出酒吧,步行半个小时来到昨晚发现乞丐尸体的河边。
警察并没有继续把这里作为犯罪现场封存,虽然乞丐是由外力致死,可警察不会太费力去处理,比这重要的案子多得是,况且这类调查根本无从着手,亦水岑想,估计那乞丐的尸体已经被送交民政部门处理了。
这个乞丐可怜吗?亦水岑忽然想,至少,在死的前一天,他享受了一罐啤酒和一块甜糕。
亦水岑走下台阶来到桥下。河岸的淤泥上隐约可见挣扎造成的痕迹。他又往前走了几步,在五米开外的地方,有一个被泥水弄污的皮包——在这样桥下的河边,有这些丢弃物很正常,但他看到了皮包不远处的淤泥里,露出一张十元钞票的一角。这东西不会吸引正常人的注意,但却正是乞丐感兴趣的。亦水岑开始在脑海中构想当时的情况:乞丐被那皮包里的钞票所吸引,兴冲冲地来到桥下,而杀手正躲在桥下的另一根石柱后面,当乞丐沉迷于皮包时,杀手猛地冲出来,将乞丐向前拉动,然后掐住他,乞丐的脚在地上乱蹬——那些混乱的痕迹应该就是这样形成的。
和杀农夫的是同一个人,没错,这个家伙有着惊人的力量,冷酷而镇静。
亦水岑回到马路上。桥下没有更多的线索了。现在应该去做点正经事。他拦下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去著名的占星馆。
车开到了那条绿树成荫的街。亦水岑深吸一口气,疾步走进了占星馆。
占星师打量着他:“我认得你,你昨天上午来过。”
“正确。”
“我记得你对占星术抱有怀疑,怎么,这么快就迫不及待了?”
“不,我想迫不及待的人是你。”
“怎么说?”
“你急于想知道自己的预言是否准确吧。我告诉你,你的预言很准,时间、地点都不差,事情发生了。”
“什么事?哦,你是说我预言的凶杀案?”
“正是。三号公路,小楠桥附近,正午过后。”
“你是说凶案真的发生了?”
“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我不知道,我还没有看到任何报道。”
“你还需要看报道?你不是无所不知的吗?”
“我只是预言,并不是能看到真实发生的事。等等,你是什么意思?你不会认为我和凶案有关吧?”
“你认为呢?”
“我郑重地告诉你,不要乱说话,即使是警察也得有证据……”
“告诉我真相。”亦水岑面无表情地打断他。
“什么真相?”
“那人为什么会被杀?是什么人杀了他?”
“这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
“你当然知道。”
“我不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跟我说话?”占星师变得激动起来。
“你必须告诉我,”亦水岑依然面无表情,“包括之前被杀的工匠,你前后预言了两起案件,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你是怎么干的?”
“你疯了!”占星师喘着粗气,“你再不走,我就报警了。”
“好啊。”
占星师盯着亦水岑:“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想要知道你所知道的一切。”
“我并不知道什么。”
“那么,除了小楠桥的事,昨天还发生了什么?我可以提醒你,地点是在某条河边,你算出来了吗?”
“没有。我说过我只是偶然知道几件事,不是全部……”
“你说什么?你说你‘知道’,这么说你是事先知道,而不是算出来的了?!”
“我就是算出来的!”他大叫,“我他妈的就是算出来的!!我说‘知道’这个词就是这个意思,你不要再挑字眼了!”
“那为什么不能全部算出来?”
“我还没达到那样的境界!再说也没人能算出所有的事!”占星师显得气急败坏。
亦水岑深吸两口烟,慢慢地吐出来,“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占星师愣愣地看着他。
“我不相信你会算出来,我根本不相信。”
“那就请你出去……”
“如果是针对某个单一的人,你算出他在什么时候会有凶险,我还可以勉强相信,因为这可以解释为命运的神秘。但是你无端就能预言出某件凶杀案在某个区域发生,打死我也不会信。”
“我没有逼你相信……”
“你一定在骗人,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和凶杀案有什么关系,说!”
