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于晚八点离开了酒店房间,乘电梯来到大堂。晚间的入住人潮已经结束。一对日本夫妇正在请一位陌生人替他们拍合影。塔里克停下来,转过身,用戏剧化的动作敲打自己的口袋,似乎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照相一结束,他立即再次迈开脚步。一阵呼啸从酒店的酒吧里传出来,一帮美国人正在看一场足球转播。他们乘坐电梯,又来到地下的蒙特利尔,然后走了一小段路来到地铁车站。他刻意地总是让她走在他的右侧。她记得,他是个左撇子——显然,一旦情况紧迫他必须伸手拔枪的时候,他不愿意她出手扭住他的胳膊。她努力地想要回忆起他喜欢用什么枪。马卡洛夫,对,就是它。塔里克喜欢用马卡洛夫。
他穿过车站,似乎对道路很熟悉的样子。他们乘上一趟列车,一路向东来到圣丹尼斯大街。他们踏足于那条拥挤的大街的时候,苦寒几乎逼得她喘不过气。
“……也许会发生在某个安静的地方,彻底远离人们视线,也可能发生在繁忙的大街上……”
她垂下眼皮,尽力抵御着冲动,不去找寻她心里的那个人。
“……你也许能看见我赶到,也许不能。如果我真的来了,你不能看着我,要熟视无睹。不能紧张慌乱或者喊出我的名字。你一点声息都不……”
“有什么不对吗?”他说着,看也不看她一眼。
“我只是快要冻死了。”
“离餐厅不远了,”
他们走过一排相连的酒吧。嘈杂的蓝调从一处地下客栈渗溢出来。又经过一间旧唱片店,一家素食餐厅,一家文身店。有一群浑小子从他们身边走过。其中一人还对杰奎琳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塔里克只冷冷盯了他一眼,他就闭嘴走开了。
他们来到餐厅。那是一幢维多利亚式的旧房子,距离街边稍稍有些远。他引着她走上台阶。侍者帮着他们脱去外套,带他们上楼,来到一张临窗的桌前。塔里克面对窗户坐下。她看得出,他的双眼正在扫描着楼下的街道。服务生来点单了,杰奎琳要了一杯波尔多葡萄酒。
“达沃先生?”
“来点苏打水就好,谢谢。”他说,“我想我今晚有些头痛。”
由此向北半个街区,在圣丹尼斯大街的另一侧,就是那家意大利餐厅。为了入门,加百列和黛博拉必须向下走过一段结了冰的阶梯。临窗的桌子已坐满,不过加百列所在的位置足够近了。他可以看见街对面窗户里的杰奎琳,看见她黑色的长发。沙姆龙和兹维在户外,守在一部租来的面包车里。在街区的南端,靠近老城的边缘,亚丁的一名组员正坐在一辆逃逸备用车的方向盘后面。在相隔一个街区的西边,另一名组员守候在桑吉内大街上的另一辆车里。塔里克被四面围定了。
加百列点了葡萄酒,却一口没喝。他还点了色拉和意粉,然而食物的气味令他作呕。那女孩接受过良好的内部培训。她搀着他。她和侍者调情。她和另一桌的一对夫妇搭话。她吃光了自己的食物,又替加百列吃了一部分。她握住了他的手。加百列再一次别别扭扭地将她和莉亚做起了比较。她的气味,她的近乎纯黑眼中闪出的金光,她讲话时会飘浮起来的修长双手。加百列望向窗外,望向圣丹尼斯大街的人行道。然而他的心神已经回到了维也纳,仿佛正陪着莉亚和丹尼坐在犹太人区的饮食店里。
他出汗了。他能感到凉凉的汗水顺着背脊淌下去,沿着一根根肋骨流淌着。伯莱塔手枪就放在风雪大衣的正面口袋里。大衣就挂在他座椅的椅背上,所以加百列的大腿能够舒服地感受到手枪的重量。那女孩正说着话。“也许我们应该远走高飞,”她说着,“加勒比海,圣巴茨,温暖的地方,有好酒好菜的地方。”加百列心不在焉地听着她——他时机恰当地点着头,甚至还不时应和几句——然而大半的心思却在盘算着如何杀死塔里克。这样的念头并不会令他愉快。他一边思量着,心里却没有愤怒抑或是复仇的欲望;他的状态犹如在狂风里完成某项艰巨的任务,或是在逆水里行船,又或是正在屏着呼吸,修复一幅五百年老画上的一处剥落。
他想象着一旦干掉塔里克后的图像。黛博拉可以照顾自己。他会负责照顾杰奎琳。他要拽着她,尽快远离尸体。亚丁的一名组员会开车在圣丹尼斯接应他们,那是一辆租来的绿色福特,他们会直奔机场。沿途他们会换一次车。到了机场,他们会去私家飞机登机厅,登上本杰明·斯通的包机。如果一切按计划进行,次日下午,他就能抵达以色列了。
可如果他们不能……加百列将失败的画面从脑海里赶了出去。
恰在此时,他的手机轻声鸣响起来。他将它贴在耳边,静静地听着,没有回话。他终止了对话,将电话递给了女孩,站起身,套上大衣。伯莱塔碰撞了他的髋部。他把手伸进大衣口袋,攥住了枪柄。
