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灾变之前,达乌德·阿尔·胡拉尼住在上加利利。他是村长,也是村里最富有的人。他家六畜兴旺,有几头牛,许多山羊,一大群绵羊,还有一片果林,种着柠檬、橙子、橄榄。到了采摘果实的季节,他和其他村中长老会组织一个收获节。他们一家人住在一幢白粉刷墙的房子里,其中有凉爽的瓷砖地板,精致的地毯和坐垫。他的妻子给他生养了五个女儿,不过只有一个儿子,就是穆罕默德。
达乌德·阿尔·胡拉尼同村镇附近定居的犹太人保持着良好的关系。犹太人的水井污染了,他会派村里人给他们挖一口新的。村里有阿拉伯人得了疟疾,定居点的犹太人就来帮忙疏浚附近的湿地。达乌德·阿尔·胡拉尼学着说希伯来语。他的一个女儿同定居点的一个犹太男孩相爱了,他也不反对他们结婚。
接着战争来了,再接着是大灾变。同上加利利的大多数阿拉伯人一样,阿尔·胡拉尼家族也一道逃过边界,进入黎巴嫩,在西顿附近的一座难民营安顿下来。营内组织有序,同以前在上加利利的村庄一样,而达乌德·阿尔·胡拉尼也保持着长老的尊崇地位,虽说此时他的土地牲畜已被夺走。他的白垩粉刷的大房子,如今变成了一座狭小的帐篷,夏日里如蒸笼,在冬日的苦雨里,则是又冷又透风。晚上,男人们坐在帐篷外,讲着古老的巴勒斯坦故事。达乌德·阿尔·胡拉尼向他的村民们保证,流亡生涯是暂时的,阿拉伯军队会重新集结,会将犹太人赶下海。
当然阿拉伯军队没有重新集结,他们也没有力图将犹太人赶下海。在西顿难民营,帐篷变成了破布,唯有用茅屋代替,阴沟都裸露在外。一年年过去,达乌德·阿尔·胡拉尼渐渐失去了在村民中的威望。他曾告诉他们要耐心,然而他们的耐心毫无回报。说实在的,巴勒斯坦人的困境一直在恶化。
在难民生涯的最初几年,只有一件令人喜慰的事。达乌德·阿尔·胡拉尼的妻子又怀孕了,尽管在她这个年纪,大多数如女已经不能生育。那一年的春天,在阿尔·胡拉尼家族逃离上加利利的第五年,她在营地的卫生所生下了一名男婴。达乌德·阿尔·胡拉尼为男孩取名塔里克。
阿尔·胡拉尼家族的各支,散居在各地。有些在叙利亚境内,有些在约旦的各难民营。有几位,包括阿尔·胡拉尼的哥哥,还逃到了开罗。塔里克出生后几年,达乌德·阿尔·胡拉尼的哥哥去世。他想去参加葬礼,于是他取道贝鲁特,取得了必要的签证和旅行许可证。由于他是巴勒斯坦人,所以没有护照。第二天,他登上一架航班,去往开罗,然而到了机场又被遣返,因为海关官员说他的证件不合规范。他回到贝鲁特,然而一位移民官员不发给他许可,他无法重回黎巴嫩了。他被锁在机场的一间羁押室里,没有水和食物。
几个小时后,一条狗被带进房间。它从一架来自伦敦的航班上下来,没有主人陪伴,同达乌德·阿尔·胡拉尼一样,它的旅行文件也受到黎巴嫩移民官的质疑。然而一个小时后,一位海关的高官进来,把狗带走了。这畜生获得了一道特别许可,可以入境了。
最终,经过了一个星期,达乌德·阿尔·胡拉尼获准离开机场,返回西顿难民营。那一晚,男人们坐在火堆旁,达乌德把两个儿子拉到身边,向他们诉说了所受的煎熬。
“我告诉我的村民,要耐心等待。我向他们保证,阿拉伯人会来救我们。可现在呢?这么多年了,我们还在难民营里。阿拉伯人对待我们比对待犹太人还糟。阿拉伯人把我们看得比狗都不如。耐心到头了,该战斗了。”
塔里克太小了,没法战斗。他还是个孩子。不过穆罕默德如今二十岁了,他可以拿起武器抵抗犹太人。那天晚上,他加入了阿拉伯游击队。那是塔里克最后一次见到活在人世的哥哥。
尤瑟夫轻轻地挽住杰奎琳的手,引着她穿过候机大厅的人群。她累极了。黎明前她短短睡了一觉,睡得不香,一场噩梦惊醒了她:她和尤瑟夫正在梦中做爱,加百列正好上前刺杀了尤瑟夫。她的耳边响着铃声,余光里有灯光在闪动,就好像飞机跑道上的闪光灯泡。
他们穿过转机大厅,通过了安检,来到了登机等候厅。尤瑟夫松开了她的手,然后吻了她的脸颊,又将嘴唇凑近她的耳朵。他说话的时候,她联想到了加百列前一天在画廊对她说话的态度。一样的轻柔,似乎在喁喁地说着枕边的故事。
“你要在那间咖啡馆里等着。点一杯咖啡,读那张我塞在你皮包夹层里的报纸。无论如何不要离开咖啡店。他会去找你的,除非他觉得有问题。如果他一个小时内不出现……”