占星师突然像失控了似的从椅子上弹起来,身子几乎上了桌子,他伸出双手抓住亦水岑的双肩:“你为什么不相信我?!我和凶案什么关系也没有!我只是算了出来!怎么样?我就是能算出来!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你要说那么一堆屁话?!”
占星师不停地摇晃亦水岑的肩膀,眼神里满是失望和愤怒。亦水岑看他并不打算冷静下来,抓住他的手腕一扳。占星师大叫一声缩回手去。
“你叫什么名字?”
“亦水岑!住在南星大道126号!怎么,想去查我?还是想报复我?说不定你可以再预言一起凶案。”
占星师脸上的表情忽然变了。
“你说你叫亦水岑,住在南星大道126号?”
“是的,怎么了?”
占星师陷入了思考。他并不说话,这样大概过去了半分钟,他俯身拉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个东西放在桌面上。
是那张扑克牌。
亦水岑一把抓起那张牌,数字是5。
“你……你也是持牌人?”
“你知道这张牌?”
“别管我,说你自己的事。你收到牌和你预言的凶案有什么联系?”
“没什么联系。”占星师平静地说,“这张牌的事情我没搞明白,有张纸条说让我去找你。我根本没当回事。谁会当回事?大概有人想要跟我学占卜,所以搞得这样古怪吧。”
“你没说真话。”
“以我的角度看,可疑的人应该是你才对。纸条上说让我去找你,还说了什么谋杀的演绎,而你随后亲自上门,不断跟我讨论发生的凶案,这不是很奇怪吗?”
“好吧,我暂且告辞。不过,我会再来找你的。”
亦水岑独自走在街上,感觉四周的行人和车辆都不存在了,整个世界就只剩下几个收到扑克牌的人。这个局设得太奇怪了。占星师也在持牌人之列,这对形势有什么影响?他感觉自己应该会受到点启发,可这启发迟迟不出现。
他在街边长椅上坐下来。现在他真的有点焦虑了。
持牌人还没有全部出现。但他们应该都会在近段时间找到他,要不然就会因为某种特殊情况,导致他去找到对方。总之,这些人将在他的生活中一一浮现出来。
亦水岑站起来准备离去,走出几米后,他猛地一个转身,身后空无一人,但他知道,有人在跟踪他。不可能是占星师。在进占星馆之前,亦水岑已经感觉到有人跟踪了。当时有辆车一直尾随着他的出租车,但他并没有在意,直到进占星馆那一刻,才感觉到有人躲在附近。等他从占星馆出来后,那个人一直尾随。他从凳子上起身的时候,明显地感觉到那家伙也开始了行动,但他转身后,对方却飞快地隐藏了起来。有人在盯他的梢。
亦水岑继续往前走。那人没有再跟上。这家伙很聪明,他知道亦水岑发现了他。这人是谁?亦水岑思考着,可能是故人,也可能是故人雇用的人,可能只有老天才知道是什么人。
两三天来,华默吃饭都没有丝毫胃口。
他没有将磁带的事告诉局里,而那两起案子现在闹得沸沸扬扬,人们都在讨论着什么连环杀手、戴面具的人,如此种种,仿佛唯有如此,生活才感觉刺激似的。但,对华默来说,这种刺激让他抓狂。他一定要把这个凶手捉拿归案。他这样想着,立刻又觉得自己很愚蠢。他凭什么能抓住凶手?那个浑蛋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那两起案子现在都归刑事调查局办理。华默在上班的时候,旁敲侧击地向同事询问案情的进展,同事告诉他没有任何进展。
“对了,华默。”一位办案的同事问他,“黄昆被杀的时候你不是在现场吗?”
“是啊,我刚好路过那附近。我已经写了一份报告给李探员了。”
“不,我是说你能不能回忆一下当时的异常情况?”
“我想没有。我知道的都写在报告里了。”
这个探员叹了口气:“我都看了,没什么作用。对了,你跑到那地方去干什么?”