他已经提前付过账了,这样他们离开时就不会引起注意。女孩引路,他们穿过了餐厅店堂。加百列火急火燎的。到了外面,他几乎在台阶上滑倒。那女孩伸手抓住他的臂膀,稳住了他。他们走上人行道,周围并无塔里克和杰奎琳的踪影。加百列转身面对着女孩。他吻了她的脸颊,然后将嘴巴凑近她的耳朵:“你看到他们了要告诉我。”
他将脸埋在女孩头颈的一侧。她的头发盖住了他的脸,她的气味同莉亚惊人地相似。他用左手揽住她。他的右手依然在口袋里,紧紧攥着伯莱塔的手柄。
他又在心里重新演练了一遍。脑海里播出的画面犹如特工学院里的一堂课。转身,径直走向他。不要犹豫,不要徘徊,径直走上去。趋近,右手拔枪,开始射击。别管路人怎样,心里唯有目标。在他死去之前你也无异于恐怖分子。如果需要,左侧口袋要放一梭备用子弹。别被人逮住。你是君主。那一刻你比世上任何人都更金贵。如果警察来搅局,照样射杀了他。无论如何都不可以被捕。
“他们来了。”
她轻轻推了他,将两人的身体分开。加百列转过身,开始过马路,只有在避让来往车辆的时候,眼光才会暂时离开塔里克。他的手汗已经沾湿了枪柄。除了自己的呼吸声,耳膜以下热血的涌动声,他听不见别的声音了。杰奎琳抬头看过来。他们的目光刹那间相交。接着,她猛然望向别处。塔里克抓着她的手肘。
加百列从口袋里拔出伯莱塔,这一刻,一辆汽车从街角猛冲出来,加速朝他身上撞来。他只得快步闪身避开。接着,那车戛然而止,将加百列同塔里克和杰奎琳隔在两边。
面朝塔里克的车后门开了。他把杰奎琳向前一推,强迫她上了车。她的手袋从肩上滑下来落在马路上。塔里克朝加百列狞笑着,钻进车里,坐在了杰奎琳身边。
那车疾驶而去。加百列穿过马路,拾起杰奎琳的手袋。接着,他回到餐厅,去接那女孩子。他们一道沿着圣丹尼斯大街走着。加百列打开杰奎琳的手袋,翻看着里面的东西。里面有她的钱夹,她的护照,一些化妆品,再有,就是加百列在画廊里给她的那枚金色打火机。
“你当时就该射击,加百列!”
“我没机会。”
“你大可以从车顶棚射进去!”
“扯淡!”
“你有机会的,可你犹豫了!”
“我犹豫,那是因为如果我一枪打不穿车顶棚,子弹有可能射进街对面的餐厅里,有可能又伤了一条无辜路人的性命。”
“你从前可是义无反顾的,才不会顾虑失手了会怎样。”
面包车加速从人行道开下来。加百列坐上车后部的载货区,女孩就在他对面,神情专注地盯着他。加百列闭上双眼,努力想静静地思考一阵子。实在是一场彻底的灾难。杰奎琳走了。她没有护照,没有身份证件,更重要的是,她失去了追踪方式。他们原本有一条重大优势:可以全程知晓她的位置。如今这条优势不复存在。
他想象着事件的过程。塔里克和杰奎琳离开餐厅。汽车突然闯出来。塔里克将杰奎琳推到后座上。塔里克朝加百列狞笑。
加百列闭着眼睛。浮现在脑海里的,是鬼魅般的塔里克,正向他挥着手。他的手段,如同范戴克隐藏图画的画笔。他什么都知道,加百列心想,他知道我会到圣丹尼斯大街来找他。是他引着我去的。
沙姆龙又开口了:“你首先要对杰奎琳负责,不是她身后餐厅里的人。你应该当时就开枪,不计任何后果!”
“就算我打中了他,杰奎琳还是会被带走。她在车上呢,引擎还没熄火。他们会把她带走,我完全没法阻止。”
“你可以朝汽车开枪。我们也有可能在街上堵住他们。”
“这难道是你想要的?在蒙特利尔的大街上来一场枪战?你会制造又一起利勒哈默尔悲剧的。又一次安曼惨败。又一次情报部门的大灾难。”
沙姆龙转过头,瞪了加百列一眼,然后继续盯着前方。
加百列说:“现在怎么办,阿里?”
“我们去找到他们。”
“怎么找?”
“我们很清楚他们要去哪里。”
“单凭我们自己,不可能在美国找到塔里克。”
“你有何建议,加百列?”
“我们需要向美国人发警报,告诉他们塔里克多半就要来了。我们也得告知加拿大人,也许他们可以在边境上拦住他。如果我们运气,他们还没入境就能被截住。”
“告诉美国人和加拿大人?究竟对他们怎么说呢?告诉他们我们越界执行任务了?如今我们有麻烦,请他们擦擦屁股?我认为华盛顿和渥太华不会有什么良性反应的。”
“那我们怎么办?束手等待?”
“不,我们去美国,加强总理周围的安全警戒。塔里克跑这么远一定有企图的。最终他一定会有所行动。”
“如果他的目标不是咱们的总理呢?”
“眼下,总理的保安警戒是我唯一的焦点。”
“杰奎琳听了这话可太欣慰了。”
“你懂我的意思,加百列。别和我玩文字游戏。”
“你忘了一件事情,阿里。她已然没有护照了。”加百列举起她的手袋,“都在这里呢。没有护照她怎么过得了边境?”
“很明显,塔里克可以另做一本假的。”
“又或者,他根本没打算把她带过边境。也许他打算先杀了她。”
“所以说你当时就该开枪,加百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