“……我就搭乘下一次航班去伦敦,抵达前别和你联络,”杰奎琳替他把话说完了,又道,“你说的话,我都记住了。”
又一个吻,这一次吻了她另一侧面颊。“你的记忆力是个间谍的材料,多米尼克。”
“其实,我的记忆力是我妈遗传的。”
“记着,对这个男人你没什么可害怕的。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他是个善良的人。和他结伴我想你会快乐的。一路平安,等你回来我们再聚。”
他吻了她的额头,将她朝咖啡店的方向轻柔地推了一下,似乎在将一只玩具小船滑入池塘。她走了几步,转身看他最后一眼,然而他已经融化在人群里。
这是一家小小的机场咖啡餐厅,几张铁质的桌子,凸入大厅的空间,营造出一间迷你的巴黎咖啡馆。杰奎琳坐下来,向侍者点了一杯拿铁。她突然对自己的仪表在意起来,竟荒唐地想留下个良好的第一印象。她穿着黑色牛仔裤,灰色开司米套头毛线衫。脸上没化妆,头发也完全没有梳理,仅仅是拢在后面。侍者端来咖啡,杰奎琳举起勺子,望着自己扭曲的投影。镜像中自己的眼眶红着,没有经过丝毫修饰。
她搅拌着咖啡里的糖,环顾着四周。在她身后的桌上,一对美国青年夫妇轻声争吵着。身旁的桌上,两位德国商人正在研究着手提电脑上的业绩图表。
杰奎琳突然想起来她应该读报纸才对。她取出尤瑟夫折叠了塞在她包里的《泰晤士报》,打开。一张不列颠航空公司的餐巾纸掉落在桌上。杰奎琳把它捡起来,翻到背面,只见尤瑟夫潦草的笔迹写道:“我会想你的。满怀爱意和美好记忆的,尤瑟夫。”
她把纸揉成团,放在咖啡旁边。她又拿起报纸,浏览着头版。她的目光停在了中东新闻的板块:美国总统为巴以双方达成临时协议而喝彩……签字仪式将于下周在联合国举行。她舔了舔手指,翻到了下一版。
登机通告通过广播系统尖声响起来。她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于是伸手从手袋里取出一瓶阿司匹林,用咖啡冲服了两片。她又找寻着加百列的影子。没有。该死,你跑哪儿去了,加百列·艾隆?告诉我,你没有把我一个人丢给他们……她小心地将咖啡放回茶盘,将阿司匹林放回手袋。
她正打算继续读报,一位黑头发、棕色大眼睛、美貌惊人的女子出现在她的桌前:“介不介意我和你一起坐?”这女子说的是法语。
“可我正在等人呢。”
“你要见的人是卢西恩·达沃。我是卢西恩的朋友。”她拉出一张椅子,坐下了,“卢西恩让我来接你,送你上飞机。”
“我得到的通知是卢西恩会亲自来见我。”
“我懂,不过计划恐怕出了一点小小的变化。”她绽出一个诱人的微笑,“你没什么可害怕的。卢西恩要我好好照顾你。”
杰奎琳全然不知所措。他们违反了事前的约定。她完全有理由站起身,甩手离去。可是接下来呢?塔里克会就此溜走,继续搞他的恐怖活动。更多的无辜犹太人会死去。和平进程会受到威胁破坏。而加百列,也会为了莉亚和儿子在维也纳的不幸而继续自责。
“这样的变化,我不喜欢,不过我就先听你的吧。”
“那就好,因为刚刚广播了,我们的航班要登机了。”
杰奎琳站起来,拎起包,跟着那女人走出咖啡店。“我们的航班?”她问道。
“没错。我会陪你一道走第一段行程,卢西恩随后加入。”
“我们去哪里?”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既然我们要一起旅行,你不觉得你可以先告诉我你的名字吗?”那姑娘又笑了:“要是你觉得必须称呼我什么的话,那叫我蕾拉好了。”
加百列就站在一百英尺以外的免税商店,一边假装看着一款古龙水,一边望着咖啡店里的杰奎琳。沙姆龙已经登上了本杰明·斯通的私人飞机,他们需要的,就剩一个塔里克了。
突然间,他意识到自己很兴奋,因为他将要最终面对塔里克了。沙姆龙档案里的那些照片是派不上用场的——太旧,太模糊。其中有三张仅仅是凭推想才确定为塔里克的照片。实际情况是,整个机构上下也没人知道他的真实相貌。时隔多年,加百列将要好好地看看他了。他高还是矮?英俊还是相貌平庸?他是不是青面獠牙,一副残忍杀手相?当然都不会。加百列心想。他一定是个融化在人堆里显不出痕迹的人。
他会像我这样。接着他又想:我会和他相像吗?