“哦……我……”华默有些紧张,“我去看个朋友。”
“你有朋友住在那附近?”
“是啊,那当然,难道不能住在那附近吗?”华默灵光一闪,半低着头,“其实那是个女孩,但我们只是朋友关系。”
这位同事笑了,仿佛明白了华默为什么支支吾吾。他在华默肩头一拍:“悠着点。”
华默想,要是让人知道他也曾出现在工匠被杀的现场会怎样?好在大家的注意力都被那面具杀手吸引过去了。
刑事调查局把工作重点锁定在寻找面具人上面。可这种杀人案侦破起来困难重重。因为这不是有明显预谋的谋杀。就像钱德勒所说:愈是简单的杀人案,愈是难以解答。那些精心策划的谋杀总会不小心露出蛛丝马迹,而那种临时起意或很直接的杀人却难以找出突破点。这就好比一台机器,越是结构精密的机器越容易发生故障;反之,结构简单的机器可以使用很久。
当然,华默知道这不是那种临时起意的凶杀,而是有预谋的。但杀人手法极为简单,冲到被害人家里面,二话不说,直接将人刺死,然后逃得无影无踪。唯一精密之处,是凶手在杀人前把地址和受害人告诉了华默。可这明显不是用来掩饰犯罪,而是用来暴露犯罪。这究竟是为什么?华默知道,即使是探长,也会想不通这个问题。
唯一可供调查的线索是那辆车——面具人在杀了黄昆之后,目击者说他驾车逃跑。可是当时是晚上,没人看清那辆车,更不知道车牌号。警察无法对车辆进行盘查。
至于对死者黄昆和罗翔生平的调查,迄今为止没有发现两人有任何共通之处,他们彼此不认识,没有业务上的来往,居住的地点也不相同,完全属于不同的生活圈子。如果硬要找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单身独居。
至于杀人动机方面,想杀黄昆的人似乎很多,但并不知道罗翔的仇人会是谁。
这就是华默从同事那里了解到的。
如果这个浑蛋凶手敢再玩一次这种把戏,华默暗暗想,我会杀了他。
亦水岑回家时顺便带了晚餐。他刚把熟食放进微波炉,电话就响了。
“你好,亦水岑。我是故人。”
亦水岑瞥了一眼电话号码,依然是个陌生号码,应该又是西区的某个磁卡电话。
“亦水岑,你怎么不说话?”
“我能说什么?这不是你的表演吗?”
“我一开始就告诉你,这是你的舞台。”
“你想让我做什么?”
“你知道的。”
“你说你和我以前办过的案子有关,能不能告诉我是哪件案子?”
故人叹息一声,“亦水岑,你不明白,如果我能告诉你,我早就告诉你了。这不是我的事,是你的事。”
“我知道你也许很恨我,但……”
“我不恨你,我很崇拜你,我一早就对你说过。”
“如果你崇拜我,我让你收回扑克牌,你同意吗?”
“当然不同意了。并不是你崇拜一个人,就必须按这个人的指示行事。况且,扑克牌已经发出,怎么收回?”
“连续死了四个人,都是你安排的?”
“唉,亦水岑,你不需要向我发问。事情的重点是你,而不是我。”
“你上次说你已经不在这个局里了,那是什么意思?”
故人顿了一下:“亦水岑,我说的每句话都是实在的,我不会骗你。如果我说过某句话,就一定有它的道理。”
“这么说你现在是作壁上观了?我不相信。”
“随你。”
“我想说,如果你想要我做什么,或是想解决我们两人之间的什么恩怨,你大可以直接找我,没必要牺牲那么多人。”
“亦水岑,别忘了,我说过谋杀是有缘由的。至于你,我跟你无冤无仇。”
“既然无冤无仇,干吗把我卷进来,还让我做什么该死的收牌人?”
“因为我崇拜你,真的。”
“你这个浑蛋,你有狗屁理由!你就是个变态!”
“亦水岑,万事万物,都有其自身既定的命运,没有什么是无缘无故的。”
“这很像某种占卜学的话,让我猜猜,你不会是位占星师吧?你用声纹修改仪改变了声音,其实你是占星师王一笙,是不是?”
对方哈哈大笑,“亦水岑,你说这种蠢话,是对我这个崇拜者极大的伤害。”
亦水岑狠狠地将听筒砸在地上。
亦水岑坐回沙发上,打开电视,用遥控器疯狂地转换着频道。
他换到莱辛城娱乐频道,无精打采地看着。他本来希望看看那占星师又在电视里发表哪些混账言论,可现在只播放着一些无聊的娱乐节目。
他昏昏欲睡,连吃饭的心情也没有。外面天色渐渐变暗,夜晚又将到来。
忽然,电视里有个名字让亦水岑清醒过来,“冯嘉”——那个驯兽师。
原来电视里正介绍一个马戏团将要在几天后进行一场大型表演。之所以要特别介绍,是因为一个电影剧组将要到莱辛城拍戏,由于即将拍摄的电影里会有马戏团的镜头,所以这个剧组会出席这场表演晚会,几位明星也会登台。
冯嘉正是这场表演的驯兽师之一。原来冯嘉在这个行业里颇有名气,这倒是亦水岑没想到的。他记得这个人没有半点阳刚之气,特别是神色,像是情绪极端低落,精神极端紧张——当然这很可能是因为收到扑克牌和纸条的缘故。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居然能驯服猛兽。
电视里还特别介绍了那几位大腕。亦水岑对此没兴趣,但很多人因此振奋,电视里正在讨论那场马戏表演的门票价格。因为那些大腕要在节目中登台亮相,所以门票价格奇高无比。
“这将是莱辛城的又一场盛宴。”主持人说。
华默回家后依然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妻子已经做好了饭。华默脱掉外套,坐下来开始用餐。他和妻子谁也没有说话。
以往,吃饭时总是充满欢声笑语,而现在,他们都在担心。华默的心情自不用说,至于妻子,自从她听华默说被某个仇人缠上后,就变得忧心忡忡。
突然,妻子冒出一句话:“华默,你肯对我说实话吗?”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不是说了吗,我不知道那个砸玻璃的人是谁。他躲在暗处。”
“那就报警,把事情告诉局里。”
“我不知道这人是谁,报警也没用。其次,威胁事件的界限是很模糊的,可能这并不算威胁。我能怎样?难道让警察来保护警察?”
妻子丢下筷子,哭了起来。
“别这样,”华默搂住妻子,“我说过不会让你受半点伤害。”
“就算我不受伤害,要是你出了意外,我怎么办?”
“不会出意外的,你放心,两个小毛贼而已,只是虚张声势,这样他们才有满足感。实际上什么事也没有。”
“什么事也没有?”妻子挣脱他的怀抱,“华默,你还在对我撒谎。”她走到茶几上拿起几张报纸,“你看看这上面写的什么。”
华默接过报纸,那上面有对黄昆和工匠的遇害案的报道。记者为了渲染出连环杀手的氛围,还故意对比了案发时间和凶手的装束。
“怎么了?”华默问,“凶杀案而已,跟我有什么关系?”
“跟你有什么关系?我问你,第一起凶案发生的那天下午,你是不是说有聚会就出门了?而你晚上回来的时候心情却很糟,并且什么也没有对我说,不是吗?”
华默点点头,心里正想着怎样编造借口。
“第二起凶案的那个晚上,”妻子说,“就更不寻常了,你说调查某个想要报复你的人,可我记得清清楚楚,家里的窗户被石头砸碎的时间是九点钟,而报纸上说那起凶案发生的时间也是九点钟。”
华默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了。
“当晚你的车发生了故障,是修理公司帮你拖走的,那并不是我们家附近的这家修理分厂,而是城市另一侧的那家——那地方正好离白门街不远。我都问过那修理厂了,结果证实了我的猜测。”
华默想说什么,喉咙却仿佛被一口痰堵住。
“你当时就在白门街是不是?”妻子大声说,“你在干什么?你和这两起案子究竟有什么关系?”