乌亮头发的美丽女郎坐在杰奎琳桌前的时候,他一时间以为这仅仅是讨厌的意外。这种事儿有时候会把行动步骤搅得一团糟——也许那女孩在找座位,她本以为杰奎琳独自一人,她想找一把没人坐的椅子。接着,他发觉这是塔里克耍的把戏。他一向惯于定了计划再改计划,对不同的组织成员吩咐不同的方案。永远不让左手知道右手在做什么。
两个女人站起来,迈开脚步。加百列等待片刻,随后在一段安全的距离之外尾随着她们。他感到沮丧。比赛还没拉开序幕,塔里克已经压了他一头。面对塔里克这样的对手,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好了战斗的准备。他已经远离竞技场太久了。或许他的反应太迟缓了,生存本能也萎缩了。他想到了在尤瑟夫公寓里装窃听器的那个夜晚,就因为几秒钟的精神不集中,他几乎被逮个正着。
他再次感到肾上腺素一波涌起,笼罩了全身。有一刻,他甚至想冲上前去,将她拖出来。他强制自己镇静下来,清醒地思考。她只是登上一架飞机。飞行期间她是安全的,沙姆龙的团队会守候在目的地一端。塔里克赢了第一个回合。然而加百列决定比赛要继续下去。
那女孩引着杰奎琳进入一块玻璃门隔断的区域。加百列看着她们穿过最后一道安检,在登机门口将机票递给了检票员。接着她们踏入登机桥,不见了。加百列最后一次抬头瞥望了一眼显示屏,确认他没有看错。法国航空公司382号航班,目的地:蒙特利尔。
在本杰明·斯通的私人飞机里,起飞后不多久,沙姆龙挂上了机上办公室里的电话,然后来到奢华的空中沙龙里,同加百列碰头:“我刚刚通知了渥太华分站。”
“现在谁负责渥太华站?”
“你的老朋友,兹维·亚丁。他这会儿正在去蒙特利尔的路上,带了一小队人马。他们会去接机,然后盯住杰奎琳和她的新朋友。”
“为何要去蒙特利尔?”
“你没读报吗?”