“怎么?”华默有些恼怒,“你竟然偷偷调查我,照你的意思,我就是杀人凶手,是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妻子的眼泪又流出来了,“但你说这是小事吗?你追踪的那个人和这两起凶案有关,你怎么能说这是小事呢?”
华默倒抽了一口冷气。如果连妻子都可以轻易地推断出他的行踪,那么自己的同事会怎样呢?
要把实情告诉妻子吗?不可以,这只会让她更焦虑。
于是,华默对妻子说:“情况的确是你想象的那样,这家伙也许牵涉到这两起凶案,可是我逮不到他,又不知道他是谁,现在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那就把你知道的告诉同事啊。”
“我会的。”华默一摆手,“你不明白,这起不到作用。只要你不受到伤害。别胡思乱想了!”
亦水岑接到电话,竟然是臭豆腐打来的。
“见鬼,你怎么有我的号码?”
“你很久以前给过我的,忘了?怎么,不来野人酒吧坐坐?”
“时间不早了。”
“你们这种人还会在乎时间?出来吧,我有话跟你说。也许你会决定请我喝一杯的。”
亦水岑来到野人酒吧。人不多,但依然是烟雾弥漫。有一对烂醉如泥的男女正在痴笑着。
亦水岑走到臭豆腐身边,“什么事?有线索了?”
“老兄,你先喝一杯。”臭豆腐示意酒保给亦水岑一杯酒。亦水岑一饮而尽。
“你不是让我留意可疑的生面孔吗?我的发现会让你吃惊,有个家伙在跟踪你。”
“哦,你认识他吗?”
“我要是认识就好了,这家伙很谨慎,我连他的长相都没看清楚。”
“那你怎么知道他在跟踪我?”
“我看到的。他在你公寓外鬼鬼祟祟,你出门后,他就一直跟着你。但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没想到还有我跟着他。”
“你得把这人的特征告诉我。”
“喂,听你这话的意思,好像我没什么功劳。”
“当然有功劳,今晚的酒记在我账上。”
“你有账吗?其实我主要是想提醒你小心点。不管你在查什么,这家伙显然想对付你,你得时刻戒备。”
“我会的,我猜他不会那么容易得手。”
酒吧的小电视又在播放着那场马戏晚会的预告,冯嘉的特写出现在屏幕上。
“我真搞不懂,一场马戏表演值得这样大做文章?”臭豆腐说,“就因为那几个演员要上台亮相?真是狗屁!”
亦水岑指着屏幕上的冯嘉:“听说这个驯兽师很厉害?”
“就他这样能驯服狮子?”
“谁知道。不过我倒亲眼见过他,还聊过。”
“但愿你和那几个所谓的大腕聊过,”臭豆腐说,“听说他们明天就到莱辛城了。”
第二天一早,亦水岑早早起床,用笔记下电话上的几个来电号码,这几个号码都是故人打给他的。然后他打电话到电话公司查询了这几个磁卡电话的具体位置。
随后,他披上外套,到街上买了几份报纸,拦下一辆车,径直向西区驶去。
在车上,亦水岑快速翻看着报纸,他想知道在过去的十二小时里有没有别的大事发生。《莱辛城新报》用整版篇幅报道了那个即将到来的剧组和门票昂贵的马戏表演,那似乎是今天最重要的事件。
几乎翻完了所有版面,他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看到消息:叫杨能的农夫已经被人发现了。他的死似乎没引起什么风波,目前由当地的警察调查,警方初步的结论是遇上歹徒谋财害命。
亦水岑把报纸丢到一边,点上一支烟,和司机闲聊起来。
“今天有几个明星要来。”司机说。
“这算什么事。”亦水岑漫不经心地说,“为什么人们反应这样激烈?”
“可能现在的人神经绷得太紧,所以一有事,反应总是过度。”
亦水岑点点头,他同意司机的说法。
西区到了。莱辛城的西区在早些年曾有过很多工厂,但后来的城市建设中,这里并没有被规划进城区,又由于产业转型,大部分工厂都搬迁走了,因此这里现在变得杂草丛生,荒芜不堪。虽然公路交错,却人烟稀少,偶尔能看到废弃的厂房和建筑物。在人们的印象中,这里是发生凶案和诡异事件的最佳场所。
亦水岑当警察的时候,曾来过这里几次——因为那些杂草丛中出现了尸体。现在来到此地,他并不太陌生。
根据电话公司提供的地点,他分别找到了那几部电话。这花了大概两个小时的时间,因为几部电话之间的间隔不是很近。
亦水岑在一片草地上坐下来,掏出笔和纸,画出简易的地图并标出电话地点,但并没有发现什么规律。
如果故人每次都是到离家很远的西区来打电话,那么他需要一辆车,他不会开自己的车来,如果他把车停在路边打电话,这样太显眼了,倘若有人要调查他,这会对他很不利。当然他也可以坐出租车来,问题是,他不会在下车之后立刻打电话,必然要步行到另一个地点,这需要花上一定的时间,而他打完电话要回城里,打出租车可就不方便了——除非打电话从城里叫车,否则,这里一整天都很难遇上出租车。他不会叫车,那样会留下线索。所以,他必然要走到西区大道上去乘公共汽车。
所以他应该是坐出租车来,坐公共汽车离去的。
从几个电话分布的情况来看,位置离主大道愈来愈近,说明他的信心在增强。第一次打来电话时,故人走到了一个很偏僻的地方,而最近一次的电话,竟然离公共汽车站点很近,应该是为了方便及时乘车回去。
从这个方向能找到什么呢?亦水岑摇摇头。他曾经研读过一本关于绑匪使用公用电话的心理规律的书,可是现在并不适用。
他忽然想起来,在工匠被杀一案发生的那天,故人曾打来两通电话,下午四点打来一次,晚上九点多打来一次。亦水岑比较了这两个电话的地点,下午打来的那个离主道较远,九点多打来的那个离主道稍近一些。而离这个电话地点最近的公共汽车站台只有两班公共汽车,分别是29路和117路。117路在九点半收车,29路在十点钟收车,但每半个小时才有一班。
他又计算了一下从夜晚的那个电话地点走到站台的时间,差不多是二十分钟。故人可能在打完电话后,立刻走到站台,乘坐117路的最后一班车回城。
是这样吗?亦水岑问自己,也可能故人乘坐的是29路,因为29路十点才收车,但这班车半小时才一趟,而且由于乘客很少,发班并不正常,以故人严谨的作风,他绝不会等到十点钟去乘最后一班29路。他刚刚打完一个跟杀人案有关的电话,不会站在夜色里等太久,他要快速离开那个地点,这才是正常的心理。
所以故人算好了时间,因此在那个夜晚的电话中,他只说了一通话就匆匆挂断了,并没有往常那种多余的废话。
还有一点,亦水岑思考着,在下午四点的电话后,到九点再次来电话这段时间,故人待在哪儿呢?
他当然不可能待在西区,这里连个饭馆都没有,他怎么消磨时间?在草丛中睡上一觉?不会。故人必须要控制一些事情,以保证工匠被杀,保证谋杀演绎的开始,所以他不会坐在荒地里傻等。另外,如果他是个聪明人,也会知道这一点,想要不引人注意,最好是像正常人那样保持在走动状态中,而不是呆呆坐在某个地方。
所以,他一定是在晚饭时间回到了城里。吃过晚饭,确定了工匠被杀一事万无一失,立刻坐车再到西区。
还有一点,故人为什么那么偏爱西区?当然,这里地广人稀,是个好地方,但是他不担心自己报警之后,警察会埋伏在这里吗?亦水岑很快笑了出来:故人当然不用担心,警察不可能埋伏在每个电话附近,再说就算他被捕,也没有任何理由起诉他。
亦水岑将手中画满符号的纸揉成一团,失望地倒在草地上,望着天空。他刚刚作了一番漫无边际的推断,但这只是他个人的臆想,还是无法知道这个故人是谁。
故人以后肯定还会来打电话,如果有人守候在这片区域,说不定能……亦水岑忽然坐起身来,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现在是中午十二点,亦水岑乘坐出租车来到小楠桥。他走上那条小路,小心翼翼地向村子里走去。
村口有几个孩子在玩耍,亦水岑故技重施,掏出一张钞票递给一个孩子:“帮我去找李林。”
李林在半个小时之后才出现,他一看到亦水岑,就显现出前所未有的兴奋,“你又来啦!”不过他忽然又变得很担忧,“你最好赶快走!”