“对不起,阿里,不过我有点太忙了。”
在沙姆龙座椅边的一张桌上,堆满了报纸,整齐地码放着,所以大标题都看得很清楚。他抓起最上面的一张,撂在加百列的大腿面上:“三天后在联合国会有一场签字仪式。所有的人都会去。美国总统、咱们的总理、阿拉法特和他全部的副手。看起来塔里克打算破坏这场派对。”
加百列瞥了一眼报纸,又将它扔回桌上。
像塔里克这样的人,蒙特利尔自然是个合适的中转站。他会说流利的法语,又能搞定假护照。他扮作法国商人飞到蒙特利尔,进入魁北克省无需签证。一旦到了加拿大他就几乎是到了家了。蒙特利尔有数以万计的阿拉伯人在那里定居。他会有足够的藏身之所。美加边境的安全措施很松弛,甚至根本不存在。有些道路甚至根本没有界标。在蒙特利尔,他可以换护照,美国的或是加拿大的,然后开着车就进入美国了。或者他要是喜欢冒险,还可以徒步穿过边界。
“塔里克要是喜欢野外冒险,那就再自然不过了。”
“只要能实现目标,他什么事都可以做。如果这意味着他得徒步十英里穿过雪地,那他就会穿越雪地的。”
“他们在巴黎改变了原定的规则,我不喜欢这个,”加百列说,“尤瑟夫对杰奎琳讲的流程安排,其实是撒谎,这个我也不喜欢。”
“所有这些说明,为了确保安全,塔里克不惜对自己人说谎。这是他这种人典型的做派。阿拉法特多年来都是如此,所以他能活到现在。他在巴勒斯坦运动内部的敌人找不到他。”
“可你也找不到他。”
“说得凡”
办公室和沙龙客厅之间的门开了,斯通走进房间。
沙姆龙说道:“飞机尾部有一间套房。去睡一觉。你面色好差。”
加百列一言不发站起来,离开了沙龙。斯通矮下庞大的身形,坐在—张椅子上,伸手抓起一把巴西坚果。“他有热情,”他说着,将两枚坚果抛进嘴里,“有良心的杀手。我喜欢这样的。世上的芸芸众生会更喜欢他。”
“本杰明,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是摇钱树,你不懂吗,阿里?凭他,你可以偿还你欠我的债。所有的债,可以一笔勾销。”
“我没料到你还留着账本呢。我原以为你帮助我们,是因为你相信我们。我以为你帮我们是为了保卫国家。”
“让我把话说完,阿里,让我说完。我不要你的钱,我要他。我要求你,许可我报道他的故事。我会把它交给我最棒的记者去办。让我出版一本以色列人的故事,书中的英雄白天修复传世古画,晚上射杀巴勒斯坦恐怖分子。”
“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正相反,阿里,我非常认真。我要把它做成书系。我还要把电影版权卖给好莱坞。给我独家报道的授权吧。内部视角。这样可以给我的部队捎个信儿:咱们依然有能力震撼舰队街。而且——最精彩的部分是,阿里——这可以向我的投资人传递一个强力的信号,我依然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
沙姆龙慢条斯理地点上第二支烟。透过烟雾他审视着斯通,一边掂量着他的提议,一边缓缓点着头。斯通是个溺水之人,如果沙姆龙不做点什么,他的沉沦会把他们两个一道坠入水底。
加百列想睡一觉,却做不到。每次他闭上眼睛,一幅幅图画浮现在脑海里。他本能地看到,这些图画静态地呈现在画布上——沙姆龙在利扎德镇,将他召回;杰奎琳同尤瑟夫做爱,莉亚在萨里郡的玻璃暖房里坐牢;尤瑟夫在海德公园同联络员接头……“别担心,尤瑟夫,女朋友不会对你说不的。”
接着他又想到了戴高乐机场刚刚看到的场景。修画生涯送给加百列一条宝贵的教训。表面显示出来的,往往同表层以下的真实情形大不相同。三年前,他受雇修复一幅范戴克的画。这是画家为一座私家礼拜堂绘制的作品,描绘的是圣母升天的宗教故事。加百列对画幅表面做了初步分析,他觉得圣女面部的表层以下有什么东西。年深月久之后,范戴克在她脸部使用的淡色调油彩已经褪色,表层以下似乎另有一幅画面就要浮现出来。加百列用X光射线彻底检査了整幅画,为的是弄清表层以下的情状。他发现了一幅完整的作品,那是一张肖像,画的是位颇为丰满的妇人,身穿白色长袍。黑白两色的X光片令她形同鬼魅。尽管如此,加百列还是看得出,范戴克笔下的丝绸质感鲜明,闪闪发光;妇人富有表现力的双手,分明就是画家在意大利生活期间的画风。后来他才听说,这幅作品是受命于一位热那亚贵族而作,贵族的妻子不喜欢它,不肯接受。范戴克接到礼拜堂的任务后,他干脆在肖像上覆盖白色颜料,在旧画布上作画。三百五十余年之后,此画落在加百列手上,热那亚贵族夫人冲破范戴克的封锁,重见世人,也算出了一口气。
加百列再次闭上眼睛,这一次他滑入了躁动不安的梦境。在最后失去知觉之前,他看到的画面是杰奎琳和美貌女郎坐在机场咖啡店,犹如一幅印象派的街景画,背景人物却是半透明的塔里克,他如鬼似魅,正在挥舞着一只手,一只范戴克式的、精细的手,召唤着加百列。