“怎么了?”
“那个杨能死了。警察来调查过,村里人说那天来了一个自称侦探的人,有一些人在怀疑你。”
“警察怎么说?”
“我不知道。”
“放心吧,警察不会怀疑我。如果是我杀了杨能,干吗跑到村子里来招摇过市?”
“这倒也是。但是村里有人并不这样认为。”
“别管村里人,我找你是需要你为我做件事。”
“啊,你需要我帮忙?”李林眼中闪光。
“对,我需要你帮忙。实际上我要你当我的助手。侦探都会有助手、线人什么的,相信你在书里也看到过。”
“是啊。”李林压制住内心的兴奋。
“我在查一起重要的案子,也许你能帮我做点什么。”
“我很乐意,我可以将放学后的时间全部用在这上面。”
“我想你没明白,如果你要当一位侦探的助手,暂时是不能考虑上学这样的事……”
“但是我得上学。”
亦水岑略微皱了下眉:“说实话,自从上次你帮过我之后,我就对自己说,我从没见过这么有天赋的孩子。你的聪慧和胆识证明你天生就是干这行的料。李林,现在我需要你的帮助,你愿意吗?”
“我说过我当然愿意!”李林神采飞扬。
“我是说我要占用你上学的时间。”
李林稍微犹豫了一下,然后坚定地说:“好,没问题。”
“这就对了。放心吧,如果你落下课程,我会请人帮你补习的。”
“哦,我倒不担心这个,主要是……如果我缺课,老师可能会告诉我爸妈。”李林忧虑起来。
“我去帮你请假,我说我是你爸爸,怎么样?”
李林摇摇头笑了:“你根本不像。”
接下来,亦水岑花两百块钱从别村请了一个农夫去李林的学校,冒充李林的父亲为他请了长假,借口是李林摔断了腿。那班主任似乎也毫不关心,问也不问就答应了。
然后亦水岑给李林分配了任务:每天下午去西区,监视打磁卡电话的人。为了节省时间,亦水岑给了这个孩子足够的钱乘车。
“西区离这里不远,时间上应该来得及。”他说。
一家大型超市里,华默的妻子正在采购。
超市里人来人往,她推着采购车艰难地行走,不断有人与她的身体发生碰撞,她好不容易才装满了购物车,推到收费处。
收银员拿出车里的商品一件件扫描,女人一边听着扫描器发出的滴滴声,一边将钱准备好。
车里的商品渐渐都被拿了出来,收银员忽然问她:“这是什么?”
女人往购物车里望去,一块拳头大的鹅卵石就在车里。她一下呆住了。
收银员说:“你从什么地方拿的这个?我想这不是商品吧。”
她当然不知道她从什么地方拿了这个,是有人放在她的购物车里的。她知道这块石头意味着什么,那天晚上,砸碎她家窗户的石头就是这样的。
有人在威胁她!她朝四周望去,好像每个人都变得非常可疑。她东西也不管,也不付账,头也不回地向门口走去,丝毫不理会收银员在身后大喊。
走出超市,她立刻给华默打了电话。
“华默,你快来,那个人又出现了!”
“哪个人?”
“用石头砸破窗户的那个!我在超市买东西的时候,有人往我的购物车里放了块石头!”
“镇定,你得镇定,他并没有伤害你,对吗?那就说明他只是要吓吓你而已。你现在赶快回家去,好吗?”
“他为什么要吓我?”
华默在电话那头顿了片刻,然后坚定地说:“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